賈生(下)

賈生(下)

?全載此賦后,太史公再不多落一字,直接就向後一步大跳,一步就是一年多。

后歲余,賈生征見。

賈誼,終於回朝。

關於這次回朝,有一首很美麗,也很憂傷的詩,為我們做了一個精彩的剪影。

賈生。

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李商隱的政治生命與賈誼有相類的地方,在被器重和看好的短暫燦爛之後,便非自願和不自覺的捲入了政治鬥爭,並因此而在後半生完全喪失了發揮其政治才華,實現其政治抱負的機會,是以,在這一首詩中,我們能夠很明顯的感受到他代賈誼所抱的不滿和失望。

確實,對一個一直以政治家自命並長期被壓製冷落的人來說,在終於重新得到信任和器重之後,卻首先是被希望能夠將才華展現在一些虛無縹緲的事情上面,這的確近乎於一種嘲笑,而且,是非常冰冷和深刻的嘲笑。

但,公允的說,我們還是應該全面考察一下這次詢問的大背景以及思考一下漢唐文化的差異再來下結論的。

首先,看一下太史公的記載罷:

后歲余,賈生征見。孝文帝方受厘,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問鬼神之本。賈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狀。至夜半,文帝前席。既罷,曰:“吾久不見賈生,自以為過之,今不及也。”

厘,就是祭祀時用的肉啊水果啊什麼的,這裏是一種非常精鍊的說法,說他剛吃過祭祀用的東西,意思就是說漢文帝剛祭過祖,宣室,是一間宮室的名稱,位置在未央宮的正北,具體有什麼特殊用途我還沒弄明白,但位在未央正北,又是在祭過祖先後來這兒坐,那大約該是靜室一類的東西。

具體故事和李商隱概括的差不多,可多了最後一句:“吾久不見賈生,自以為過之,今不及也。”

哎呀呀,我很久沒見賈誼拉,一直覺着他該已經廢了,可沒想到還這麼能耐啊!

請注意,漢文帝在最早時候是很清楚賈誼的才華的,不然也不會超遷他,可為什麼現在會有“自以為過之”的想法呢?因為他在心裏面,實在是已經覺得賈誼已經廢定了:在那種爛環境下面,大概早就是每天酒酒肉肉plmm的自暴自棄了吧?

這樣想的時候,他可能還會有點遺憾和心痛,不過也無所謂,天下那麼大,人才這麼多,經不起挫磨的,廢了就廢了吧。

沒想到,結果卻是“今不及也。”

好傢夥,這一下漢文帝可是大吃一驚了。

我想,那時候,到後半夜的時候,漢文帝肯定是在不停的揉着眼睛,上下打量賈誼,最後為了要看清楚一點,就乾脆再向前蹭幾步。所以才會“前席”。

(前席,就是從跪坐的地方向前挪幾步,那時候人見面都是跪坐着說話,把屁股壓在後腳跟上,這姿勢我也試過,不行,連十分鐘都堅持不了,賊酸賊酸的,想想他二位能這樣頂一晚上,真是不服都不行。)

小子,行啊你!

前面說過,從兩篇賦文的差異中可以發現,賈誼在這三年中至少是重新研習了老莊思想並有了很好的掌握,另外,關於神鬼之事,他應該也是在長沙期間研究並提升水準的。

為什麼?

前面有說過,賈誼的出身學派是法家,這家都是什麼人?商鞅,除了老嬴家最大那主誰他也不認;韓非,一開口就咬着五蠹叫勁;李斯,都到了快被趙高整死那會還記着“故韓子曰:‘慈母有敗子而嚴家無格虜’者”和“是故韓子曰‘布帛尋常,庸人不釋,鑠金百溢,盜跖不搏’”,到推出去殺頭時也只掂記沒法拉一黃狗去打獵了,半點“我作鬼也饒不了你趙高!”的心思都沒有。

說白了,法家的人就只信法,不信皇帝不信臣,不信忠貞不信親,天地鬼神,伯考先妣,皆不足信懼,他們就只信嚴格周密並被可靠執行的法律,連自個兒都信不過。你說,這樣一群主會沒事捧個小神主在心裏運氣念念叨叨?鬼也不敢信啊!

