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朱鄭大婚
“璐璐,舒音姐姐的禮物你備好了沒有?”沈婉兒站在蘭亭院院內,正將一隻黑色箭羽搭在弓上。
“沒有,”芝璐坐在後面不遠處的石凳子上,雙手托着腮,看着她的背影,苦惱地說:“我不知道送什麼?況且現下身上也沒多少銀子。”
“女孩兒家,不過就是送些綾羅錦緞,珠釵首飾之類的。人家現在堂堂將軍夫人,什麼都不缺,咱們不過是送份心意。有什麼好傷腦筋的。”她唰唰兩下,又射中了紅心,便不耐煩地朝阿寶道:“去,移一下箭靶,你家小姐擱這麼近,是射箭,還是扎箭啊?”
“你送的什麼啊?”芝璐不理她的嘲諷,眉梢一揚,笑着問她。
“我?我在寶翠閣給她挑了一對鐲子。”
“那得花不少錢吧?”芝璐試探着問,想着自己第二個月的分紅還沒到手,就身上這幾兩銀子,也不知道能買得起什麼禮物。
“也就幾十兩吧,不算很貴。”
得,幾十兩又可以買一座小宅子了。還不貴....
“他們的婚儀什麼時候辦?”
“聽我母親說是後日,到時候咱們一起去啊。”沈婉兒頭也不回,瞄着箭靶,一鬆手,箭羽便飛了出去。
“這麼快?”芝璐一臉訝然。
“快什麼,朱赫都回京多久了?聽說今日,女家都去男家鋪房了呢。這兩日整座將軍府都在張燈結綵,喜慶得很!”
“將軍府?不是朱府嗎?”
“人朱赫將軍說啦,皇帝親賜新宅,又逢迎娶新婦,喜上加囍,是為大吉。所以小兩口準備分府別住啦。”沈婉兒將弓箭擱在桌上,回身一屁股坐下,端起茶杯喝起來。
“是嘛?”芝璐驚得睜大了眼,咧嘴一笑道:“那舒音姐姐這下可放心了,不用伺候婆母,又不用拘在精明能幹的長嫂身邊,新婚燕爾,得多甜蜜呀!”
沈婉兒端起茶壺,又給自己斟了一杯,扭她一眼,道:“你看你一臉春心蕩漾的,莫非也想嫁人了?”
芝璐白她一眼,不說話。沈婉兒湊近她,擠眉弄眼地又道:“那日,慕容公子教你跑馬。教得如何呀?”
“挺好的!比你教得可好太多了!”芝璐不理她話里意思,只是冷哼一聲。然後起身拿起弓箭,也走去射箭,心內卻道:小樣兒,不好好教我跑馬,還敢來八卦!
晚間時分,芝璐決定去沁芳閣用飯,看能不能去元氏那兒支點銀子,把禮物這事兒給解決了。剛領着蘭溪穿過小花園,繞過長廊,來至拱門處,便聽見方宿松在房裏憤憤揚聲。
“怎麼會聽錯?吏部的陸大人曾和我同窗數年,如今又一同入朝為官,多年情誼,怎會欺我?”
“我說呢,明年才春闈,怎的去年就將你調任了。”元氏溫婉的聲線帶着幾分疑慮。
“這哪是調任,這明顯是卸任!”
“好端端的,怎麼會這樣啊?老爺,是不是咱們在京中得罪什麼人了?要不咱們去問問曹尚書看是怎麼回事。”
“問他?我還去問他?曹敬這個小人,歷來夥同他人以權謀私,買賣官職。如今既說有新任侍郎準備赴任,他作為吏部尚書,怎能脫得了干係?他如今是越來越無法無天了,我若不參他一本,豈不枉為人臣!”
“老爺,凡是別太衝動,過幾日,咱們邀些同僚來府中做客,大家商量商量看是怎麼回事,到時候再做決定不遲。”
“給小姐請安。”
“璐姐兒來了,快別說了,免得嚇着她!”
芝璐被喚得一顫,扭頭看去,從拱門處轉進來一個端着托盤的小丫鬟,上面放着幾碟小菜。芝璐斂斂神色,笑道:“進去吧。”
幾人打簾進了屋,只見元氏正在給方宿松斟茶。芝璐淺淺一笑,給他們請了安,正說要入席用膳,誰知,方宿鬆緊繃著臉色,說了一句不吃了,就打簾出去了。
芝璐見狀,想起剛剛在門外聽到的一些關於職位調動的事兒,便問:“母親,父親這是怎麼了,出什麼事兒了?”
