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殺狐

第二章 殺狐

“殺。”

“殺!”

“殺——”

單飛的耳邊一遍又一遍地回蕩着這一個字,這次不是洶湧而至的潮水,或是深邃千年的寒冰,那一個字來自同袍或敵人的耳中,來自讓人浮想鄉情的殤州口音,或是生硬難聽的蠻族語,此刻的這一個字是那樣的真實可信,它盡情沖刷着少年的耳膜,咕咚咕咚宛如重鎚擊打戰鼓,將少年的精神帶上了至高的歡愉——

活着。

單飛迷迷糊糊地睜開雙眼,先是眼睛一陣刺痛,這是無上陽光對自己的溫柔和懲罰,接着眼中的世界逐漸清晰,讓少年終於意識到,眼前是一個紅與白的世界,是一個血與雪的世界。

這種感覺就好像自己原本舒舒服服地蜷縮在被窩之中,卻被一隻不知從何而來的大手擒住抓出,而後就這麼摔打在冰天雪地之中,赤身裸體的自己瞬間觸及到讓人生寒的冰雪,讓人恐懼和麻木,漸漸忘卻了溫暖是何感覺……但卻讓單飛享受到了歡愉。

因為極寒的冰雪覆蓋下,還有撲面而來的滾燙鮮血。

一滴粘稠的液體無聲無息地滑入單飛口中,帶着它前生主人僅剩的最後的溫度,那滴液體就這麼滾入單飛齒間舌中,就好像在滾油中翻滾的紅蛇,最後如冰雪般漸漸消融,看來那條紅蛇已經被榨出了最後一滴油漬。

隨着那滴液體由喉嚨流入腹中,單飛突然感受到了一絲飢餓感,那是只有活人才能感受到痛苦。那滴液體是那樣的甘甜,就好像快要渴死之人,在山澗盡情吞噬清冽的泉水,然而甘甜中卻帶有一種刺鼻的,讓人作嘔的氣息……那是血腥味,那是人血才會有的味道。

原來那是一滴人的鮮血。

那股讓人厭惡、想要遠離,卻又讓人產生飢餓感的血腥味,就好像一顆污臭而甜蜜的糖果,一遍又一遍地引誘着單飛的舌頭,令得他幾欲發狂,想要衝上去貪婪地舔食,想要咽下一滴又一滴新鮮的血液……這種血腥味無疑讓單飛的大腦感到興奮,進而終於讓他真正清醒過來。

單飛醒來了。

他先是大口大口地喘息,猶如一頭重獲新生的幼獸,拼了命一般將周圍的空氣貪婪地吞噬,哪怕那些刺骨的冷空氣讓他肺部生疼,此刻的他正如前面所說的,要盡情享受活着才能享受的權力。

那麼為了活着要付出什麼?

“唰啦啦——”

單飛視線所及處突然多出了一把朴刀,那把刀在漫天雪舞中劃了半道圓弧,那不是來自中州青袖樓柔美女子的優美舞蹈,這只是簡單而凌厲的一記平砍,這把刀自然也不是女子盈盈一握的腰肢,它只是一個冷血又嗜血的刺客,想要如鐮刀收割稻草般切割着生命。

那把刀終於畫完了那半道圓弧,弧線盡頭是一個人的肚皮,所以那把刀接着輕而易舉地劃開那人的肚皮,一道細微的紅線后是傾瀉而出的腥紅潮水,最後是嘩啦啦如水蛇般蠕動的腸子。

“啊——”

被劃破肚皮的那人自然開始哀嚎起來,扭曲的面龐上帶着難以言表的巨大痛苦,他那擰結的眉毛比之扭動的蛆蟲還要可怖。然而那人雖然痛苦、雖然哀嚎、雖然流涕、但還是掙扎着穩住身軀,帶着無法抑制的顫抖地、拼盡最後一絲力氣地舉起手臂。

因為他的手上也有一把刀。

然而那人舉刀的手臂很快就低垂下來,因為他的頭顱被另一道圓弧斬了下來。

顫抖的刀終究比不上平穩的刀。

單飛感覺時間似乎出現了一絲停歇,他靜靜地看着那具死屍漸漸凝結成霜的面龐,看着闊面上的寬鼻樑和微微突出的上嘴唇,最後無聲地微笑起來。

“哦,死的是一個蠻人。”單飛心裏這樣想道。

“喂!”

一道震耳欲聾的叫聲在耳中炸起,令得單飛幾乎再度沉睡在海潮和寒冰之中。

“小子你tm的在發什麼愣?”