並且,研究一下新書,也會發現,賈誼在第一次入朝期間的言論,雖然出現了一些與鄒衍(對,就是紀嫣然她師父,項少龍的便宜師丈人)五行興替學說相關的東西,但幾乎不涉天地鬼神之事,所以,他沒道理在那時就已經精通鬼神之說了,要不然,就憑他第一次入朝那牛勁,那懂得蹈光養誨?一定早就顯擺開了。

請注意:在漢朝,儒只是一種把持了祭祀權的學術集團,與後世的宋明理學差老鼻子了,理論底子也不行,論語不怎麼熟,倒是一開口亂冒陰陽家那套東西,那時的朝廷上下,簡直可以說除了迷信就是迷信,除了看過秦始皇的笑話,不再亂整不死葯外,其它的是一樣不拉,特別是讖緯之學,在漢朝時簡直是光大至無以復加,也不知害死了多少人。

可,皇帝信啊!

上若好之,下必從之,楚王好細腰,宮娥多餓死的道理就在這裏,考漢一代,指着扯這些個祥瑞啊,讖緯啊,沖忌啊之類的東西陞官的一百兩百都擋不住,中間連宰相都出過,在當時,要懂這個,就象今天會兩門外語還有在美國拿的mba證書似的,一出門倍有面子,那是光榮啊!

你說,賈誼當時要就懂這個,他能在自個的奏摺里一點不提?

自古窮病思鬼神,祈天總源不信已。象法家的人一向剛毅刻薄,沒聽說有誰信這一出,在我的估計中,賈誼該是失意長沙之後,一時間沒法接受現實,開始思考人生的道理,就象當初中國二十年代人人喊自己有辦法救國,千種理論百家主義大串場一樣,他那時腦子裏該也有過一出大串場,而那篇?賦,則應該是他對自己的一個階段性總結。

從後來他的文章及政論來看,他仍然不象很好這一口,大概是當初曾有所研習,最後喳摩出它不大可信,但不信歸不信,學問底子在那裏,到底是研究過的人,一說出話來還是不一樣,所以漢文帝還是要聽他的,而且覺得他講的好,“今不及也。”

之後,則是對賈誼的再次任用:居頃之,拜賈生為梁懷王太傅。

很快,就又讓他當太傅了,不過,這次是給梁懷王當太傅。

梁懷王,這和長沙王可是大不一樣了!

那是誰?漢文帝的小兒子!而且是很得他歡心的小兒子!

這是什麼意思?這就是說,賈誼回來了,真正的回來了。

漢時無立長之制,皇帝中意誰就是誰,為此沒少鬧心,當初老劉家一開國時劉邦就差點把那傻兒子換成了和戚夫人生的小如意便是一例,後來漢靈年間劉協和劉辯的兩家親戚大打出手打到何進袁紹董卓紛紛往皇宮裏跑也是一例,而且漢文帝本身也不怎麼硬氣,數長論賢都輪不着,是周勃他們一拍腦袋選上的,更不大在乎這個。總得來說,梁懷王在當時看來,至少是有希望的繼承人之一,賈誼給他當太傅,比諸當初呆在長沙當太傅,那落差,也就和他當初從太中大夫一頭栽到長沙去的落差基本相當,只不過,這一次是回過頭向上走了。

那麼,他為什麼能夠實現這種跡近不可能的重生呢?原因很多:

大環境方面,是漢文帝已經實現了自己心目中的第一輪改造,比諸四年前,他已經牢牢的掌握住了權力並擁有了帝王所應有的威信,現在,他的思路終於可以較少擎肘的被貫徹到長安城中了。

