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覺得苦的時候就吃點糖
李楚回到家,先是看一眼那一棟樓兩戶人家的兩扇門,門鎖着。屋檐下,站了一排被雨淋回家的一群家雞。
那群雞全身濕透了,名副其實的落湯雞。
李楚在院壩邊,用院壩邊的石塊颳了鞋底板的泥,彈了彈頭上的雨水,李楚咧嘴一笑,笑得莫名其妙。
院壩還是泥院壩,一下雨,再被那群雞踐踏之後,整個院壩一片泥淖,就會慘不忍睹。幸好還在下着雨,還保持着泥淖前的一片凈土。
聽說,被無垠之水洗過的,都是凈土。
可能這就是李楚最喜歡淋雨原因所在。
進了屋,放下了書包,碰見一身被雨淋濕透了的王思。王思剛從地里回來,背了一背簍的山草。這是等下喂馬的。
王思說,“李楚,你去把那頭大黃牛拉回來。人家說上街就上街,就一直待在街上了。啥子東西都丟給你這些,啥子都不管。真當自己是街上人了啊?”
李楚問了大概的方向,出門了。
山裡下了雨,雨下過了就會漲洪水,洪水渾濁,黃土的顏色把水染成了泥土色。溪溝里的水以肉眼速度開始變大。
路上,地里,大大小小的溪流全部朝着溪溝里而去,越來越大,越來越響。
李楚加快了腳步,向著放大黃牛地方跑去。
時間還早,不到下午5點,天已經黑地壓了下來。山風很大,吹得那些樹子、竹子彎來倒去。還有一聲聲“啪”的聲音,又是一根竹子被吹斷了。
悶雷由遠而近,最後在李楚頭頂上空忽然炸開,就像一顆炸彈中遠處發射過來,正好落在李楚頭頂上。
李楚在山坡上找到了大黃牛,大黃牛被雨淋哭了,遙遙地和李楚四目相對,兩顆大眼睛撲閃一下,又一下。
李楚找了繩子的頭,從一棵樹上解了繩子,拉着大黃牛往回走。大黃牛也很聽話,沒有故意和李楚對着干,乖乖地跟着往回走。
若是它不願意,你吃奶的氣力也得給拉出來。
李楚在前,大黃牛跟在後面,嘴裏嚼着草,也不發聲。只有幾千米高空的悶雷和響雷一聲接着一聲。
雨大了,一顆顆黃豆大小的雨打的生疼。雨從頭上潑下,很快眼睛就睜不開眼了。只得低着頭看腳下的路。
低着頭,那雨水立刻就拉成了一條直線。
雨的聲音很大,是雨打在葉子的聲音,打在腦門的聲音。也是溝里洪水越來越大,催促的聲音。
李楚聽見王思在喊自己,他隔着雨的聲音回了一句,“回來了。”
也不知道王思有沒有聽見。只是在轉過一個山凹頭,就看見王思的身影。看見王思,李楚笑了,一笑就感覺自己的眼睛一酸。
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李楚繼續走,李楚和王思在雨中碰頭。
兩人一頭牛,在雨中往回趕。路過鄰居家時候,看見他們在自家屋檐下隔着雨看着王思和李楚,隔着雨喊,“快些走,走快點,要漲大洪水了。”
下大雨後的洪水湍急的嚇人,李楚見過大洪水的高起來有一層樓那麼高,洪水過,大石頭都沖的走。李楚就記得,那溝邊的磨刀石,每一隻張大水之後被要換上一塊。
走到菜地邊的那條河溝的時候,河溝的水已經漲洪水了,李楚趟過去,洪水的水位到了李楚大腿。洪水李的石頭子打在腳上,打得很痛。
王思一隻手拽着大黃牛的繩子,一隻手用力地拉着李楚的手。她搖搖晃晃,臉上一片認真,兩側的臉鼓鼓的,咬着牙齒。
過了河溝,王思鬆了一口氣。鬆開李楚的手,讓李楚走在前面,她走在後面。到了家,王思把大黃牛拉去牛棚,李楚則走進了豬圈。正擰着衣服的水,碰見了一個同樣全身濕透了的李二。
李二穿着一件黑褐色的長袖,長袖的肩膀上磨出了洞,露出了肩膀的肉來。一條長褲子的褲腳挽得高高的,褲腳還在滴着水。一雙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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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見只有泥漿。走一步,伴隨着咕嚕的聲音,鞋底內就會濺出泥漿水。
“爸。”李楚喊了一句。
李二問,“你媽呢?”