“能出什麼事兒,不過是一些繁瑣的公務,鬧得他頭疼。來,快坐。”
芝璐看着她不自然的笑容,聽她這樣說,便也不好深問。想來在朝中為官,浮浮沉沉,如現代職場一般,職位變動是很平常的事兒,無非是工資收入增減的問題。看他臉色,應該是收入不如從前了吧。元氏既不想多說,芝璐便也不問了,遂一邊吃飯一邊閑聊家常。
兩人聊到後日朱家鄭家大婚之事,芝璐正想着如何開口,元氏便告訴她,禮物已經準備妥當,後日只需跟着她一同去觀禮便是。
“對了,後日,張傅母得跟我們一起去。你回去後知會她一聲。”元氏探身給她碗裏夾了些菜肴,又道:“還有蕭妃賜的景泰藍手鐲,也記得戴上。”
芝璐正在喝湯,一聽元氏這麼說,心內想起蕭律,十分不快。但也沒說什麼,只是不解地問道:“為什麼呀,母親。”
“傻丫頭。那日去的不是皇親國戚就是達官貴胄,明裡暗裏多少眼睛嘴巴。這蕭妃御賜的東西,你不偶爾帶出去見見人,只怕就會有人在背後說嘴,說你不尊重蕭妃,輕怠了皇家恩寵。”
恩寵?芝璐聽到這兩個字,只覺得好笑。她想告訴元氏,真正的事件起因,可轉念一想還是不說為好,免得到時候又得生出多少麻煩。雖說在他們這些不知情的人眼裏,這些都是恩寵。可這別人的嘴你怎麼管得住吧,若你將恩寵推於人前,指不定被有心人看見又是另一套說辭,但芝璐也只是心裏想想而已。她覺得元氏是這個時代的人,以她的觀念行事,總不會比自己這個外來者更冒險,只得硬着頭皮笑着應下了。
婚儀是在晚間,這日兩家用過了午飯,便相約着在大南門碰面,然後一同出發。方家,沈家兩輛大馬車一前一後穿過新橋,沿着蔡河一路往西,過了大寧坊便到了金明池旁的新鄭門。
整個新鄭門的一條長街,所有街坊瓦市,酒樓攤販,來往行人,都對這一輛輛往綏遠將軍府去的寶馬香車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方,沈兩家剛到府門外,就早有侍立在旁的小廝丫鬟跑過來拴車引路。兩個姑娘跟在兩家夫人身後一路往院裏走去,整座府邸全都是掛着大紅燈籠,鮮紅色綢緞,每隔一段便有一張正紅色的囍字張貼在粉牆之上,亭台樓閣,小曲流水,好不精巧。環繞四面的抄手游廊之上,有管家婆子,丫鬟小廝,或捧托盤,或抱酒水,或抬着系大紅綢緞的楠木箱子正來來往往穿梭而過。
芝璐看兩家夫人正與男方家長拉話家常,便知新娘子還沒接過來。她便附在沈婉兒耳邊悄聲道:“我剛在馬車上,瞅着這邊集市上有好多好吃的,不如咱們先去出去逛逛?”
沈婉兒一聽,猛地兩眼放光點了點頭。芝璐便笑着同她與幾位長輩打了招呼后,挽着手臂出去了。
新鄭門外,馬行,醫鋪,酒樓瓦市,市井買賣十分熱鬧。兩人一路往南,像是來到了美食一條街的地方,放眼望去,一整排都是帳篷,攤販。有烤肉攤、蔬果攤,肉乾果脯攤等等。芝璐踮起腳尖四處望了望,問她:“你想吃什麼?”
