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余火（番外）
【12歲】
喜鵲喜歡成群結隊地覓食，當它們找到食物，往往會兩兩一組落到地上，保持警覺地進食。
12歲的何雲幾背着書包蹲在地上，時不時往喜鵲群里撒些玉米粒，好拍出生動的照片。
在他身旁站着位比他還小4歲的男孩，名叫余火。此時小余火兩手揣在背帶褲前的小方兜里，安靜地看着大棚中紛紛擁擁的喜鵲群。
“分得清它們每一隻的區別嗎？”何雲幾端着一台比他腦袋還大的相機，邊拍照邊問小余火道。
小余火一臉為難地搖搖頭：“它們都長的一樣。”
“不一樣，有細微的差別，但是要仔細觀察。”何雲幾拿下相機，指着不遠處一隻尾部受傷的喜鵲道，“你看這隻，它是我所有喜鵲里最喜歡的。我叫它‘橫禍’，很好認吧？”
小余火眯着眼睛，在幾百隻喜鵲中緊盯橫禍。可他不一會就“啊”了一聲：“雲幾哥哥，我找不到它了。”
“哈哈，它特別好動，可會闖禍了。”說著何雲幾站起身，將大相機吃力地斜跨在肩上，語氣變得認真起來，“上次和你說的入會的事情，想好了嗎？”
“我還沒有想好。”小余火還在滿地的鳥群中尋找橫禍，他好像也喜歡上這隻喜鵲了。
“入吧，大家都入了，沒什麼不好的。”何雲幾轉過身，從書包里隨手抽出一本精美的擇優會期刊，在小余火眼前晃了晃道，“好看吧？還硬皮的呢。等你入會了，每個月都會自動寄給你，可好看了。”
“啊在那裏！我找到橫禍了。”小余火高興地指着大棚高處，有一隻尾巴短了一小截的喜鵲正在撲動着綠藍色的翅膀。
何雲几上前一步，用身體擋住小余火，又繼續慫恿道：“余火弟弟，你這麼聰明，我想要你入會，來幫我的忙。”
“我聰明嗎？”小余火抬起頭，看着何雲幾熱切的眼神，才想起雲幾哥哥就快要被任命為擇優會儲備幹部的事了。
“當然聰明啊。”何雲幾兩手按在小余火肩上，學着大人的樣子鼓勵道，“你是我見過的最厲害的發明家。”
……
余火的確愛搞發明，第二天何雲幾再走進圈養喜鵲的大棚時，722隻喜鵲，每一隻的腦袋上都插着一塊薄薄的硬紙板。紙板兩面都是黑色，上面寫着從1到722的大紅色數字。
“我的天，他到底想要幹什麼……”何雲幾一邊驚嘆一邊心情複雜地打電話給小余火。
小余火接電話時無精打采，好像一夜沒睡的樣子：“喂？雲幾哥哥？”
“是你在我每隻喜鵲身上都做了記號？”何雲幾不可思議地看着棚里的喜鵲，它們頭頂黑色硬紙板飛來飛去，就像一隻只假的玩具鳥。
小余火的聲音卻開心極了：“嗯！這樣它們看上去就很不一樣了。”
“啊？？你這麼做就為了辨認它們？”何雲幾心裏充滿了怪誕的感覺。
“不是呀！我是在做實驗呢。”小余火興奮地解釋起來，“我想看看會不會和書上說的一樣，只要外表不一樣，思想就會一樣呀……”
“啊？你到底在說什麼？你……”何雲幾剛想質問，突然明白昨天借給小余火的期刊可能是內部版，裏面提到了類似小余火所說的內容。
想到這他“啊！”地大叫一聲，立刻轉身衝出大棚，並對手機嚷道，“你在家等我！我現在去找你！”
……
作為擇優會會長的獨生子，雖然何雲幾才12歲，卻已經接觸到這個世界最深的秘密了。不論是直徑400公里的氣泡城市，還是人為發明的面具，何雲幾都從小就從父親這裏聽說了。他是註定要接管擇優會的人，所以一直在尋找可信賴的心腹。這也正是他不斷鼓勵小余火入會的原因。
