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李績一向起的很早,站在山坡上看了半天日出后,漸漸覺一絲異樣,天光早已大亮,而秦顏的房門一直沒有動靜,實在有些不尋常,也不知是不是又犯了病所以無法起身,越想越難以安心,這樣僵持了些時候,李績終是來到了秦顏房門前,轉念一想,若秦顏無恙,問起所謂何事也需個理由才好。(小說手打小說)
思索片刻,李績不禁暗惱自己何時變得如此不幹脆起來,當即抬手輕叩了幾下門板,等了片刻,並未聽出房裏有動靜,李績不再遲疑,雙手一推房門,門內的情景霎時一覽無餘。
屋內擺飾極少,床上被褥整整齊齊,顯示出昨夜並未有人在此就寢,李績環視一眼四周,本想看出些蛛絲馬跡,不意間現桌上隨意放了件白色單衫,看式樣便知道是男子的,李績心口一悶,突生出一種難以辨明的感覺,一時有些無措,待回過神時,他已來到了矮桌前。將衣服拿在手中,李績看了看,若沒有記錯的話,這件應當是他先前穿過的,也不知為何會放在這裏。正疑惑時,李績的目光不經意掠過衣服的下擺,竟見上面用銀線綉了些什麼,怕是秦顏小心為上以此留下口信,便認真打量起來。
將衣擺攤開放平,李績凝眸深思,起初只看出一個十分抽象的圖形,沒有所以然,到最後注意力被那些歪斜錯漏的針法吸引,即便再不擅刺繡的人也能看出上面的針腳有多麼拙劣,李績眼中疑色愈深,以至於忍不住低喃道:“好好的綉只蜈蚣做什麼。”這是蜈蚣吧?
“那是龍。”背後有聲音涼涼道。
因為過於專註,李績被驀然出的聲音驚了一跳,頭一次有了做賊心虛的感受,好在他平日在人前自律慣了,轉身之際,神情已是淡然道:“回來了。”
極普通的神情,極普通的話,卻讓秦顏心頭一跳,下意識應道:“我趕早去了趟城裏,買了些吃的用的回來。”
李績不語,他已看出昨晚這屋中並未有人安歇,秦顏雖未騙他卻也未說實話,想必是不願讓人憂心。
秦顏此刻並沒有注意到李績的沉默,她的全副心神已放到了他手中的衣服上,李績為了替她做飯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衣服已經破損,她本意是暗中替他補好放回去的,甚至考慮到了綉圖案補起來更渾然天成些,這想法雖好,可失敗在秦顏太過相信自己的決心,若讓她在敵人身上刺百八十個洞那是輕而易舉,可現在是在布上扎無數個洞還要有特定的圖案,秦顏過人的耐心在看到自己竭力認真綉出的成果前迅土崩瓦解,所以她後來的打算是把衣服神不知鬼不覺的掩藏好,可沒等她實施,李績就已經現了。
想到這裏,秦顏突然現一個問題,不禁問李績:“你為何會在我房裏?”
李績一怔,隨即若無其事道:“一日之際在於晨,百姓擇其而作,適時有歸,我不過是見你到了早膳的時辰尚不見人影有些奇怪罷了。”
自己好像是有說要過尋常百姓的生活,秦顏認真的反思,倒忽略了先前的問題,然後她點點頭,將手中的劍放到桌上,一字一字平平道:“我去做飯。”說完轉身就走。
留下李績一人,看着桌上被大力震翻的茶杯,一直故作漠然的表情開始鬆動,嘴角以極其微小的角度緩緩上挑,最終露出了隱忍已久的笑容。
秦顏又錯了,她單知道買了食物向人請教做法,卻不知道有些事情靠一時的認真努力是行不通的,可話已說出口,即使不行也要硬着頭皮上,所以等她將食物都弄熟的時候,距離用午膳的時辰已經過去了好久。