“吃點水果去吧。”兩人在一個專門賣蔬果的曹家店鋪,挑了些生淹木瓜,梅子姜,越梅,糖荔枝等等。店家將它們每樣都整整齊齊的碼在紅色的小木盒子裏,看起來十分精緻又有食慾。主僕四人圍在店家門口一邊吃,一邊觀摩着從西域來這邊行商的駱駝車隊。猛然,街角處突然響起了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將正吃得開心的幾人嚇了一跳。
沈婉兒雙眼一睜,將水果盒子擱在冬香和蘭溪手裏,拉起芝璐,拔腿就跑。兩人懷着激動的心情,跑到街邊,只見一支包含着吹拉彈唱,抬箱挑擔,腰掛佩劍的侍衛和端着各種托盤的小廝丫鬟的迎親隊伍朝這邊緩緩走來。當朱赫身着紅色禮服,頭帶繡花襆頭,噙着笑,騎着駿馬從她們身邊經過時,一個八人抬的大花轎便映入眼帘。兩人搖頭晃腦地想要透過飄蕩的轎簾一窺鄭舒音的真顏,卻總也看不清。無奈,只得跟在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後面,一同往將軍府去了。
而將軍府顯然已經得知了消息,兩扇碩大的硃紅色大門處此時已經站着眾多的男方賓客,等新娘的花轎到了台階旁,他們就你推我攘地開始攔門。女方的管家婆子趕忙把事先準備好的喜錢,小花紅等物拋灑給他們。新娘下了轎,準備入門時,一個身穿長袍的的道長手捧米斗走出來,他高聲唱着:“青羊煞神,除邪得吉,護佑平安!”一邊唱,一邊將米斗里的穀物,錢果,乾草等物,全都拋落在地,霎時便有眾多小孩,年輕後輩蜂擁而去你爭我搶。而後,鄭舒音則被喜娘,婆子等人攙扶着,踩着長長的青氈往府內而去。
芝璐和沈婉兒等人便混在賓客的隊伍里也溜進了府內,奏樂,拜堂,入新房,一切儀式結束后,將軍府的管家們就開始安排眾賓客入席用膳。
兩個姑娘找了半天,才找到方家,沈家在的那一桌。元氏正和沈大夫人坐在一起有說有笑的,旁邊還有一些不認識的麗裝婦人。芝璐拍拍元氏的肩,看了一圈已坐滿的席面,問道:“母親,我們坐哪兒啊?”
沈大夫人一抬頭,看着兩人笑道:“找你們多時了,跑哪兒瘋去了。你們年輕一輩都在景林閣呢,還不快去!”
“是啊,是啊,快點去吧,可別在這兒鬧我們!”一名梳着高髻身着玫紅色衣袍的婦人在一旁哈哈笑着附言。
元氏拍拍她的手,笑着輕聲囑咐:“去吧,等會席散了,來這邊找我們便是。”兩個姑娘攜着手穿過眾多傳菜的丫鬟婆子小廝,四處察看了好幾個廳堂,都不見景林閣。最後不得已求助了一個侍衛,才被引到了目的地。結果發現景林閣就在元氏那個廳堂的隔壁院裏,真是汗顏!
光景林閣就有三四桌,全是年輕一輩的公子哥和各府小姐,芝璐認識的卻沒有幾個。倒是沈婉兒踮着腳望了望,便將她拽去了一處坐了下來。
“怎麼來得這麼晚?”