可誰知昨天小余火同意入會後，拿去翻閱的期刊居然是內部版。其中簡單介紹了氣泡城市資源越來越吃緊，30年後將不能再提供新生嬰兒3張面具的事實。
對於這個現狀，擇優會高層的擬訂方案是：為省資源，30年後提供所有新生嬰兒一模一樣的面具，人類只要保持想法上的不同就行，外表和形體只能作出讓步了……
“余火！！”何雲幾是衝進小余火家門的。他實在料想不到對於擇優會的擬訂方案，理解力不足的小余火居然會從中得出【只要外表不同，思想就會一樣】這種荒謬的結論。
“雲幾哥哥你來啦……”小余火的黑眼圈有點深，但臉上卻滿是興奮地說，“以後我也能分的清喜鵲的樣子了，和雲幾哥哥一樣。”
“你……”何雲幾手扶牆壁，將房門關起后氣喘吁吁地說，“……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樣。喜鵲的外表和思想……沒有關係……”
小余火不太明白，他拿出期刊，翻到擬訂方案的那頁，指着『思想比外表更重要，為此我們不得不放棄外表上的差異，從而確保想法上的不同』這句話，好奇地追問：“雲幾哥哥，這上面寫的是假的嗎？”
“不是，可書里說的是人的面具，不是指鳥呀。”何雲幾無奈，心想現在就要對一個8歲的孩子解釋氣泡城市和資源有限實在太早了，於是只能搪塞道，“而且那也是在30年以後才要發生的事呀，現在做不了實驗的。”
“哦，那我們現在怎麼辦？要做什麼準備嗎？”小余火沒有放棄，抱着期刊興緻勃勃地追問。
何雲幾剛想說不用，但想到小余火好不容易入會，最好不要打擊他的熱情，只能勉強笑着說：“余火弟弟想做什麼準備？”
“我還沒想……”小余火放下期刊，長長地打了個哈欠，“不過我總會想到的。”
*****
【30歲】
“老何，生日快樂。”余火手舉一瓶剛開的烈酒，坐在天台邊緣給何雲幾慶祝着生日。
天台是座僅3層的平房樓頂，距離地面並不太高。四周的高樓較多，穿梭在樓宇間的強風吹的兩人衣衫晃動。可年輕的他們毫不在意，反而很享受這種隨時會被吹落的危機感。
“只有電影裏的人，才會坐在天台邊緣過生日。”何雲幾也握着酒瓶，裏面的酒比余火的要多一些。
“慶生，不就是要輕生嘛。”余火哈哈一笑，仰起頭來，望着被都市燈火映成粉紫色的夜空。
“30歲了……”何雲幾喝了一大口酒，放下酒瓶的手有些沉重，“明天我就要正式接管擇優會。”
余火“嗯”了一聲，深深吸了一口夜風，聞到一股汽車尾氣的味道：“何會長任務艱巨，還剩十二年，氣泡城市的資源就支撐不起每人3張面具了。”
“總會有辦法的……”何雲幾笑了笑，看着腳下車來車往的街景，回顧着他們這些年來的工作，“這十幾年來，我們增強了氣泡城市邊境的催眠裝置、創辦了擇優會人才庫、發明了面具售貨機、大力扶持c社、還新培養了兩個無情的a孩，讓擇優會的殺手更多一些。這些都是在為統一所有人的面具而做出的有力準備。”
“老何，我仍然不看好強制的手段。”說到這余火坐起身，淺淺喝了一口酒，語氣忽然嚴肅起來，“從每人3張面具強制減到1張，而且還是一模一樣的面具，一定會產生不可估量的後果，這對隱瞞世界的真相更是沒有幫助。”
“可暫時沒有別的辦法。”何雲幾高舉左手，晃了晃酒瓶道，“好在日子還長，你總是能想到辦法的。來！祝我生日快樂！”
余火舉高右手，兩隻酒瓶響亮地碰在了一起。在瓶口之間，淡紫色的夜空忽然飛過一架小型的噴氣式飛機。它飛的很低，轟隆隆的聲響輕晃着夜晚。在它後方，拉扯出一條長長的灰白尾焰，在都市燈光的倒映中，靠近地面的部分被染成瑰麗的紫色。