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現

(本章未完,請翻頁)

在單飛面前,來人操着地道的殤州話,先是嘴裏噴豆子般的罵了幾句髒話,而後將傻站着的單飛拉下土包,用手指着後者的鼻尖惡狠狠地說道:

“老子破例讓你進軍營,不是讓你在戰場上發愣送人頭的!”

單飛順着那人指甲蓋藏滿血漬的手指往上,看到了那人紛飛的唾沫和黝黑的面龐,雖然滿臉血污卻依然可以辨別得出,這便是領自己進軍營的百長張三黑,兄弟們更喜歡稱呼他為黑爺或黑頭。

見到單飛依舊發愣不說話,張三黑一下就怒了,啪的一聲就甩了個巴掌在單飛臉上。

“小子你tm的聾了!?”

單飛咬咬牙,眉宇間有些痛苦之色,但眼神中沒有羞辱與憤怒,而是逐漸清明起來,一道有些稚嫩的聲音從少年口中傳出:

“剛剛不知道被哪個王八羔子砸了腦袋,所以有點暈……”

張三黑打斷了單飛的話語,語氣生冷得像是在質問一個囚徒:

“還握得住刀嗎?”

單飛點點頭,眼神下移,看到的是那把自己始終緊握着的半截朴刀。

“那就干他娘的!”張三黑幾乎是咆哮着說出這句話語,“那就去殺光這些卑賤的北方蠻子!這裏他媽是戰場!沒有會因為你是個十二歲的小屁孩,就對你手下留情!他們只會認為你是個同他們一般嗜血的侏儒,而後毫不猶豫地割下你的腦袋,最後懸挂在騷臭的馬屁股上!”

“你tm要是不想死,就先去砍下他們的頭顱!”

張三黑說完這句話后,便如餓狼般躥出土包之下,臉上帶着咬牙切齒的表情,此時的他就是一匹帶刀的餓狼。

應該說戰場上的都是狼,因為只有最兇狠的狼才能活下去。

單飛只沉默了一秒鐘,便毫不猶豫地帶刀奔赴戰場。

那高高躍起的身姿,在陽光照射下儼然像一隻捕蛇鷹。

雪山上的捕蛇鷹不止會吃兔子,更會吃狐狸,被逼急了還會吃狼。

——

“啊——”

伴隨着一道此起彼伏的哀嚎聲,一位人族將士被一個蠻人砍斷了雙臂,從斷臂出湧出的血液剛一觸碰到極寒的空氣,便在瞬間化為了縷縷白煙,但這縷白煙不是象徵母親做好的晚飯,只是映襯着人的兇殘與肆虐。

蠻人的刀大多都是彎刀,與人族制式的長直刀不同,身為游牧民族的蠻人常年陷落在部族征戰之中,他們不需要用剛硬的劍鋒刺穿厚重的盔甲,反而微微彎起的刀鋒弧度,能幫助他們更快地割開層層疊加的毛皮,最後順暢無比地割開另一個蠻人的咽喉。

站在斷臂人族將士面前的蠻人,並沒有立刻殺死他眼前不死也廢的人,而是魔怔般大笑起來,甚至眼角流露出淚水,最後上下嘴唇不斷觸碰,不知道在念叨着什麼。

那個蠻人雙手高舉彎刀,猶如朝聖般振振有詞地念叨個不停,似乎他口中的話語能夠掩蓋戰場上的廝殺聲,蠻人看着斷臂人族將士的眼神中,閃爍着難以言表的激動與興奮,猶如看到了祭祀中被大卸八塊的牛羊。

據說在戰場上停刀的人活不過三秒。

一道黑影突然躥到蠻人背後,那蠻人前一秒還在興奮地大張手臂,后一秒便驚恐地伸手往脖頸抓去,甚至情急之下丟掉了手中的彎刀,看來是怕自己砍了自己的腦袋。

他的眼神中自然難以掩飾驚恐,他此時心中無比希望,那只是一條從樹上掉下來的蛇。

但這不是密林,自然沒有突兀而起的高高樹木,自然沒有盤旋在樹杈上,耐心等待獵物上門的吞鳥蛇。

那是一個人。

一個還沒有馬背高的人。

然而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那人手上握着一把刀,而在戰場上刀能決定所有人的命。

那把刀直直地插進了蠻人的后脖子。

“滋滋滋——”

(本章未完,請翻頁)