芝璐一看,這不是徐雪嬌嘛。她今天一身瓶沁色褙子,裏面搭了一件米白色抹胸,斜插着一枚同色系的流蘇簪子,看起來整個人越發清冷。芝璐笑着在她身邊坐下:“剛剛跟婉兒在正廳多看了一會熱鬧。”
“看到舒音姐姐了嗎?”她微微一笑,端着杯子淺抿了一口。
芝璐點點頭:“只可惜戴着蓋頭呢!”一面說,一面放眼看了一圈,好傢夥,這一桌倒全是認識的,鄭舒蘭,朱琳琳,蕭綺淑,呃,還有趙玉嬋。周圍人聲鼎沸,稍微隔遠一些都聽不清彼此說話,幾人只是互相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而此時,趙玉嬋和蕭綺淑湊在一起,不知道正悄聲說著什麼,趙玉嬋還時不時仰着脖子張望着。她四處巡看,一扭眼便與芝璐的視線撞了個正巧。兩人互相看了眼,都沒說話。
張傅母和蘭溪此刻正在身後給她擺弄杯盞,開始布菜。芝璐回頭笑道:“傅母,我自己來吧。”隨後,張傅母、蘭溪、冬香便和其他侍女去往一旁候着了。
開席已有多時,但席面與席面之間還是有侍女或小廝在來回忙碌,有的在增減碗筷,有的在更換新菜。整個景林閣陷入一片觥籌交錯之景。
酒過三巡之後,隔壁桌有幾名公子哥大聲提議,覺得這樣干喝沒有意思,遂吩咐小廝將酒籌筒拿上來。不一會兒,一個鎏金龜父玉燭酒籌筒便上了他們的桌。芝璐頗感好奇,轉頭細瞧,只見慕容復,沈友德,馮紹等人都在那一桌,怎的剛巧進來時竟沒發現。
她推推正吃得頗香的沈婉兒的肩膀,說道:“你哥在後面那桌呢。”
“早看見了,管他幹嘛。吃吧,油炸雞上來了。”說著,起身,夾了一個金黃的雞翅膀放她碗裏。芝璐一見,驚訝地睜大了眼。放眼望去,只見每張席面上,不知什麼時候都擺上了一份熱氣騰騰的全雞和一份金燦燦的油炸雞塊。
沒承想,這將軍府還挺跟得上潮流的嘛,竟在婚宴上安排了這個菜。這要是在現代,這個菜可不會出現在婚宴的酒席上。一時,芝璐只覺得好笑,忽然她腦筋急速飛轉,想起剛剛進來時,看過的席面最少不下二十桌,再加上自己沒瞧見的地方,保不齊,這一單應該是這個月最大的一單了吧!想到這兒,芝璐心裏一下就樂開了花。
“與朋友交,言而有信。--請人伴,飲十分。”
隔壁桌已經玩上了酒籌,只見馮紹正從筒內抽出一根銀簽子,高聲念完上面的內容后,對着下首的沈友德使眼色。沈友德知道輪到自己了,便端起酒杯站起身笑道:“哪位朋友伴我喝一杯啊!”
眾人一齊搖頭,只是抿着嘴笑他。
“既無自告奮勇者,那我自己點了啊!”說著,伸出胳膊朝慕容復一指,慕容復無法,只得起身,笑着陪他喝了一杯。
眾人皆鼓掌起鬨:“好好好,再來!”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自飲十分。”這簽一出來,眾人都看着馮紹,鬨笑道:“喝!快喝!自罰一杯!”
馮紹無奈,笑着搖了搖頭,抓起面前的酒杯,一仰頭就倒進了嘴裏,而後將酒籌筒遞給了下一個人。芝璐覺得這個遊戲有點類似於抓鬮或大冒險,抽到誰,就誰喝。一時正看得起勁,只見朱赫,蕭律,邱家兩兄弟等一行人,穿過長廊,往景林閣而來。
他們才剛在另一桌落座,換了一身常服的朱赫,便端着酒杯起身開始依次敬酒,眾人也是回酒敬之,說著恭喜賀喜的場面話。
“公子,今日吏部尚書曹敬也來了。”衛南從廊上一躍而下,悄然來至蕭律身側,附耳輕聲道。
蕭律抬眼不着痕迹地掃了一眼隔壁桌的方芝璐,沉聲道:“他新提拔的那位左侍郎可來了?”
“也來了,正同桌吃酒呢。”
蕭律坐直身子,斜靠在椅背上,環顧了一圈四周。發現曹敬的二兒子正坐在對面那一桌,而在景林閣的西邊廊下,此時正站着一位熟人。他心裏一動,便對敬完酒剛回來落座的朱赫道:“你去外間,尋個由頭,讓曹敬進來找他兒子一趟。”
“怎麼了?”朱赫一臉疑惑。
“我辦點事。”
待朱赫出去后,他起身朝這邊走過來。趙玉嬋抬頭一見,眉開眼笑地站起身挽住他的胳膊,嬌滴滴地道:“律哥哥,你何時來的呀?我等你好久了。”
“坐。”蕭律將她的手拿開,徑直繞過了她。
芝璐冷眼看着她矯揉造作的樣子,只覺得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一旁的沈婉兒也默契十足的悄悄轉過頭,對着芝璐呲牙咧嘴,表示噁心:“裝什麼呢,真是看不慣!”
