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夜裏果然下起了雨。(小說手打小說)
夏日裏的雨不似春的纏綿,雨滴淅淅瀝瀝的砸在屋頂四周,連綿不斷的聲音令李績難以入眠,漸漸的,李績從這種自然的韻律里聆聽到一種安定,他恍惚想到,如若能時常如此安靜的聽着輕風夜雨,看着日升月沉,身邊有人陪伴說話,沒有俗世許多紛擾,這樣的生活倒是簡單。
正想着,黑夜中突然有碰撞聲夾雜着雨聲傳來,李績眼睫微動,身體已經先於意志做出攻擊,在手扼住對方的咽喉時,藉著窗口微弱的夜光,李績認清了來人的面容,頓時身形一滯,有些措手不及的收了手,脫口而出道:“怎麼是你?”
秦顏撐着桌子站定,一身白色單衣,目光熏然,偏頭看了李績半晌才答道:“我的屋頂漏雨,你的床分我一半。”說著,身形一晃緩緩走到榻邊直直坐下,然後抬頭對着尚在怔忪的李績認真招手道:“你過來。”
李績如夢初醒,見秦顏的樣子就知道她的酒還未醒,沒想到秦顏喝醉了酒會是這幅模樣,與平日冷淡自持的形象大相逕庭,李績心中不禁生出笑意,面上卻沒顯露半分,倒是依着秦顏的話走到了榻邊。
秦顏見他到了面前,指着床榻微微一笑,眯眼問:“你睡哪邊?”
其實睡里睡外對李績來說並不重要,多年養成的習慣讓他一直都是淺眠,若有任何異動也可在一時間做出反應。
想了想,李績答道:“外邊。”
“外邊?”秦顏皺眉,搖頭道:“外邊不行,你睡裏邊。”
李績莞爾,既然不行當初又何必讓他選,不過他當然不會跟一個醉酒的人爭辯,於是照結果睡到了榻裏邊,秦顏見他躺好,慢騰騰也跟着爬上榻,然後‘咚’的一聲倒在李績身側,冰涼的長瞬間傾散開來,鋪了滿枕。
被秦顏的動作驚了一跳,李績下意識起身去看她,誰知一動之下頭皮傳來一陣墜痛,原來是秦顏倒下時也將他的頭壓在了身下,李績哭笑不得,不禁低頭去看秦顏,見她眉頭微微皺着,也不知是不是摔疼了,面色顯得有些蒼白。
心中不由一緊,李績覺得有許多莫名的情緒糾結在胸懷不得紓解,如這般看着她並不是一次,卻不知今晚為何如此心緒不寧,沒錯的話,其中的一絲感覺應當是……心痛。
猛然回神,李績目光複雜的看着秦顏,良久方收了目光,視線轉去看堆在秦顏身旁的薄被。小心的就着身形,李績將被子展開替秦顏蓋好,這才輕輕躺下,闔上眼前,他始終有些介懷酒醉的秦顏睡在床外,若是有人突然來襲,當其沖的她如何自保。
不知是何時辰,秦顏朦朧中聽到有人在喚她,冷峻的聲線中透出一絲憂焚,因胸口的氣悶腦中一陣昏沉,秦顏茫茫然的睜開眼,乍然對上了一雙沉如幽潭的眸,怔了怔,問道:“……怎麼了?”話一出口,她才現自己的嗓子又干又澀,幾乎不成句。
李績眸光一斂,淡道:“你醒了?”