瞬間破裂的血管迸發出洶湧的血液,蠻人的脖頸此時就是一個決堤的大壩,傾盡所有地宣洩自己全部的血液,飛舞的鮮紅血液在半空中旋轉飄散,就好像由浩瀚的江河崩裂成密密麻麻的雨滴。那些血液在陽光照射下冒出縷縷白煙,似乎再次響起了滋滋聲,一切就像一副用人的生命繪製的畫卷,這幅畫美麗得像雪花中的血花。

蠻人漸漸失去色彩的眼神中,似乎還殘留着巨大的驚恐,但更多的還是疑惑,因為他無法相信有人能如此輕易地繞到他的背後,除非那人的體重很小,踩在雪地上不會發出任何聲音,除非那人的身高很矮,在陽光斜照下的影子矮小得讓自己不能發現……莫非人族有個侏儒士兵?

蠻人脖頸上的血液還在宣洩,因為他那尚未停止跳動的心臟,還在大腦的恐懼和驚慌的驅使下不知疲倦地跳動,向脖頸處不知目的地輸送着全身的血液……但他的疑惑永遠不會得到答案了。

他自然也不會知道,那人並不是什麼矮小的侏儒,而是只有十二歲的單飛。

依舊掛在蠻人高大身軀上的單飛,微微呼吸一口氣,而後沉力握着刀柄向前一推,霎時間蠻人脖頸處的刀有咔咔聲響起,就好像單飛推動了一個老舊的車輪。

單飛以刀尖為軸,在蠻人脖頸處畫出了一道完整的圓。

少年旋身的英姿,帶動着手中的刀一同旋轉,再度給天空畫出了一副畫卷,這次畫卷上還有一顆飛舞的蠻人頭顱。

“咚咚咚——”

雪地很厚,照理來說頭顱滾落在上面,應該不會發出響亮的咚咚聲,但是單飛還是覺得自己聽到了那個身影,而後他便彎腰撿起那個頭顱,拖着蠻人腦袋上的辮子將其系在腰間,戰場上人頭是唯一的軍功。

那個得救的將士恍惚間,似乎看見少年腰間繫着六七個頭顱,因為單飛實在太矮了,所以有些人頭已經拖到地上,這一幕着實有些滑稽,乍一看就像是貪婪的捕蛇鷹,給自己爪間纏繞着吃不完的蛇。

“殺了我……”失去雙臂的人族將士突然輕聲呼喚道。

單飛沉默地轉過身去,假裝自己沒有聽到,他自然知道在戰場上失去雙臂的人,便不再是有着殺力的士卒,即便是被醫治好后也是個廢人,比之軍營中馱草的畜生還要無用,最終也逃不過得到幾枚軍餉,被送回土陽城的命運。這樣的人活着只能是個負擔,只會拖垮一個哪怕有些殷實的家庭,至於孤寡者根本不可能熬過殤州的冬天……所以這麼看來,的確還不如死了。

但是單飛不會殺了他,不是為了勞什子兄弟情義,不忍心殺死同袍之類的情感,單飛只是認為救人治人,決定傷員生死是醫師的職責,而自己只是個握刀的小士卒,自己的職責是決定敵人的生死。

還有就是……單飛覺得自己只是在拼盡全力后,才能好不容易地活着,而這樣為了活着卑微屈膝的自己,似乎沒有資格決定他人向生還是向死。

那失去雙臂的士卒沉默地看着單飛的背影,眼神中沒有絲毫和仇恨和憤怒,也許想死這個念頭從來都是一閃而逝的,而後他開始閉上眼睛,臉上帶着安詳和一絲虔誠,似乎在平靜地接受着自己接下來的命運。

無論是生是死。

他最後嘴唇微動,開始輕聲念叨起來,似乎在低吟一曲魂牽夢縈的鄉音,就像先前的那個蠻人那般低吟。

他不知道的是,其實單飛知道先前那個蠻人在念叨着什麼:

“吾之妻兒請安息罷,汝仇人之血肉將隨血河流往天堂,供汝等啃食吞咬……”

單飛伴隨着鄉音緩緩前行,手中斷刀有鮮血順着刀鋒滴落,在雪地上點綴出一朵朵徇爛的血花。

他的確是第一次上戰場,但絕不是第一次殺人。

或許井底下的那隻青蛙,這麼多年來就是靠啃食着狐狸的血肉為生的,所以他才會常備着一把刀。

(本章完)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孤王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孤王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二章 殺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