院中,李績坐在棗樹下看書,有些微的山風吹得頭頂的樹葉嘩啦作響,陽光隨着樹影婆娑搖動,漸漸的,眼睛因常時間的光照有些不適,李績放下書,看着遠處的湖光山色出神。
秦顏看着李績的側影,為難的想到底要不要叫他吃飯,許是一身煙火味迎着微風有些突兀,李績恍若有所感應般的突然回頭,兩人目光一接,秦顏招呼道:“該吃飯了。”
李績本是放遠的目光一點一點收攏,他看着秦顏的臉,因光而微斂起的眸中突然透出幾分笑意。
秦顏下意識的摸了摸臉,暗想方才出來時已再三整理妥當,應當沒有留下什麼痕迹才是,誰知她這麼一動作,李績笑意更深,他容顏本就清貴,卻總是一身冷峻讓人不敢迎視,即便是笑也從未到達眼底,此刻目光粲然,異常明媚,像這樣的神情秦顏在宮中時從未見他有過,心中一澀,也不問原由隨他去了。
秦顏做的是四菜一湯,但最後勉強能吃的不過是兩菜一湯,一道糖醋蓮藕,一道薑汁魚片,一道五香翡翠仔雞湯,說是雞湯,如今只剩了幾段蘿蔔浮在水裏,究其原因是在湯煮的差不多的時候秦顏猛然想起那雞還未去五臟,索性將雞撈了起來,權當清湯了。
這些菜名雖叫的好聽,但看菜相秦顏就已經無語凝噎,所以她很小心的關注着李績的一舉一動,見他舉起了筷子,思索着要不要及時制止才好。
裝作沒看見秦顏眼中的掙扎,李績先是喝了一口蘿蔔湯,味道很奇怪,他當然不知道為什麼蘿蔔湯會有雞的味道,又或者是雞去了哪裏,他只是轉手又夾起魚片咬了一口,果真是外焦里嫩,李績忍住令人作嘔的腥氣咽下,儘力讓自己顯得平靜,然後微笑道:“其實若不是親身體驗,我定不知這做飯也是一門很深的學問。”
秦顏神情一松,有些意外李績會這麼說。
“凡事不是一蹴而就,就算作為擁有至高無上權利的君王,也不是什麼都能夠盡得掌中。”話音一頓,李績朝屋外看去,輕道:“就如同眼前的這一切。”
秦顏不語,良久才道:“現在京郊戒嚴,如你所料,你不可能安然出京。”
李績一笑置之:“我不是神,再精於計謀也有力所不及之處,不若放手一搏,結果無非敗與不敗,但無論如何,我自己卻是穩賺不賠。”
秦顏放在桌下的手不由握緊,如果她的戰場已經終結,那麼李績的戰場將會伴隨着他的身份持續一生,沒有人會將李績當做一個普通人看,人們只會覺得在一國之君面前沒有處理不了的事情,不過時間早晚而已,正是天子守城門,君王死社稷。
李績確實很會算賬,若他輸了,能賠給這天下的不過一條命而已,再沒有其他的了。
思及此,秦顏頭一次在面對李績時有了憤怒的情緒,終是控制不住冷聲道:“你會算賬,我亦不差,原先在宮中我替你擋過一劍,這人情本想留待後用,如今也不知你何時會棋差一着,欠下的先還與我再說。”
未料到秦顏竟跟她算起帳來,李績微詫,卻不覺得惱怒,心中反而生出些暖意,但看秦顏神情異常嚴肅,倒真思索起該還什麼與她才好。
秦顏見他想的出神,眸光一軟,沉默半晌才道:“三日後,湘南王啟程回封地。”
李績聽罷,若有所思的點點頭,目光掠過一絲悵然。
“倒是很快。”
轉眼間金烏西墮,天空漸漸變成墨藍色,星光數顆綴於其間。
山風有些大了,帶來幾分涼意,伏在石桌上淺眠的李績悠然醒轉,在山中這幾日警惕性似乎降低不少,李績緩緩回神,轉頭時現屋裏竟是一片漆黑,正在奇怪,靜夜裏突然傳來輕微的響動,李績尋聲出了院子,一眼望去,乍見無數的螢火漂浮在空中水面,交相輝映,宛若月華迸碎,裂成無數晶瑩鋪陳於天地之間,李績震懾於這樣的景象,怔然無語,只想將這純然到極致的一幕牢牢刻入生命之中。
漸漸靠近的人影拉回了李績的神志,他微眯起眼,輕喚道:“秦顏?”