“嗯。”
秦顏點頭,想起身,卻現四肢虛軟無力,她立即明白定是昨天酒喝多了害得舊疾又犯,現下這幅情景,秦顏難得生出一絲不自在,於是極為認真道:“古人云花看半開,酒飲微醉,果然很有道理。”
李績不說話,目光在秦顏身上流連了一番,就在秦顏覺得莫名的時候,李績頭微低,伸手將壓在她身下的幾縷長抽出,一邊低道:“既然身體不適,便不用着急起來。”說著,單身撐着床沿以輕巧的動作越過秦顏,取了榻邊的衣飾穿戴起來。
臉頰邊還殘留着李績俯身而過時長不經意滑過的觸覺,秦顏腦海中一片雲海山霧,這樣的情形怎麼想怎麼奇怪,千頭萬緒一時理不分明,待聽到房門闔上的聲音時,她不禁暗省昨夜是否因醉酒有做出些失格的舉動來。
掩上門,李績矗立在門前,手心仍殘留有冷意,他想起從前在宮中與秦顏同榻而眠時,她從來都是在他睜開眼時便跟着醒轉,只是今日他醒來時秦顏仍是安靜的躺着,四肢冰涼,呼吸輕緩,若不是她頭上的冷汗以及慘白如紙的臉色,他定不會知道秦顏在睡夢中經歷了怎樣的痛楚,李績突然明白,如秦顏這般,真正覺得痛時反而是不會說的。
秦顏有力氣起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窗外的雨勢漸小,她梳洗完畢來到前廳,竟見木桌上擺了一碗清粥,驚訝之餘胸口處溫溫熱熱的,一向清冷無波的目光不自覺間柔軟起來。
也不知生來養尊處優的李績是如何做到的,秦顏帶着疑惑嘗了一口,抬起頭時正見李績從門外進來,兩人面無表情的對視片刻,李績突然開口,聲音微嘶啞:“你昨夜喝醉了。”
秦顏有些奇怪的點頭道:“我知道。”
李績眼中似還有話要說,躊躇片刻才道:“我一次做,並不知合不合你胃口。”
秦顏愣了片刻才明白他說的是眼前的粥,感動之餘她認真安慰道:“沒關係,昨夜酒喝的有些多,如今口裏也試不出味道。”
李績眼中霎時五光十色,只是語氣依舊平常道:“這樣便好。”說完,轉身又出去了。
秦顏見他離開,低頭舀了一勺稀飯,舉至眼前,看了良久才緩緩吞下,待一碗清粥見底,她看了看空碗,喃喃道:“飯還是夾生的。”
雨還在下,細密的雨如同銀絲,院中的棗樹葉上盛滿了水滴,泫然欲落,飛鳥在山谷間低低鳴啼,遠處青山蒼翠,高峰環霧,飄渺如仙境,融成了一幅極為廣闊遼遠的畫卷。
秦顏搬了凳子打算安靜的看雨,這是她從前最喜歡做的事,不可否認,秦顏少時便有小樓一夜聽春雨的情懷,只不過很少有閑情悲春傷秋罷了。等到了門邊,秦顏的視線不期然撞見站在房檐下的李績,身如松柏,長如墨,一身淡青長衫如雲煙出岫,矜雅清貴,波瀾不驚。
秦顏倚在門邊看他,如若能夠,她想一直像現在這樣,兩人靜靜的看着風景,直到白頭。
一陣風起,吹得檐角木質的風鈴鐺鐺作響,剎那間,遠處的群山高峰,近處的花草樹影瞬時跳脫意象,離開了那個秦顏所嚮往的世間。
“從前在宮中,我並不清楚你病時的情形。”李績的聲音突然響起,他側過身來看着秦顏。
秦顏恍然回神,繼而笑道:“也沒什麼,只要會痛便還好,人若死了才不會痛。”
李績想起從前秦顏在宮中為他擋劍的時候,話語中也是如這般將生死看淡,心中莫名有些煩躁,便忍不住蹙眉道:“你真是……”
他的話突然被一陣輕笑聲打斷,李績疑惑道:“怎麼了?”
秦顏收斂了笑容,方答道:“我看你方才的神情與小時候父親訓斥我時如出一轍,父親曾對我說,你真是讓人頭疼!”
李績想了想,也忍不住笑了。
“我小時候總是惹父親生氣。”正說著,秦顏抬頭看了眼天色道:“也不知這雨何時才會停下來。”
李績道:“其實雨這樣下着也沒什麼不好。”
“是沒什麼不好。”秦顏頗有些無奈道:“可如果連睡覺都在淋雨的話就很不好了。”
秦顏這樣一說,李績又想到她昨夜喝醉的情形,眼中漸漸浮現出笑意,口中便接道:“若是一直下雨,大不了就像昨晚一樣,床一人分一半。”
秦顏靜默無言,她心道自己昨夜定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今日這一切才會變得如此莫名其妙。
先前沒有細想李績做的飯是從何而來,等到了用膳的時辰,秦顏試着在廚房裏到處翻找了一遍,最後只在地上看到了幾顆殘留的米粒,看來李績為她熬粥的米是以前留下的一點陳米,後來秦顏沒等雨停就去湖裏抓了不少魚回來給兩人果腹。
身處軍營多的是餐風露宿,秦顏在很久之後,總算能烤出一手好魚,不過再大點的,如山雞野兔,她就沒轍了,不得不說,有些東西天賦是極其重要的。
這次秦顏唯一的手藝派上了用場,如此吃了好幾頓后,終於有一次,李績忍不住道:“其實魚除了烤着比較好吃,比如清蒸,水煮也是不錯的。”
聽李績這樣說,秦顏驀然想起他做的飯,不禁遲疑道:“你要做么?”