“老何……”余火併未放下酒瓶。他手臂仍然高舉，望着那條飛機尾焰，有些猶豫地道，“老何，我好像想到辦法了……”
“說來聽聽，擇優會的大發明家又想到什麼好點子了。”何雲幾饒有興趣地看着余火，卻發現他竟一臉的愁容。
不一會余火放下手臂，理了理思緒又喝了一大口酒，微紅着臉慢慢說道：“如果十二年後，真的就只有統一面具這一條路能走，那還不如賭一把……我們增強催眠裝置的功率，把整個氣泡城市的人全都催眠了。”
“你是說……”何雲幾立刻明白了余火的意思，“直接締造一個能隨時改變全人類想法的世界？”
余火點頭，並開口補充道：“我們還有十二年的準備時間，如果真能做成，不論是統一面具還是隱瞞氣泡城市，都再也不用擔心出問題了。”
何雲幾想了想，看着越來越黑的夜景，神色凝重地總結道：“那就意味着我們要永遠騙下去，直到氣泡城市的所有資源全部耗竭。”
余火輕輕嘆氣，語氣並不比何雲幾輕鬆多少：“沒錯，但在這過程中人們是幸福的。總比統一面具，讓所有人都面對一模一樣的自己要好。真到那時，人們以往的信念、觀念和生活方式都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這必然會引發巨大的社會動蕩，催生更多痛苦。”
何雲幾做了個明白的手勢。他並不是想不到統一面具的害處，只是催眠全人類這個想法太過大膽，很難輕易就作出決定。
明天，他就會成為真正的擇優會長，這意味着他必須面對這一切。未來，究竟是選擇欺騙世人還是社會動蕩，他需要給出明確的回答。
“可是……”一陣強風吹過，何雲幾冷靜了不少，“催眠裝置已經增強過多次，受地面各種信號的干擾，恐怕很難再增強。”
“地上行不通，我們就去天上想辦法。”余火向上指了指那條長長的飛機尾焰，此時它已將夜空一分為二，“老何，我們可以向太空發射催眠人腦用的衛星群。”
*****
【42歲】
每年今天，余火都會來到這個天台，只是今天何雲幾不在。老何太忙了，今晚他已經坐飛機趕到妄思山脈，連夜勘察后羿衛星的發射基座。
余火看了看四周熟悉的夜景，獨自一人握着酒瓶，俯下身坐到了天台邊緣。
這些年他各方面都成熟了許多，今夜他舉起酒瓶，藉著夜色看了看酒的成色，才輕輕擰開了瓶蓋。
擇優會的所有項目都在按計劃進行着，但余火卻總有種進展越順利，事情就越會搞砸的不好預感。
一陣夜風吹來，汽車尾氣的氣味比去年更淡了一些，可能是氣泡城市每年的人口都在下降的緣故。余火放下酒瓶，剛想好好看看從高樓后側被風吹近的雲，忽然酒瓶底部碰到了一個凸起物，輕輕歪了一下。
余火好奇，低下頭才發現在酒瓶下面的天台牆磚上，竟放着一封深褐色的信。信封是被黏貼在牆磚上的，余火稍稍用力就將其摘起，並慢慢撕了開來：
『老余，就猜到你會坐在這個位置。你打開信，我就算是收到你的輕生祝福了。』
看着熟悉的何雲幾字跡，余火舉起酒瓶，往嘴裏小倒了一口。
『距離我們的后羿計劃完成還有不到1年時間了，感覺怎麼樣？你應該很有信心吧，你小子的腦袋向來好用，令人不得不服。
『先是發明可以感知和控制人腦想法的鏡像面具，再把本來被當作殺手使用的a孩作為鏡像面具的佩戴者，這些天才又大膽的想法，都讓我們計劃的成功率越來越高。』
