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西苑馬場
“小姐呢?”蘭芳端着一碗甜湯,從廊上過來,望着正在小竹凳上做針線活的蘭溪,低聲問道。蘭溪朝裏屋努努嘴,悄聲道:“還在做功課。”蘭芳將甜湯擱在茶案上,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小聲地說:“這都戌時三刻了,小姐怎麼還在裏屋,平常這時候都會去後院玩會兒射箭呀。”
“誰知道呢,從大夫人那兒回來,就一直沒什麼精神。”
“許是又挨老爺訓了?”
蘭溪看她一眼,聳了下肩,表示不清楚。
“蘭溪。”二門上,阿寶朝廊上兩人,揮了揮手,揚聲道:“恭親王府的帖子。”蘭溪將手上的衫子針線盡數擱下,起身小跑過去接了來。
蘭芳看着她手上玫紅色的請帖,遂端起甜湯跟在後面一齊進了裏屋。
“小姐,恭親王府送帖子來了。”蘭溪將它輕輕放在案前。芝璐握着紫豪筆在硯台里蘸了蘸,也不看一眼,只淡淡地問:“說的什麼?”
蘭溪將它打開看了一眼,輕聲道:“長靈郡主邀請咱們明日午時去西郊的杏花園跑馬賞花。”
“哦。”芝璐應聲,將筆擱下,端起甜湯,望着案上剛寫好的《玉藻》,慢慢地喝着。
“那咱們去嗎?”
“不去了,”芝璐將垂在臉頰的碎發撩到耳後,抬眸說道:“你讓阿寶去沈府說一聲,邀婉兒明日去馬場看看常勝。”
“是。”蘭溪領命而出,蘭芳看着她淡淡的神色,試探地問:“西苑馬場離杏花園挺近的,不順道去看看嗎?”
芝璐搖搖頭,將書冊合上,站起身指了指桌上的《玉藻》,吩咐道:“等它們晾乾了,就收到我的書箱子裏去。我乏了,休息吧。
....
“還要出城嗎?”芝璐掀着帘子的一角,看了一眼窗外人聲鼎沸商旅往來的城門,回身問道。
“當然。去西苑不出城嗎?”沈婉兒坐在一旁,正有滋有味地吃着芝璐剛剛給她買的油炸雞塊。馬車悠悠穿過城門后,在官道上慢慢提上了速度。芝璐放下帘子,回身靠坐在車壁上,深深嘆了口氣。
“怎麼啦?”沈婉兒將啃得乾乾淨淨的雞骨頭從窗外扔了出去,扭頭瞅了她一眼,然後接過冬香遞來的手帕子擦了擦手。
“不知道,總感覺心裏靜不下來。”
“你別怕,你想想咱們以前策馬奔騰的日子多瀟洒啊,你看看你現在,去哪兒都是馬車,你不覺得拘得慌嗎?”
芝璐皺了皺眉,抬眸看了她一眼。沈婉兒一下反應過來,嘿嘿笑道:“我知道你忘了,總覺得自己這不會那不會的。但我爹說了,咱們從小就會的東西,肯定是丟不了的。你放心,等會我慢慢教你,沒準兒就想起來了。”
“駕,駕!”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在車外響起。
沈婉兒一把掀開帘子,探出了頭,只聽她大聲喊道:“徐達,徐達,你們這是去哪兒啊?”
“吁~”窗外幾匹大馬慢慢降下了速度,只見一名身穿青綠錦袍,腳踩一雙棕色馬靴的少年端坐在一匹高頭大馬上。他慢慢朝馬車這邊踱過來,定睛一看,笑說道:“婉兒姐,我們去杏花園啊,郡主昨兒不是下了帖子嗎?你也是去那邊吧?”