當初與賈誼做對的重臣,絳侯周勃此時已經免相就國,而且是時時生活在恐懼當中,史載其:“每河東守尉行縣至絳,絳侯勃自畏恐誅,常被甲,令家人持兵以見之。”就是說一有省公安廳的同志下來到絳地,他就怕是來殺他的,就把甲胄穿上,還讓手下也拿着兵器才敢出去見人家。就算這樣,他也未能倖免,被人上書告反,“下廷尉”,受盡折辱後方始釋出,灌嬰在周勃免相後接任相位,但太尉的官被免了,就是沒權直接指揮武裝部隊,改文職人員了,而且,他的權威性,和在皇帝面前獨立表達意見的能力也差了很多,到賈誼還朝時,他更已經過世了。

要知道,周勃從免相時就不是自己要走,而是皇帝對他說:“前日吾詔列侯就國,或未能行,丞相吾所重,其率先之。”這什麼意思?就是說老同志啊,你幫朕想一想,朕前些日子讓大家都別在京城裏獃著了,都回自己封地上去吧,過富貴日子多好啊?可大家都不肯走,絳侯你是丞相,大家一直都知道我重視你,不如你辛苦一下,帶個頭吧,啊,你看成不?

那東西…誰敢說個不?

也就是說,周勃,他是硬被攆走的。

這個裏面,也有一個大背景,不單是針對周勃一個,實際是面對全體的高祖舊臣,是什麼意思呢?前面說了,漢文帝他本來是代王,封在北邊,今山西到河北那一片,當時眼瞅着呂太后磨刀霍霍的四下亂瞧,心裏就和唐初李益李賢那幾位瞧着武?撥拉算盤時的感覺差不多,一門心思只想怎麼裝孫子活過這一劫,發夢也沒想着自己有能當皇帝那一天,事實上,直到周勃他們搞掉三呂,議立代王,派人來接他時,他還有點兒怯場,和手下商量到底該不該去。

當時,他的一個手下是這樣說的:“漢大臣皆故高帝時大將,習兵,多謀詐,此其屬意非止此也,特畏高帝、呂太后威耳。今已誅諸呂,新?血京師,此以迎大王為名,實不可信。願大王稱疾毋往,以觀其變。”

就是說:周勃他們都是高祖那時的大將啊,那全都是玩兵法亮刀子吃飯的人,沒一個實在心眼的,誰當時都有自己當皇帝的意思,只是怕着高祖和呂太后厲害罷了,現在剛剛把姓呂的除掉,算是解除了一個心理陰影,又喊大王您進京,可保不齊就是想把另一個心理陰影也一齊克服掉啊,大王您還是忍一下,先裝幾天病,看看苗頭再說吧。

應該說,這話確實不是無的放矢:漢建之後,真是基本上沒消停過,刨掉長沙老吳家不算,建國那群異姓王就沒一個落好死的,取而代之的,是“非劉不得為王”,是多得跟蒼蠅似的一群大劉王小劉王,這也難怪人家老劉家看這些功臣大將不放心:你們這群人里個高點的都被我們家砍光了,現在是不是你們這群當侯坐後排的傢伙也要開始有什麼心思啦?

當時,漢文帝確實是動了裝病的心,還好另一個臣子跳出來講了一堆大道理,列了一二三四好幾條,講的那是頭頭是道,可就這漢文帝也不放心,又佔了一卦,是吉卦,才下決心進京,可到了京城外面還不敢進,又派了一位仁兄先進京城探路,誰呢?宋昌,就是上面掰一二三四勸漢文帝進京那位,意思就是:你不是口水多過茶嗎?你不很有把握嗎?那對不住了,你就硬着脖子先進去試試吧!

還好,宋昌脖子挺硬,漢文帝也真有“天子之份”,周勃他們老老實實交出了天子印綬,奉漢文帝當了皇帝,而且也算忠心自律,除了偶爾嘟噥一下“年少無知”外,倒也沒擅過什麼權。

可漢文帝還是不爽。

這裏面,要注意一點事情:就是漢文帝這皇帝不是通過正常的皇權交接手續即由前代皇帝確認其合法性後上任,而是由幾名大臣合計出來的。

這還得了?!