李績知道秦顏定是誤會了自己的意思,不過他倒想起自己做粥時的情形。
至出生便是皇子,身份尊貴,李績從小前呼後擁,何曾有過機會下廚,好在他尚且知道煮粥不過是米里多加些水,不過等到真正做起來卻是手忙腳亂。紙上談兵由來淺,好不容易生起了火,又怕初次做飯將那一點米熬糊,李績便等在灶邊注意鍋里的動靜,期間眼睛和喉嚨被濃煙嗆得疼,一直咳嗽不止,等粥終於做好了,李績如釋重負的同時,竟覺得做飯比他連續幾夜不眠不休批摺子還要勞心,從那時候開始,李績便奉君子遠庖廚一說為至理。
想到這裏,李績託辭道:“我只是覺得烤魚做起來很麻煩,光是生火就要費好大一番功夫。”
秦顏覺得李績的話有些奇怪,雖然她自己也吃膩了烤魚,但還是誠實道:“其實生火一點都不麻煩。”
李績一時無言,轉念一想,他反問:“你所說的一般百姓的生活,可就是現下這般?”
秦顏不解,但還是答道:“自然不全是。”
李績微微一笑道:“所以我先前不過像現在一樣隨便問問,你不必放在心上。”
繞來繞去終於回到了原點,秦顏又不笨,想一想便明白了。她暗中去看李績,此時李績正是抬手的動作,一直覆在手背的袖子滑開寸許,露出手腹的一角燙痕,若不是無意間看到他衣服下擺被火星燒出的痕迹,秦顏恐怕會一直將李績看做高堂之上無所不能的君主,威嚴且不近人情,可如今他也會因為做飯這種這種小事而受傷,與從前相比顯得尤為真實,多了一絲人氣。
秦顏在未入宮前便已經知道,在宮中所見到的李績,只是身為王者的李績,就如同她曾因為許多原因將自己變作秦鴻一樣,因為需要所以存在,久而久之,連他們自己都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誰,想要如何,便忘了該如何對自己好,好在她最終現了一件能夠追隨終身的事。
有些事即便不說也會記在心裏一輩子。
乘天色未明的時候,秦顏將抓來的魚一一擺好,開始琢磨着先是清蒸還是水煮,顧名思義,清蒸大約是將魚放在鍋里蒸,水煮大約是將魚放在鍋里用水煮。
秦顏決定先做水煮。
把魚剖好洗凈之後放在鍋中,添半鍋水,加一點現有的調料,然後用大火煮,大約一刻鐘就能熟,秦顏照上述步驟完成後,開始了耐心的等待。
一刻鐘后,秦顏看着黏在鍋底的魚形物體,眉角不禁一跳。拿筷子撕下一小塊放入口中,秦顏面色微變,鎮定道:“再來。”
接着做清蒸。
同樣是把魚剖好洗凈,秦顏對這道菜的具體製作過程按字面意思猜不大完全,便依着想像比水煮少加了一點水,清蒸的話味道應該不重,所以不必放太多調料,最後火勢弄小許多,期間她吸取了上次的教訓,時常會揭開鍋蓋看看,以便及時現狀況做出補救。
因為將火弄小了,所以這次等的時間較長,添水的次數便比較頻繁,秦顏甩了甩酸的手,準備將魚盛起來,哪知剛將魚鏟到半空中,魚頭竟然自行掉落滾到了鍋里,秦顏一愣,待反應過來時沉着地將魚放進盤子,接着撈起魚頭仔細跟身子拼好。做完這一切后,秦顏有些不放心的嘗了一口味道,隨即目光一狠,冷冷道:“再來。”
這次不做清蒸不做水煮做油炸。
將魚切成均勻的小塊,秦顏倒入半鍋油,然後將切好的魚塊紛紛投入鍋中,‘茲啦’一聲,油水四濺,秦顏迅閃開,等鍋面平靜后,她一探鍋里,魚塊全部黏在了一起,秦顏靜觀半晌,想到用筷子去挑開,結果手上被熱油燙了好幾個水泡,後來她想既然已經這樣了,等魚塊熟了再分應該也沒什麼差別。
把魚撈上來后,秦顏專心的打量了那黑色的塊狀半晌,用筷子去分時,微一使力,漆黑的粉末竟像煤渣一樣紛紛脫落,秦顏暗中吃驚,不過好在每做一次她便明白一點,比如油炸時要掌握火候,魚塊斷不能一股腦倒進去,要一塊一塊放比較好。
想通這一點,秦顏再取來一條魚,一刀劈下,咬牙道:“再來!”
雨後初晴,山裏的空氣格外清晰,李績坐在前院的棗樹下看書,突然看見秦顏面色不善的衝出來,便叫住她道:“怎麼了?”
秦顏頭也沒回道:“我去抓些魚回來。”
“也好。”李績聲音漸輕,仿若無意道:“其實你烤的魚味道很不錯。”
轉身之時,李績已經低頭去看書卷,眼睫微斂,眉目溫潤,陽光自葉間落在他墨色的與煙青的衣上,淺影如輝,別有一番寧靜安然。
秦顏微眯起眼,良久才泄出一絲笑意。
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對話,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生活,有時候簡簡單單的一輩子,這一生也就這般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