“啊,我不去,我今兒有別的事要辦。”閃閃的陽光灑下來,沈婉兒伸出手掌遮在眉眼處,仰着頭微眯着眼朝他說道。
“幹嘛不去,聽說今兒蕭律哥,朱赫哥,邱家兩兄弟他們都在呢,估計肯定是要切磋馬術的,多熱鬧呀,咱們一起去吧。”
“是啊,婉兒姐,一起去玩玩吧。雖說今兒人來的齊,可也不能獨獨少了你呀。不然那多沒意思!”一名身穿寶藍色錦袍的小公子打馬上來,沖她挑挑眉眼,哈哈笑道。
“不去了不去了,今兒真有事。你們去玩吧,啊,快去吧!”說著,她擺擺手,不耐煩似地把帘子給放下了。只聽外面響起一陣笑聲,不一會兒,嘚嘚的馬蹄聲便漸漸地越來越遠了。
“誰呀。”芝璐問她。
“一幫兔崽子。”沈婉兒一邊說一邊理了理身後的靠枕,然後歪在上面閉上了眼睛,“哎,這馬車晃得我頭暈腦脹,我睡會兒啊,到了叫我。”
馬車裏的三人看她一眼,不約而同地低低笑了。
西苑馬場雖說只是官家六監十四苑裏的中等苑寺,但芝璐放眼望去,這場地足足也有上百畝地寬了吧。但就剛剛擦身而過的這個小小室內馬場而言,都有一個籃球場那麼大了。一行人在夏苑監的帶領下,經過馬棚,草場,辦公區域的苑寺,大型馬術場,徑直來到了後面的馬廄。
夏苑監拿着一串鑰匙,將馬廄的門打開,一邊往裏走一邊回頭笑眯眯地說:“好久沒看到方小姐來跑馬了。聽阿寶說是官學開學了,想來也是功課繁重吧。”
芝璐笑了笑,沒說話。只見他停在一側圍欄旁,敲了敲欄杆,說道:“吶,常勝正吃東西呢。”
芝璐微抻着脖頸朝里看去,只見一匹純黑色的大馬立在小小的格子間裏,正埋頭吃着乾草。它毛髮油亮,豎起的兩隻長耳中間有一小撮毛髮,像是留了劉海似的。
“常勝,常勝!”沈婉兒踮着腳,笑着朝裏面喚了兩聲,轉頭又吩咐夏苑監道:“你去將籠頭馬鞍拿來,我們牽它出去跑跑。”
“是。”夏苑監微傾了下腰,笑着退出去了。阿寶從一邊的庫房端來一小盆胡蘿蔔,放在馬槽外。
“你叫它一聲。”沈婉兒撞撞她的肩,拿起一根胡蘿蔔遞給她。芝璐略微遲疑了一下,便接了過來,輕聲道:“常勝。”
常勝聽到她的聲音,呼地一聲抬起頭,一下子將長長的腦袋探出了馬槽。它擺擺頭部,兩個大鼻孔對着芝璐發出了一聲低低地嘶吼。芝璐被它突然的靠近嚇得連退了兩步。
沈婉兒見狀,哈哈笑道:“你看你看,它多想你呀。你們得有好幾個月沒見了吧。”說著就拿起一根胡蘿蔔伸進了它的嘴裏,另一隻手還拍了拍它的額頭。它又大又厚的嘴唇上下翻騰,三兩下,一根胡蘿蔔就不見了。芝璐被它呲牙咧嘴吃胡蘿蔔的樣子,給逗笑了,便也大着膽子將手上的胡蘿蔔遞過去。常勝跺跺腳,似乎是往前邁了一步,舌頭一卷,胡蘿蔔又沒了。芝璐不自覺地伸出手也摸了摸它的臉頰,它的皮膚溫熱,毛髮順滑。她細細感受着手掌上傳來的觸感,心下竟莫名地生出了一股熟悉的親切感。
兩人說話間,夏苑監帶着兩個小廝抱着一大堆東西回來,片刻,便已給它套好了籠頭馬鞍。芝璐又在沈婉兒的慫恿下,親自給它穿上了綁腿。一切齊整之後,芝璐走到格子外間候着,夏苑監牽着韁繩,將它領了出來。芝璐站在一旁,看着這匹裝備齊全,身姿挺拔的黑色駿馬,緩緩地向自己走來,一下有些愣神。這匹馬也太高了,目測應該都有一米六左右。芝璐感覺自己站在它身側,都稍稍矮了幾寸。
夏苑監將韁繩交給沈婉兒,笑着問道:“沈小姐,大花要給你牽過來嗎?”
“等會兒吧,我先帶她去馬場溜幾圈。走吧。”沈婉兒接過韁繩,朝芝璐歪歪頭,說著就往前走。大花,常勝.....這兩姐妹取的名字真是.....
到了馬場內,沈婉兒便直奔主題:“來,上馬。”
芝璐走過去,一腳踩進馬蹬里,一手拉着馬鞍,剛一發力,身子便往下滑,順帶着馬鞍都差點被拽下來。沈婉兒忙拍拍常勝的肩,問她:“你這是幹嘛!”