以臣子之身議立皇帝乃至佐政擁朝,中國歷史上,這樣干過的傢伙也算不少,可掰手指數數,都怎麼樣?

漢大將軍霍光,立了漢昭帝,結果昭帝天天對他“芒刺在背”,一直忍到他過了世,終於忍不下去,把他一家子都誅了;漢相梁冀,為了立新帝連原來的皇帝都毒死了,可到最後新主子還是不領情,殺的整個梁家差點就此玩完;南朝宋帝荒淫,傅亮謝晦幾個傢伙一氣就幹了,結果劉義隆上了台就反臉,殺的殺,貶的貶,是一個也沒留下,…基本可以這麼說,除了常常被這些傢伙掛在嘴邊的“行太甲之事”的伊尹之外,沒誰那家子能帶着個好下場走人。

或者就是另一種類型:董卓廢漢少帝,立陳留,之後差點沒把漢室給滅了;司馬懿把曹髦當小孩子一樣換換,換到最後到底換了他兒子上來當皇帝;蕭鸞廢齊帝,廢了三個月後嫌不過癮,乾脆自己當上皇帝…總得來說,皇帝者,私器也,那能讓臣子作主?那是什麼?

豈不聞太白有語乎:“君失臣兮龍為魚。權歸臣兮鼠變虎!”

所以,漢文帝對這批老臣的不信任是由來已久和深入骨髓的,這批老臣對皇帝的擔憂和畏懼也是出之有因和日夜澆積的,這些東西,是中國幾千年諸侯紛爭和帝制文化累積流變的必然,是任何一個新朝代建立后都一定會上演一遍的劇目,決非幾次示忠和幾次示恩就能消弭的。

所以,漢文帝的清退這批老臣乃是一種必然,培養重用自己的班底也是一種必然,而賈誼的出現,在某種程度上也算是迎合了這種必然,這,是大環境,是賈誼復用的外因。

(再順便說一下,注意一下前頭對賈誼早期政見的概括,當中有這麼一句:“及列侯悉就國,其說皆自賈生髮之.”就是說,賈誼之前早就出過這個點子了,只是那時沒執行下去。)

但,更重要的還是內因,是賈誼自身的原因。

賈誼,他正如自己早年作品《勸學》中提出的一樣,始終篤記“時難得而易失也”的道理,雖經起落,但研學之心、憂國之情,卻終不有損。

又有人問了,您慢着,您剛才不是還說的嗎,賈生過汩水時那態度可不大健康啊,對組織的安排極不滿意,都搞到破口大罵了,整一個“牢騷太盛防腸斷”的典型啊!

這個,發牢騷不等於不讀書不作事吧?

剛才已經有作過分析,長沙三年,對賈誼整體的思想體系其實是一次再塑造,幫助他更廣泛的吸收了一些他過去因高視闊步而看不清楚或看不入眼的東西,幫助他從微觀入手,具體的考察研究了一級政府的運作細節和規律,所有這些,都是非常寶貴的,但同時,也是不容易的,對一個風光人士都不容易,對一個敗北者,一個隨便怎樣墮落和放縱都會得到同情認可的敗北者就更不容易。

……但,賈誼他作到了。

賈誼在長沙前後四年,在此期間的文字,太史公僅僅提到了?賦,但綜合其他方面的資料,我們還是可以確定下來,新書當中《階級》、《鑄錢》、《銅布》諸篇一定是成於這一時期,而《藩傷》、《藩強》諸篇,雖然被認定為二次入朝期間所作,但也必定是在這一時期內基本成稿。