兩人正交頭接耳之時,只見蕭律已經站在一旁了。芝璐抬頭,只見他嘴角淡淡一牽,不緊不慢地地開口:“方小姐。”
芝璐沒想到他會突然過來說話,一時愣了愣,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嗯?”
“聽說,我姑媽將她宮裏的張嬤嬤撥到你身邊了?”
芝璐點點頭,緩緩起身,走了兩步將椅子隔在兩人中間。他,他....不會是大庭廣眾之下就要滅口吧!不對,這是他好兄弟的婚宴,他應該沒有這麼蠢!芝璐趕緊朝後廊上招招手,讓候在一旁的張傅母過來。張傅母見狀,忙走過來,笑着朝他福了福身子:“給將軍請安,真是好久不見了。”
蕭律淡淡一笑:“嬤嬤不用客氣,還是跟小時候一樣喚我便是。昨日去宮裏探望了姑媽,見她神色疲憊,想是老毛病又犯了。往常都是你照顧得最周到,不如,你明日便回宮去吧,有你在她身邊,我也放心些。”
此言一出,景林閣頓時安靜了一大半。芝璐當場愣在原地。張嬤嬤也是睜着雙眼,一時不知所措,她看了一眼芝璐,正想說些什麼。
蕭律卻轉過頭看着一臉愣神的芝璐,雲淡風輕地問:“方小姐,你不介意吧?”
他這是什麼意思?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是想支開自己人好動手還是根本就看不起自己,覺得蕭妃的貼身嬤嬤不應該屈尊在自己身邊?雖說她知道這不是恩寵,可在別人眼裏卻是。他如今在這麼多人面前,下自己的臉面,這是想做什麼?!
芝璐心內瞬間升騰起滿腔怒火。想起前兩日在馬場,他那一臉高高在上的樣子,心裏的火苗真是是壓都壓不住。周圍開始響起一些竊竊私語,什麼“這下丟臉丟大了吧。”“你看她好像還戴着貴妃賜的鐲子呢。”“張嬤嬤都被遣回去了,那鐲子留着還有什麼用,不過讓人看了笑話....”
在這些閑言碎語中,芝璐聽見了趙玉嬋奚落的嘲笑聲,雖然不大,卻尤為刺耳!
芝璐將手藏進了寬袖裏,緊攥着拳頭,告訴自己這裏人多,冷靜一點。然後她佯裝什麼都沒有聽見,嘴角微微帶笑,直視着他的雙眼,一字一句地道:“不介意。”說完,便轉身坐下了。沈婉兒看她一眼,一時沒反應過來,問道:“怎麼回事啊這是?”
芝璐暗自咬牙,將紛亂的情緒盡數壓下去,淺淺笑道:“沒事兒,吃飯吧。”
沈婉兒將筷子一放,轉頭看着已經走遠的蕭律,憤憤地說道:“他這也太欺負人了吧!”
徐雪嬌拍拍她的肩,示意道:“小點聲。”
一位老者從拱門處悄然消失,不過片刻,景林閣又恢復了剛剛的喧鬧。划拳的划拳,抓鬮的抓鬮,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而坐在芝璐對面的趙玉嬋,此刻正托着腮,唇邊掛着淺笑,看着她,好似剛剛看了一場什麼好戲一般。
芝璐嘴角冷冷一牽,移開視線,低頭自顧自吃東西。
趙玉嬋見狀,眉梢一挑,拍了拍掌,揚聲道:“不如,咱們也來找找樂子,綺淑妹妹,你說是玩雅令好呢,還是擊鼓傳花?”
“當然是擊鼓傳花啦,雅令多傷腦筋啊!”
“芝璐妹妹,你說呢?”趙玉嬋挑眉看她,將問題拋過來。
沈婉兒忙貼過來,小聲說:“別理她,咱們吃咱們的。”一旁的蘭溪也匆匆跑過來,在芝璐耳邊小聲地提醒:“小姐,你喝酒過敏,咱們可玩不了這些。”
眾人見堂堂長靈郡主也要在筵席上助興取樂了,便三三兩兩的圍了過來。芝璐想起當初在騎射場上就輸過她一次,剛剛她的老相好又當眾拆了自己的檯面,如今再要臨陣脫逃,豈不是真的丟人丟到家了?況且母親現在還在隔壁廳堂,要是知道自己的女兒總是一味躲閃,退縮逃避,只怕也會傷心。方父也說過,可輸技,但不可輸人。所以她決定,今晚就是起一臉的疹子,她也不可能退縮!