芝璐仰着臉,尷尬地笑了:“好像太高了。”
沈婉兒無奈地扭頭一喊:“腳凳!”阿寶瞬時便抱着個腳凳跑了過來。
芝璐攀着馬鞍,踩着腳凳,小心翼翼地翻身上了馬。這匹馬比上次騎射課的馬還要高,芝璐一上去,視野一下便到了三米高。她雙腳夾着馬肚,抓着韁繩,心裏有點發毛,她想這要是掉下來,只怕會摔得很疼。沈婉兒站在下面,一拍她的腰身,仰頭說道:“坐直了!”
“手放鬆點,別抓太緊啦。好,走吧。”說完,她拍拍常勝的屁股,常勝就跺着步子往前走了。
“哎哎哎,你牽着我呀,你去哪兒啊?”芝璐一臉驚惶,扭頭去找沈婉兒。
“看前面,看前面!你別怕呀,常勝不會摔着你的,放心去吧。你先自己溜兩圈適應適應啊!”沈婉兒朝她揮了揮手,便回到場外喝茶了。
芝璐看着她的背影,心內沒好氣地嘟囔:真是沒見過這麼不負責的教練!還好阿寶還在場邊時刻看着自己,這讓她稍微安了安心。
常勝嘚嘚地繞着場地慢慢走,芝璐被它一上一下顛得心裏也緊張得不行,捏着韁繩的手還下意識地抓扶着馬鞍,隨着它左右向前邁着的步子,芝璐搭在馬肚上的腳也是一嗒一嗒的晃着。不一會兒,常勝已經帶着她圍着場地走了兩圈,這兩圈轉下來,芝璐也逐漸適應了這個高度和節奏。
芝璐坐在馬背上視野很開闊,不遠處有一個巨大的長方形馬術場。裏面有好幾個青年公子,微躬着身子在場內疾馳,遇到障礙物時,身下的駿馬會高高躍起前蹄利落的跨過去。每當這時,就會引起場邊那群看客的歡呼。
比起那邊的熱鬧歡騰,芝璐身處的這個跑馬場,只有零零星星幾個人在慢慢溜着,其中還有兩個看起來七,八歲的小小公子,坐在小馬上,旁邊帶着護衛。
“你還要溜多久啊,跑起來我看看!”沈婉兒端着茶杯攀在柵欄外朝她笑道。
常勝馱着她踱着步子,緩緩從柵欄處經過,芝璐白她一眼:“你管我。”不一會,又溜了一圈來到柵欄處,她朝婉兒微微一笑:“你老守着我幹嘛,去把你的大花牽出來我瞧瞧。”說完,又慢慢踱走了。慢慢地,芝璐在馬背上越來越放鬆,甚至隨着常勝的節奏,頭一點一點的,覺得特別好玩。她沒想到自己適應的這麼快,如同騎馬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一樣。
這是她在現代生活里從未有過的體驗。她依稀記得有過幾次在風景區或大型廣場上,有碰到過做騎馬走圈的馬販。很多人都會花上幾十元去體驗。但她沒有,因為味道實在是太刺鼻了。馬匹身上的泥土,捲起打結的毛髮,邋遢又無精打採的臉頰,都讓她望而卻步。如今她反倒在這個時代體驗了一把騎馬。細細望去,或許是因為有專人打理,無論是這些馬匹還是周邊的場地,都非常整潔,有序。沒有惡臭,也不見有營養不良的馬。不知怎得,她忽然覺得這跑馬射箭真是比在官學裏上詩書女紅好玩太多。難怪從前的方芝璐總是翹課逃學,跟婉兒來跑馬呢。
郊外風景如畫,空氣清新,在草場上跑馬玩鬧無拘無束的,這不比拘在秋雅閣里捏繡花針來得快活恣意些嘛!
芝璐大概又溜了個兩三圈的樣子,忽然望見沈婉兒正坐在一匹黃白相間的大馬上,停在柵欄外望着自己:“阿寶,去將你家小姐牽出來。”
芝璐被阿寶牽出室內馬場,她打量了一下這個名副其實的駿馬,看着沈婉兒笑道:“咱們去哪兒?”