《階級》一篇,日期最好確定,漢書中雖然將之合入一疏,但配合同一時期的史事,它顯然是作於漢文四年前後。

前面有說到,絳灌諸臣雖然發揮影響力,成功擠走賈誼,但縱觀漢史,這也已是他們最後的舞蹈,之後,隨着漢文的威嚴不斷提升,越來越多的察顏觀色者開始猶豫,並最終決定嘗試着將這些高大威嚴的群像推倒。而其中最為特出的絳侯周勃,當然也就理所當然的成了眾矢之的,就國之後,很快又被系回,投獄,苦遭侵辱,以至於他竟然說出了“吾嘗將百萬軍,然安知獄吏之貴乎!”這樣的話。

從文字上來看,這似乎只是誤會,在搞清楚之後,漢文便很快“使使持節赦絳侯,復爵邑”,將周勃釋出,就國。不過,當然,這樣說話,就和說秦檜殺岳飛與趙構沒有任何關係一樣的可笑。

既然是皇帝的決定,當然沒人會不知趣到出來開解,畢竟,雖在秦漢,太史公的風骨也是極為少見的。

最後幫助周勃脫獄的,是薄太后,但在此之外,卻還有一個名字,一個可以讓所有人摔碎眼鏡的名字,上書為他紓困。

賈誼。

臣聞之曰:“履雖鮮,弗以加枕;冠雖弊,弗以苴履。”夫嘗以在貴寵之位,天子改容而嘗體貌之矣,吏民嘗俯伏以敬畏之矣,今而有過,令廢之可也,退之可也,賜之死可也。若夫束縛之,系紲之,輸之司空,編之徒官。司寇牢正徒長小吏罵詈而榜笞之,殆非所以令眾庶見也。夫卑賤者習知尊貴者之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也,非所以習天下也,非尊尊貴貴之化也。夫天子之所嘗敬,眾庶之所嘗寵,死而死爾,賤人安宜得此而頓辱之哉。

我聽說啊,帽子再差,也不會踩在腳下,大人物有了過錯,可以免了他,可以趕走他,甚至可以殺了他,但不能羞辱他啊!

當然,你如果用最惡的惡意來揣摩的話,這個上書,倒也可以作出多種解釋。比如,他是想唆使皇帝,直接給周勃一個痛快……不過,我相信,會這樣想的,千里無一。

應該說,這更多的是一種貴族意識,一種發自內心的傲慢,“你可以殺了我,但不可以羞辱我”,聽起來似乎是很有人氣的對白,但想想《包青天》,其中就有過一個傢伙,面對擺出來的虎頭鍘,不屑的擺着手,稱自己該用龍頭鍘,而當看到包拯冷笑着換出狗頭鍘時,他那絕望的呼叫,更給我以極深的印象。

“包黑子,你,你欺人太甚啊!“

……性質相近的事情,因為主體的不同,就會給人以莊嚴與荒誕這樣完全相反的感受。

在我而言,當然並不贊成賈誼這樣的理由,但他可以上書為自己的政敵開解紓困,卻是一種真正高尚的舉動,至少,我很難相信,一個對自己放鬆要求,不再嚴謹奉禮的男人,會作出這樣高貴的事情。

(順便說一下,賈誼諸疏當中,這倒是的少有幾次立刻得到執行的之一,文、景年間,列侯雖罪,不系獄,直到漢武中期,才又重新開始請這些貴人去坐牢,當然,那些罪侯倒不見到因為這就感激賈誼,因為……基本上都是直接“賜自盡”了。)

《鑄錢》、《銅布》諸篇,是針對鑄錢的事。

漢初國家專鑄銅錢,但到文帝五年,“除盜鑄錢令,使民得自鑄”,就是讓地方勢力可以自行鑄錢了,只要符合國家統一的標準就可以了。賈誼聽說了這事之後,大為吃驚,連續上書,疾言不可。

