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挨打
話說得有些重了,李靜容沒反駁,只是哭。哭到頭疼,哭到把好不容易吃進去的晚飯又吐了出來。那天的晚飯很簡單,白米稀飯,還有一個涼菜,拍黃瓜,都是曹正星放學以後做的。
等曹慶忠回過神來的時候,曹正星已經對着攝像機說了好一會了。他似乎一點也不緊張,他的語氣、神情都那麼恰到好處。沒能在曹慶忠夫婦那裏進行下去的採訪,卻在一個十歲男孩的身上順利完成了。
女記者激動地給了曹正星一個擁抱,鼓勵他:「好孩子,好好努力,你的夢想一定會實現的!」
後來曹慶忠在電視裏看了重播,才知道了曹正星那天說的是什麼。電視裏的男孩瘦高個,目光炯炯,他說:「我已經下定決心,我要好好學習、增強體質,長大之後成為一名警察。我要抓住所有的壞人,我要把被拐賣的孩子都救出來……」
「弟弟,你在哪裏?我每天都很想你。你一定要好好的,你要相信,警察叔叔一定會把你救出來的……」一顆淚珠從曹正星的眼眶裏滑落。他倔強地用衣袖擦掉眼淚,「小河,你一定要好好的呀……」
曹慶忠關上電視,心裏浮起一層愧疚。電視裏曹正星的頭髮已經有點太長,衣服也短得有點不太合身了。這幾年為了找小兒子,確實對大兒子太不上心了。
曹正星後來會時不時地想起那次採訪。他真的已經不記得,當時自己為什麼會那樣說,但那絕不是提前就背好的腹稿。一切都是被那一瞬間裏的方方面面所促成的。嘈雜卻又很冷的房間、鄭家父母絕望的眼淚、呆若木雞的李靜容、曹慶忠解不開的眉頭、女主持人過於濃烈的妝容、黑洞洞的攝像機鏡頭,還有鏡頭後面射過來的刺眼亮光……他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驅使着,流暢無比地說出了那一番話。
據說這段話感動了很多人。他們學校的老師也看到了這期節目,特意把他叫到辦公室里,從抽屜里拿出了一個新的硬皮筆記本和新的文具盒送給他。
在學校他是一個安靜的孩子,學習成績一直不錯。弟弟出事後,他有好幾周都沒有來學校上課,後來期末考試,竟然考了一個全班第二名。家長會上,老師着重表揚了曹正星,說他遭遇家庭里的重大變故后,依然能夠克服困難努力學習,是其他學生的榜樣。
家長會的時候,曹正星的父母都沒去,是曹正星從外地趕來幫忙的姑姑參加的。
電視台播出那次採訪后的第二年,六年級的曹正星第一次考了全年級第一。此後的初中三年、高中三年,他的名次從來都沒有掉出年級前五。
初一一入校,曹正星就代表所有新生,在開學典禮上發言。新的學校里,有不少同學都是從同一所小學升進來的,所以漸漸的,越來越多的學生都知道了曹正星家裏發生的事。
他們說曹正星有一個弟弟,在他還是很小的時候,就被壞人擄走殺死了,屍體到了現在都沒有找到。課間的教室里,同學們聚在一起竊竊私語。曹正星走進來,他們趕緊閉上了嘴。曹正星目不斜視,從書包里取出英文練習冊。
曹正星在學校里沒有什麼朋友,總是獨來獨往。他並非刻意如此,但他能感受到,知道了他故事的同學們已經無法再用單純的心與他做朋友。他經歷悲痛卻努力向上的樣子,對其他人來說,是榜樣也是壓力。
他已經被老師們塑造成了某種楷模,某種即使在父母對他的學業毫不上心,校服費和午餐費也常常不能按時交的情況下,也從未喪失信心,一直朝着自己幼時就立下的志向而努力的勵志楷模。想與楷模交朋友,那勢必也得是不分伯仲的人才可以,否則就是拖累楷模,帶壞楷模,影響楷模進步。
曹正星眉宇間自帶的寡淡感,在不知道他背景的人眼中,會被看成是少年的俊秀,在其他的人眼中,自然會感到一種清苦與悲壯。不過都是十幾歲的少年,青春期是多麼美好的事,沒人願意主動走進那悲壯里去。
高一下學期的時候,他收到了一封信,筆跡是娟秀的女生字體。信是寄到學校,由班主任轉交給他的。班主任把他叫到辦公室,問他寄信人是誰,他搖搖頭,說自己也不知道。他把信放進書包里,等到放學后,教室里一個人也沒有的時候才打開了那封信。
「曹正星,你好!我是黃婉琳,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我。這麼多年來,我一直都在找你……」
曹正星的全身一下子收緊,血直往腦門上涌。「黃婉琳」,那是一個自己很久都沒有聽到過的名字。這個名字和那件不幸的事有關,他怎麼可能不記得。
「曹正星,我一直都想對你說聲『對不起』,如果那天不是我非鬧着要學騎自行車,你弟弟也許不會丟。我知道你們家這麼多年,都還一直在找他,雖然當時我們都還是小孩子,可我總覺得,那是我的錯。」
眼淚湧進曹正星的眼眶,又迅速從眼眶裏掉出。他不得不放下信,用手背抹去眼淚。
他想起自己最後一次見到黃婉琳的時候,那是正河不見的那個晚上。夜幕降臨,本該同他在一張床上入睡的曹正河卻不在屋裏。曹正星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害怕了。屋子裏雖然開着燈,可還是暗得不行。李靜容幽幽的哭聲像條鍥而不捨的爬行動物,一點一點地鑽進曹正星的皮肉骨髓里去。
黃婉琳的舅媽也帶着黃婉琳來到了曹家,一屋子人都是陪李靜容坐着嘆氣,說些肯定能找回來、明天就能見到孩子的寬慰人心的話。黃婉琳的舅舅跟着曹慶忠,幾名男街坊還有派出所的警察,去了火車站和長途汽車站。
已經是夜裏十點半了,黃婉琳困得不行,被舅媽抱着,放到了曹正星躺着的大床里。曹正星的屁股上挨了曹慶忠的一頓打,現在已經腫了。他不敢平躺,只能側着身子睡。黃婉琳在他的身邊也沒有睡踏實,不停地說夢話、翻身。
迷迷糊糊之間,曹正星感覺到臉上有人呵出來的一股熱氣。他慢慢地睜眼一看,原來他和黃婉琳都側着身子,正面對面地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