芝璐直視着趙玉嬋,微微側身,輕聲問沈婉兒:“擊鼓傳花怎麼玩的?”
沈婉兒見她好像真要參與,一臉心急火燎地說:“就是花落在誰手上誰就得喝!你喝不了的,我們去另一桌吧!”說著就要拉她走。
“雅令吧。”芝璐將她一把拽下,挺挺腰背,調整了坐姿,悠悠然地說道。聽起來擊鼓傳花太簡單了,喝酒的概率只怕比較高,不如挑個難度高的,大家一樣,都公平。
趙玉嬋聞言,噗呲一聲笑出來,想着方芝璐在官學裏可是連字都寫不好的人,今日卻還敢叫雅令,莫不是吃酒吃醉了?或是給氣傻了?她瞅着芝璐,又笑問道:“那你是想對詩,對對聯,還是猜字或猜謎?”
“對詩。”雖說她是文學專業的,可若選對對聯或猜字謎,自己還是沒太大的優勢,但要拿幾首詩詞出來,倒還算輕而易舉。
趙玉嬋笑笑,命人拿來了一副牙牌令,又上了兩壺酒。牙牌令是一個竹筒里裝了十幾根白色骨角製成的牙籤子,每根簽上都刻有點數和要賦詩作詞的題令。她將竹筒搖了搖,交給左手邊的朱琳琳道:“從左至右,你先做司令吧。”
朱琳琳接過竹筒,邊搖邊笑道:“作不出來的,意不達題的,可都要罰酒一杯啊!”
“罰酒多言推辭的,還要再多罰一壺!”趙玉嬋看着芝璐,意有所指似的又補充了一句。
“那開始吧!”
“右二作一---綠。”朱琳琳抽出一根,看了一眼,揚聲說道。而她右手邊第二個人蕭綺淑聽了這話,立馬皺起了眉頭:“怎麼第一個就是我呀!”
趙玉嬋笑着輕推了她一下:“哎呀,就一句還不簡單,快對!”
“綠...”她眉頭緊鎖,頓了片刻,才道:“綠...綠草蔓如絲。”
“可以!”趙玉嬋一拍掌,笑道:“過。”
“右三作二---花。”
鄭舒蘭一聽,輪到自己了,忙坐直了身體,看了看大家。她小小的眼睛轉了幾圈,隨後微紅着臉,輕聲道:“解落...解落三秋葉,能開二月花。”人群中有人鼓掌,說了幾聲好。鄭舒蘭聽在耳里,臉更加紅了。
“左一作四---月。”
徐雪嬌一聽,一手搭在桌沿上,一手撫上了酒杯:“這...這我還是喝吧。”
眾人一聽,都笑了。徐雪嬌微微仰脖,抬手便將酒杯喝了個空,乾脆利落。芝璐看着她,心想,沒想到是個愛酒的姑娘。
“左三作四---酒。”朱琳琳念完,直接笑看了一眼沈婉兒。沈婉兒話也不說,伸手就將一杯酒喝了個精光。
“好樣的!”身後響起洪亮的男聲,眾人一看,是沈友德正立在她身後看好戲呢。沈婉兒白他一眼:“等會你來喝啊!”
“以哥哥我的才華,用得着喝嘛?”沈友德笑着拍拍她的肩。
“那行,沈公子,你來對一對剛剛婉兒妹妹這題吧。對出來了,咱們就賞!”趙玉嬋笑着看了看眾人,朗聲道。
“哎哎哎,我還是下輪吧,下輪吧。”沈友德一聽,忙擺擺手,嘿嘿笑了笑。周遭的圍觀群眾一時都烘堂大笑。
芝璐看了一圈,算是看明白了。這個遊戲難的不是題令,而是句量。若作一作二的倒還好講,像徐雪嬌,沈婉兒抽的這種作四的,相當於就是五言絕句了。而要在較短的時間內,作出一首貼題合意的五言絕句,是非常考驗文采和機智的。所以她們倆想都不想就直接喝了。
朱琳琳搖搖竹筒,又抽出一根,垂眸念道:“右一作一---梅。”
“梅艷昔年妝。”趙玉嬋話音剛落,就有人在身後鼓掌。她托着腮噙着笑看着芝璐。芝璐靠在椅背上,不以為意地也瞅着她。
“左二作二---月。”
芝璐一聽,嘴角牽起一抹淡笑:“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好!好!”身後有幾名圍觀公子哥在擊掌讚歎,隨即又跟着說:“好一句莫使金樽空對月,來,接着喝!”