“馬屁也該拍完了，說正事吧……”余火一邊看信一邊自言自語。他太了解何雲幾了，哪怕今天是他過生日，這些話未免也太過肉麻了。
『老余，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嗎？就因為誤會了期刊里的情報，你竟然給我一整個棚子700多隻喜鵲打上編號。當時我的喜鵲都被你嚇壞了，最喜歡的那隻“橫禍”還在之後失蹤，我足足找了五天。
『我多麼喜歡鳥類，可是當你提出用鸚鵡來和鏡像面具的佩戴者傳達信息時，不論對鸚鵡是否會造成迫害或虐待，我都立刻答應了。』
“老何啊，你今天真的很啰嗦。”夜風忽然大的掀起余火的襯衫衣領。他忍不住又喝了一大口酒並嘲笑道，“我看你對后羿計劃也有不好的預感吧……”
『可是老余，有時我不免思考，人類之所以能夠進步，不正是因為獲得了想法的自由？如果催眠人類、禁錮人們的思想，這種犧牲進步所換來的世界穩定，還有什麼追求的價值？
『老余，我這麼說並不是要否定我們的后羿計劃，我深信你的每個決策。這麼多年來，你唯一預判出錯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對“a孩不可能產生情感”的誤判。
『我們已經看到，不論是廣穆還是孔雲，他們的背叛都已宣告a孩這條道路的不可持續。現在，我們能信任的只剩最後一個a孩：那個戴着藍色發箍的女孩，星叢。我們一定要保護好她，不能讓她再產生任何情感。否則，我們的鏡像面具將無人能夠負荷。』
“到底想說什麼？”余火皺了皺眉，藉著酒勁在天台邊暈暈乎乎地站了起來。他能察覺出何雲幾今天在信中的異樣，但也只能煩躁地解開襯衫最上方的兩粒紐扣，繼續看了下去。
『老余，我多麼信任你。可是唯獨在催眠全人類這點上，我始終認為還存在更好的方案。遺憾的是，我不但想不出方案，更想不出阻止后羿計劃的辦法。所以，我做出了一個無比痛心的決定。』
讀到這裏余火猛然下蹲，警覺地四周觀察起來。他感到一股極危險的信號，猜到是何雲幾要下殺手了。雖然這一天他早有心裏準備，但沒想到何雲幾會是在生日當天，以這種書信的方式攤牌。
冷風鑽進了余火的胸口，猶如刀割。要不是那一口口烈酒，余火的心可能會比夜風更冰冷。
他了解何雲幾的權勢和手段，知道今晚自己是怎麼都活不成了。於是他索性仰躺在地，將餘下的信件逐字看完。
『老余，成百上千的喜鵲，看上去不盡相同，可那隻好動的“橫禍”卻是我最喜歡的。它多麼引人注目令人過目不忘，我忍不住將它納入家園百般愛惜，就和器重你一樣。
『我沒有你的頭腦，想不出一個個如此天才的創意。我更想不出除了催眠全部人類，還能有什麼辦法避免世界的崩潰。所以我決定，讓橫禍證明它就是最棒的喜鵲。后羿計劃，也由你親自去證明，你是正確的。』
“……不……”余火忽然意識到不對了，他不敢再往下看，但卻已在信的最末尾，看見了一塊被摺疊成指甲大小的白色面具。
『老余，這麼多年，你已經足夠了解我了。去吧，去演好我，只有你可以。
『不要試圖尋找我，我已永遠沉睡在妄思山脈。戴上我的面具，去吧。只要你好好對我的鸚鵡和喜鵲，還有庭外的烏鴉，我深信你不會被任何人看出破綻。
『如果偶爾懷念我，找c社複製幾張何雲幾的面具，或者照照鏡子吧。
『擇優會長，我把世界託付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