“是我。”
秦顏已走到了李績面前,她手中還握着一樣光的事物,不等李績問,秦顏便解釋道:“我忘了屋裏的蠟燭已經用盡,你在宮中時總是不分日夜處理政務,到了夜裏眼睛就不大靈便,用這個聊勝於無。”
說著,已將東西送到了李績面前,原來是用薄紗裹了許多螢火蟲在裏面,一閃一閃的出微弱的光芒。
李績伸手接了,忽明忽暗的光映在眼中,就像有某種火熱的東西竄入了心裏,難以自持,從前在宮中,眾人只因他尊為天子百般討好,卻從未有人將他當做一個普通人般替自己着想過。李績能泰然應對朝堂詭譎,此時卻不知能說些什麼才好,滿腔的情緒塞結於胸,拙於表達,便只是怔怔看着秦顏,眸光深邃,仿若斂入了所有流螢天華。
因是逆光,秦顏並未注意到李績的神情,閑暇間玩性大起,隨手一招,將螢火攏於掌心,即刻又鬆開,然後用手輕觸推它飛遠,幾次下來,秦顏想起了小時候的一些畫面,多少有些感懷。
看着秦顏心無旁騖的面容,李績胸口隱隱刺痛,彷彿得到了什麼,卻又即將要失去。
久等不到迴音,秦顏停了手上的動作,側道:“怎麼了?”
“沒什麼。”李績不着痕迹的移開目光,笑得沉靜:“只是突然間想大醉一場。”
秦顏微怔,霎時心中有些瞭然,便輕笑道:“可惜酒上次已經被我們喝完了,等改天我去城裏的管竹居帶些酒回來,可好?”
李績點頭,一時間覺得無比倦怠,卻仍是微笑應道:“好。”
如這般平靜的日子,已經不多了。
這一日,李績照舊起的很早,與往常一樣看着東方日升,不同的是這一次他站了很久,朝露落在上衣上,令他有了幾分涼意。
轉身進了院子,半空中突然一陣落葉紛飛,李績下意識的伸手捻住一片,舉至眼前細看,樹葉色澤青翠,正當盛時,還未細想,頭上不知被什麼東西磕了一下,接着又是幾下,李績看不分明,蹲下時將砸在地上的東西撿起攤在掌心,原來是幾顆青棗,於是抬眸,果然見那人坐在一段樹椏上,白色的衣袂垂在半空,微微晃蕩。
李績撥去身上的樹葉,朝上面道:“你在幹什麼?”
秦顏自葉間探出身來,竟看見李績頭上沾了幾片栆葉,頗有些狼狽,於是忍住笑道:“我在摘棗子。”
見秦顏神色有些奇怪,李績朝掌中一看,明明是尚未成熟的青棗,不知道吃起來是什麼味道,一邊想一邊挑了一顆大些的放進嘴裏嚼了幾下,有些澀。
秦顏沒想到李績會吃,一怔之後道:“是不是還是澀的?”
李績點頭,問道:“這些棗子待到何時才會成熟?”
秦顏皺眉,難掩鬱卒道:“棗子成熟要到八月底,我們是等不到了。”
李績看着滿樹青棗,不禁有些失落,低道:“可惜……”
話音未落,眼前白影一閃,李績反應迅的疾退一步,仍是被栆葉蓋了滿頭,期間還夾雜着幾顆青棗。
秦顏堪堪站穩,待十分怡然的摘去了頭上的葉子,這才後知後覺的現李績正狠狠的瞪着自己,只是合著滿身樹葉,已無往常的半分威信可言,這還是秦顏一次見他這般神態,欣慰之餘到底還是有些心虛的,於是立即裝做順手幫李績拍了拍身上的葉子,一邊轉移話題道:“你方才說的什麼,我沒有聽清。”
李績難得欣賞到秦顏的無事獻殷勤,心情有所好轉,便微笑道:“我方才想問你,我們所在的地方是為何處。”
秦顏手中的動作一滯,聲音低道:“西林山。”
西林山……李績在心中暗暗咀嚼這三字,腦中靈光一閃,似乎有什麼東西將要浮出水面。
見李績半天不說話,秦顏微抬眸,現他正看着前方天際出神。
“秦顏。”李績忽然喚她。
秦顏等他說。
李績收回目光,笑道:“明日便要離開這裏,等下次回京大約還有些時候,我突然很想念管竹居的酒。”
秦顏點頭,簡短道:“我去去就回。”
見秦顏轉身便走,李績目光一動,在背後喚住她道:“小心些。”
秦顏回笑了笑,應着:“知道了。”
出了院子,秦顏轉身時已看不到李績的身影,她駐足朝天際望去,大片的飛鳥鳴啼着展翅飛向天空,不復入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