桌上的姑娘們在聽到芝璐這兩句時,都愣了一愣,沈婉兒看着芝璐從容淡定的側臉,更是直接懵了。趙玉嬋坐在對面,笑意微斂,神色似有不信之意,而後又道:“繼續。”
“左一作一---春。”
徐雪嬌略一思索,便道:“夜靜春山空。”
“右一作一---山。”
趙玉嬋道:“山迴路轉不見君。”
“左二作一---星。”
芝璐想了想,隨即脫口而出:“耿耿星河欲曙天。”
趙玉嬋聽罷,眉頭微蹙,看到她仍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心底有些氣急。她不知道方芝璐何時變得這樣有文采了,她看着她清麗淡然的面孔,越發覺得她陌生,就好像從未認識過她一般。現下周遭看客眾多,很多話不能亂說,以免讓人覺得自己沒有容人之量。可她又看不慣她現在這副姿態,遂心下一動,坐直了身子,輕咳了一聲。朱琳琳捧着竹筒看她一眼,兩人視線相交,隨即又錯開。
“繼續吧。”她微揚着下巴,說道。
朱琳琳清了清嗓子,看了一眼芝璐,隨意抽出一枚,揚聲念道:“左二作四---雪。”
此令一出,眾人倒是安靜不少,有自顧自思考者,也有嬉笑看熱鬧者,也有翹首期盼者。趙玉嬋也是睜着忽閃忽閃的大眼睛,掛着淺淺的笑,望着她,一副看好戲的樣子。她潔白修長的手指,輕輕擱在酒杯的杯沿上,緩緩地畫著圈,神色輕鬆,好似勝券在握。
芝璐看着她,面色平靜,眼底卻是冷然一片。她知道趙玉嬋心裏在想什麼,但她就是不會如她意。略微思考了片刻,只見她紅唇微張,一字一句地緩緩說道:“雪壓枝頭低,低下欲占泥,一朝紅日出,依舊與天齊。”
過了幾秒鐘,人群忽然起鬨,有人大喊:“方小姐,才女啊!”
芝璐坐在座位上,雖沒有回頭,但人群里的種種聲音,她都聽在了耳里。有人稱讚,有人訝然,有人喃喃自語地重複。她看着趙玉嬋從無法置信及至一臉羞惱的樣子,一陣陣暢快從心底升起。雖然她知道這份暢快是作弊得來的,但看着她巨變的臉色,心裏還是感到非常愉快。甚至因為蕭律剛剛的拆台而積壓在心內的鬱悶也都一掃而光了。
她淡然起身,拉起還處在懵然不清的狀態里的沈婉兒,說:“夫人只怕在外間久等多時了,我們走吧。”
她拉着她轉身時,眼角餘光掃到了在趙玉嬋背後不遠處廊檐下的兩個人。蕭律一襲玄青色束身常服,雙手搭在張開的雙膝上,微弓着身子坐在廊沿邊。而朱赫則端着酒杯,斜靠在一旁的廊柱上。芝璐見他瞧了自己一眼后,低下頭朝蕭律耳邊說了些什麼。
蕭律半個身子隱沒在暗處,眼神幽暗不明,芝璐辨不清他的神情,遂直接攜着沈婉兒轉身走了。
“沒想到這方小姐,倒是個有才情的女子,以前怎麼沒發現呢。”朱赫低着頭在蕭律耳邊笑說道。衛南從暗處走出來,笑問:“可是後悔了?”
朱赫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好小子!你看我明兒揍不揍你!”
蕭律靜靜凝視着她消失在人群里的背影,眼前浮現的是她剛剛泰然自若面對趙玉嬋的樣子,耳邊迴響的是那震撼人心的一句句詩令,甚至好像有那麼一瞬,他覺得自己內心深處猛然滋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
------題外話------
二十六章的詩詞都有出處。鄙人不才,借用一下,各位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