李楚說,“她牽牛去牛棚了。”
李二“哦”了一聲,對李楚說,“快上去把衣服換了。”
李楚走在前面,李二在後。李楚去屋內找桶,李二則冒着雨走到院壩邊,站在腳盆里開始用腳盆里的水洗着褲腳和鞋子上的泥巴。
李楚提着一桶水走出來的時候,李二已經把鞋子洗了放在磚頭上了,還笑着說,“把孩子(鞋子)放在雨里淋着,今天晚上淋一晚上,就把鞋子的泥巴沖走了,少洗點泥巴。”
李楚提着水在院壩里穿着衣服開始洗澡,一番清洗后,把鞋子簡單地清洗了一下,也放在了磚頭上。和李二的鞋子挨着放在一起。
李二換了衣服,把濕了的衣服放在了屋檐下的一個背簍里。李楚換了衣服,也把衣服丟在了一起。很快那背簍里就沁出了水來。
王思換了衣服,把濕衣服也丟在了背簍里后,用一張紅色的枕巾帕擦着頭髮。
天黑沉的可怕,雨越來越大,天也越來越黑,看不見的風颳得嗚嗚不停。
三個人站在大門口,看着這場大雨。
李二進屋去拉開關,拉了開關后沒有電,李二問,“停電了,上次買的蠟燭放在哪兒呢?”
王思頭也不抬,大聲地說,“就在倉上,你去找哈撒,你自己沒有長眼睛嗎?”
這語氣有些吵架一樣,用吼的方式在交流。
李二沒有說話,只是找了電筒去找蠟燭,很快找了蠟燭點了一支放在桌子上,於是黑暗的屋裏就多了一張搖曳着微弱光。
一下大雨就會停電,停電之後整個可以看見的和村都是黑的,只有偶爾的電筒光在雨里一閃,伴隨着雷神消失。
在桌子上點了一支蠟燭,李二拿着電筒開始搗鼓餵豬和喂馬。李楚走到廚房,開始燒火,鍋里還溫着飯菜。
王思拿着蠟燭走進來,把蠟燭放在灶頭,說,“把飯熱了就吃了,碗櫃裏還有剩菜。今晚上將就吃。”
李楚繼續燒着火,一陣風刮過了過來,蠟燭沒有熄,倒是灶里的火滅了。火一滅,一股濃煙就從灶里沖了出來,濃煙一過,李楚雙眼淚流不止。
王思一邊擦着眼睛,一邊繼續幹着手裏的事。
李楚把灶里的火點燃,火苗起來,濃煙就少了。只是風一吹,灶里的火又滅了。
王思把冷菜放在鍋里,蓋上鍋蓋,過來看火,“我來看看。”火被點燃了,一陣風,又滅了。王思開始埋怨,“早就給你爸說,喊她把煙囪整好點整好點,就是不聽。你看看,這一下雨火都不燃,吃飯,吃啥子飯?吃火氣還差不多。”
李二拿着電筒進來,說,“我來燒,怎麼就燒不燃了,我才不信了。”
王思站起來,讓開位置說,“你來撒。”
李二坐下,點燃了火,“哪裏點點不燃嗎?放點枝丫柴,那咋個不被風吹熄嘛。放點棒棒柴不就好了?”
王思在屋外,說,“你媽他們的雞你去看哈,我才不克。一家子上個街一去就是半個月。半個月都不回來看一下的。你看你兄弟有事的時候都一個勁地乾的來勁得很。換成你這些,不僅不幫忙,還待在街上回都不回來。還把雞啊,牛啊。喊你這些去弄,這不是給你這些人增加麻煩是啥子?”
李楚聽着不說話。這些話,他已經聽得太多了。他想說一句,“媽,你就不要說了,你就算再埋怨,有什麼用呢?沒得用啊,他們的心是如此,難道你看不見的嗎?更何況,你永遠只在他李二面前說這些,有什麼用呢?他李二的父母偏心的不得了,你在李二面前去說,是為了讓李二心裏越發的不痛快嗎?這樣的結果就是你們在吵架幾句,鬧得彼此不開心之外,能改變什麼呢?”