“老呆在這兒有什麼意思,我帶你去前面草場溜溜,走吧。”說著,一扭韁繩,調轉馬頭,當先而去。芝璐捏着韁繩,學着她的樣子,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蘭溪則小跑在旁邊,大聲道:“小姐,你可得小心點啊,扶好啊。”
前面的沈婉兒聞聲,扭頭大聲說道:“你就放心吧,去跟冬香一邊玩去,這裏有我和阿寶呢,摔不着你家小姐!”言畢,她一鞭打在馬屁股上,大花長吼一聲,揚起馬蹄向前躍起。
“璐璐,看好了啊。”她的聲音轉瞬便被急促的馬蹄聲淹沒了。
芝璐停在原地,握着韁繩,看着她遠去的背影,一時不由得看呆了。她腰背挺直,一手韁繩,一手揚着馬鞭,翻飛在空中的裙擺,和她時不時回頭朝自己綻放的笑臉,芝璐望着她,竟不由自主地捏緊了手裏的韁繩。
原來女子真的可以馳騁馬背,如此英姿颯爽,沈婉兒真是太厲害了!可惜這裏沒有相機,記錄不了她此刻燦爛快樂的樣子!
芝璐坐在馬背上,望着跑了一大圈,氣喘吁吁地回到自己身邊的沈婉兒,笑着稱讚道:“你真的好厲害!”
沈婉兒將額前髮絲撩到耳後,笑道:“這有什麼的,你也可以!來,你跑一跑試一下。”
“啊?這我恐怕不行。”芝璐一聽,不由雙手捏緊了韁繩,常勝甩了甩頭,左右踱了幾步。
“哎!你別怕,璐璐,說真的,你就是太緊張了,你以前可是跑得比我還快呢!”
“真的假的?”芝璐有些狐疑,看着她一臉不信。
沈婉兒咂了下嘴,揚聲道:“真的!你放心,這回我一路都跟着你,你慢跑就行,不用太快,先慢慢地來,我和阿寶都陪着你。”
“是啊,小姐,你別怕!常勝可從來沒有摔過你。相信它!”阿寶捏着韁繩,坐在另一匹馬上,環在自己身側。
看着他們倆,芝璐想起剛剛沈婉兒的身影,一時也有點躍躍欲試,便拍了拍常勝的脖頸,笑道:“那行吧。”
沈婉兒探過身,揚起馬鞭在常勝的屁股上輕拍了一下,笑道:“常勝,走!”
一瞬間,身下的常勝便揚起馬蹄,嘚嘚嘚地小跑起來。草場上的微風打在芝璐的臉上,一股強烈的推背感,使得芝璐不由抓緊了韁繩,雙腳夾緊了馬肚。
“慢點,慢點!”馬背開始顛簸,芝璐覺得屁股有些疼,身子前後搖晃得厲害,一時總覺得坐不住,像是要摔了,她雙手捏着韁繩又緊緊抓着馬鞍不放,扭頭便喊:“婉兒!怎麼辦,它好像越來越快了!”
沈婉兒騎坐在大花身上,在她身後側緩緩跟着:“你別怕,先放鬆,把你的腰背挺直,別晃呀!”
“不是我晃,是它顛得我晃呀!”芝璐回頭看着她,五官皺在一起,好像都快哭了。
“小姐,你聽我的,先看着前面,放鬆身體,跟着它的節奏,別與它做對抗!”阿寶驅着馬從後方趕上來。
“不行!你先讓它停下來,我屁股疼!”芝璐一邊搖頭,一邊使勁控制住自己的身體。
阿寶聞言,忙一揮馬鞭追上常勝,探過身子,一把抓住常勝的韁繩,“吁!”常勝在阿寶的牽扯下,緩緩降下了速度,然後停了下來。
常勝剛一停下,芝璐便趴在馬背上,緊緊摟住它的脖子。沈婉兒笑着打馬上前,道:“璐璐,你怎麼這麼緊張啊。常勝這速度算是慢的了,你看你,還慌成這樣!”
芝璐不吭聲,只是抱着常勝,像抱着救命稻草似的,她感覺自己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她想沈婉兒並不能明白自己當下的心境,在她眼裏,只是以為自己受傷,變得膽怯了而已。
她趴在馬背上,睜了睜眼,看着她說道:“我不騎了。”
“為什麼啊?你剛剛不是在馬場裏溜得挺開心的嘛?”
“我屁股疼。”芝璐沒好氣地囁嚅着。
“怎麼了?”正說著,忽然一陣馬蹄聲響起。三人回頭一看,是幾名身穿騎射服侍的男子正打馬朝這邊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