應該說,賈誼看得很准,私鑄之風一開,首先就是肥了境內有銅山的諸王,國力日強,不臣之心也就隨之勃然(順便說一下,還有一個著名的得利者,就是我們的鄧通同學,他仗着皇帝喜歡,自己在川中圈了幾座銅山,開爐鑄錢,那叫一個富的流油,不過他最後還是沒得好死,家財盡沒,凍餓餒亡,倒是肥了卓文君他爹等一批人,成長為自清寡婦之後的又一批川中巨富),同時也對正常的貨幣流通秩序形成了重大的干擾,不過漢文應該說也有漢文的道理:事實上在那個時代,沒有足夠多的鑒別和監視手段,想嚴禁私鑄也是不可能的,那還不如開禁讓他們公開化,也算是藏富於民。不過,正如後世王船山的分析一樣:“夫能鑄者之非貧民,貧民之不能鑄,明矣。好富者益以富,朴貧者益以貧。”,漢文的這一政策造成了極為惡劣的影響,伴隨着整個兩漢興亡,始終未有完全消散。

在這件事情上,可以總結出這樣幾點,一是賈誼對社會,特別是底層民眾的狀態與可能的反應,顯然比漢文以及朝中那一批參謀、智囊等等看的更加清楚,從這個角度來看,他“皆可知”這幾個字用得也並不算過分。二是賈誼雖然僻處江湖,卻仍然心懷魏闕,一動一靜之間,合乎節、切於機,換句話說,儘管有着當初那激烈無比的牢騷,他在行動上卻沒有放縱,更沒有放棄。第三,賈誼早年及第一次入朝期間,所言多為禮法學術,對經濟方面的議論,僅限於積糧勸農,以益國力,那本來就是法家抱了多少年的老原則,不算新鮮。涉及到活生生的經濟議題,這可以算是第一次……而且一說就說在了點子上,那如果這還不能證明他在這幾年間繼續有刻苦用功的話,我就想不出該找什麼證據了。

同一時期,賈誼還推導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結論,為什麼長沙王可以成為碩果僅存的異姓王。

竊跡前事,大抵強者先反。淮陰王楚最強,則最先反;韓王信倚胡,則又反;貫高因趙資,則又反;陳?兵精強,則又反;彭越用梁,則又反;黥布用淮南,則又反;盧綰國比最弱,則最後反。長沙乃?二萬五千戶耳,力不足以行逆,則功少而最完,?疏而最忠,全骨肉。時長沙無故者,非獨性異人也,其形勢然矣。

……說白了,以其弱小,而得其生!

可以說,這是充滿着辯證智慧光芒的論斷,也隱隱滲透着老子禍福同門的味道,說出來之後,似乎很簡單,每個人都會說這很好理解,沒什麼希奇,但在賈誼之前,卻並沒有其它人作出過這樣的分析,甚至,我認為,就算是在漢初可稱“天下一儒”、才華無雙的賈誼,如果沒有親身體驗過長沙的卑濕,大概也不會恍然大悟着看透歷史旋渦背後的真理。

可以說,正是因為賈誼的堅強與固執,因為他的不放棄,因為他對自我價值的尊重,他才能夠在那卑濕之地等待到回朝的機會,和迅速的再一次證明自己有足夠能力承擔公卿之位。

在我看來,二次回朝的賈誼,已經等到了機遇,也迎來了飛翔的天空,梁王的墮馬以及賈誼的健康,那更多是一種意外,而非歷史的必然,況且,那個意外,也只是斬斷掉賈生在“當時”的道路,卻阻止不了他通向“永世”的天階。不要說他名垂千古的絕美文字是怎樣被一代代的中國人記憶和誦讀,不要說他那冷峻通達的政論是怎樣被無數有心有志有身份的大人物拿起來研究、解讀和闡發……只要看一看賈誼生前諸多疏文是怎樣在他身後被一一貫徹執行,和那些未被接納的進言最終又帶來怎樣的後果,我們便可知道他已成功。

漢以土德

削藩

明制度

列侯就國

去收孥污穢之罪

除誹謗妖言之罪

籍田躬耕,以勸百姓

分封諸王子弟

戒淮南

…………

賈誼,以三十三歲的人生來衡量,他一事無成,但以兩漢四百年的時空來衡量,以至今兩千年的時空來衡量,賈誼……他已成功。

孔璋字於西元二零零五年八月

訂正於西元二零零五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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