李二說,“說這些幹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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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要去,就去他們的。我又攔不住。你不去看,我去看嘛。”說著,李二還真的就打了電筒,打了一把破傘去看雞去了。
李楚心裏很心疼李二,到底心裏有多大的容量才能這般容忍。李楚很想問一句,你李二的心裏不會覺得難受嗎?不會覺得痛嗎?不會覺得壓抑的喘不過氣嗎?
一邊是妻子和兒子,一邊是父母。你心裏就半點沒覺得委屈?
王思進廚房來,繼續嘮叨,“他們啊,偏心的不得了。他們可是沒把你爸當成他們的兒子啊。就曉得自己痛快了,過的安逸了。就沒給別人想哈子。你說,你爸這個人,一輩子就說不出一個屁來。啥子都不說,一直就說算他們的算他們的。你以後可不要學着爸這點。”
李楚默默聽着,不想反駁,他怕自己一開口說出的話,會讓這漆黑的夜更黑。
王思見李楚不說話,用手摸了摸李楚的額頭,又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之後又開始說,“我和你爸是被攆出來的。分家的時候有啥子,啥子都沒得。苞谷50斤,穀子一撮箕。那點東西,能吃好久?你要好好記住你八姨公,要不是他的話,還不曉得會怎麼樣。”
“有一次實在是吃不起飯了。是你家家背了苞谷下來,我們才吃了苞谷糊糊。就因為這件事,你家家還被你舅娘罵得不得了。啥子都罵出來。能有今天的一點一點,有穀子有苞谷。都是你爹媽一點一點刨出來的。”
李楚默默地聽着,始終不願意開口,默默地聽着。卻不能反駁,開山種地,開地成田。確實是一腳一手,踩出來和刨出來。
王思還在說,“你爺爺婆婆,你看看。我們修房子的時候,人人不會來。還養一大堆東西。你這些人忙都忙不過來了,還要去搞他們的東西。有當你這些是人嗎?你說你養了就養了,你說你不幫忙就算了,還把一大群牲口甩給你這些。”
“說上街一去就是十天半個月。十天半個月不見人,一回來還說你這沒給他喂好那沒給他喂好。啥子都是你這些人給他干起走,還這樣說你不對,那樣說你不對。啥子都不對自己喂啊,自己喂不就好了?”
“他們凶得很,不曉得你記得不。你2歲的時候,人家吃黃瓜,你說你要去吃,人家一個黃瓜皮就打在了你臉上。黃瓜沒得到吃,反倒是吃了一黃瓜打。”
李楚點了點頭,問了一句,“媽,那你不給他喂就好了啊。給他喂什麼,自己的東西自己不喂,餓死了算了。”
王思愣了一下,可能沒有想到李楚會這樣說。於是語氣一轉,又說,“我們不給他喂,哪個給他喂?這屋頭就你這些認不得字的在屋頭。”
李楚說,“既然心裏不安逸得緊,為啥子還要這麼委屈自己呢?他們自己的牲口,自己都不在乎,你又何必去在乎呢?餓死了就餓死了。他們既然去了十天半個月,你管那麼多幹啥子?”
王思沒有說話地走了,或許是不曉得怎麼回答李楚的話,選擇了逃避。
李楚扔了手裏的一截木棍在灶里,看着那明明暗暗的火苗,怎麼都覺得不痛快。這不是就是以後的自己嗎?有些事,心裏拒絕的不行,可還是在干。
有些事,做了之後,又喜歡去叨叨。結果就是最後事情做了,還是被人說的不是。
王思不知道的事情還有很多。
以後的事情,偏心的事情那麼多。現在她只看到了這些,可還有那些他沒有看見,她王思該如何,李楚又該如何。
有些話,心裏一口氣,想是那麼想,說也可以那麼說,做一定就能那麼做嗎?就如現在,十天半個月不見人影,養了一大群牲口,也不管。
王思就真的能做到不去管嗎?換做是他李楚,他能做到不去管嗎?
委屈的如此心疼,卻依舊在做着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不是嗎?
生活啊,總需要一顆糖。
李楚在碗柜上摸了一塊紅糖放在嘴裏,才覺得甜了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