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我驅車慢悠悠地在冒着水銀光澤的石子路上行駛。

蒸騰的熱氣正被從海面吹來的風一瞬一瞬地帶離地面,金色沙灘在茂密的熱帶樹木之間時隱時現,一群白色海鷗正圍着一隻帆船飛來飛去。

遠處僅有一座島嶼露出海面,更遠處霧蒙蒙的,分不清楚天空和海面。

大片烏黑的雲飄在空中,一場大雨正在醞釀之中,它即將在入夜前來臨。

一位自稱是“丘比特”公司的新雇律師一大早撥通了我的電話,他談吐穩重,不缺乏機敏,有時還故意露出一點兒呆板。

我理所當然會被列入嫌疑人的行列之中,然而我和死者之間深刻的友情看起來比男女關係還要穩固。

把這起事故處理成為一個家庭的鬧劇釀成的苦果更能讓人容易接受,他建議我說。

我問他有沒有想過自殺,他說沒有。

我說每天早晨都會有人想起這門子事,他也許更值得去琢磨自殺的事。

“誰也不許動曼妮”,我憤怒地掛斷了電話。

這個社會就是這樣,從不缺少律師,從不缺少看起來為你處處着想的人,特別是律師。

車子爬上高坡,然後繞着山腰左轉,一片黃乎乎的灘涂出現在眼前。輪子在砂石路面上滾動的聲響比輪船的汽笛聲還要響亮,我在一片靠近路邊的沙灘上停了車。

這裏背靠懸崖,沒有幾顆樹,四周光禿禿的,只有一座廢棄的涼亭被太陽曬得嘎嘎響。

我走進涼亭里,推了推歪着身子的竹子架梁,生怕茅草棚頂會砸破我的腦袋。我撿了一片陰涼的地方坐了下來,抬手看了下手錶,離約定的時間不到一刻鐘。

一輛銀灰色轎車正從遠處駛來,車尾后揚起長長的灰塵,然後被風卷着撲向四周,像張開的漁網。

我側頭看着灰藍色的海水,估摸着它駛到我的面前還要多長時間,突然一輛紅色轎車從我的身後呼嘯而過。

它開得太快了,我甚至沒有來得及看清它的車牌,我突然想起“他”可以從不同方向開車過來。

我只好盯着路過的每一輛車,我在尋找女警察口中的大個子。

銀灰色轎車正在上坡,離我不到500米的距離,我緊緊地盯着它。它卻在減緩速度。我的心卻撲通撲通地跳得更快。

它慢慢地靠近我,就像一隻掂着腳行動的豹子。我看着它的輪子碾過一片荒草地,在馬路對面停了車。

車子停得很穩,沒有搖下窗戶,我只能從它的前風擋里看見一隻肥胖的木偶人,不停地朝我招手。

我站起身子,拍了拍手掌上的灰塵,眯着眼睛看着它。

車門吱呀一聲打開了,從車裏鑽出一個穿鐵灰色襯衣的男人,算不上高大,但也不算矮,腳上的馬丁靴鞋底看起來很厚。

他露着黝黑的手臂,頭髮不多但很長,臉被太陽曬得有些發紅。他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穿過石子路面,一步一步朝我走來。

“你看起來不錯!”他向我揮了揮手。

“我是喬,那個吃慣了狗肉罐頭的傢伙。”他見我盯着他看,慌忙解釋道,咧嘴笑的時候露出一排亮晶晶的牙齒。

“你好,喬。你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酒鬼。”我看着他的臉說。雖然他和我之間的鬧劇就像剛剛才結束,但我依然記不清楚他的模樣,我在確認一些意料之外的細節。

“我戒酒了!”

“這聽起來是個好消息。皈依宗教?”

“只是身體出了點小問題。胃潰瘍,間歇性肌肉痙攣,或許還有些許相思病。”自從他在我的身旁坐了下來之後,兩片嘴唇上下開合個不停,他看起來是個健談的人,和醉酒後一個模樣。

“你得的病一點都不特別,特別是最後那種,很多人都會犯上,並且很難治癒,需要些慢功夫。”

“不。不是這樣的。我差點兒把她搞到手了,就在今天上午。我起床的時候就知道,我的病就要好了。我每天都這麼想。”

又有一輛車開了過去,揚起的泥灰刮進了我倆的嘴巴里,我使勁乾咳了幾口,但還是感覺口鼻又干又澀。

我心裏開始抱怨他在這樣的場合揭開女人的話題,而他看起來還是興高采烈的。

“我辭去了手頭的工作,什麼化妝品推銷員,狗屁一樣的職業,還得把自己打扮得像個剝了殼的雞蛋。

她喜歡皮膚黝黑的男人,有些幽默,胸口緊繃繃的,最好擅長一點兒體育類的項目,例如衝浪什麼的,不過這會讓我的手頭有點兒緊.......”

“你需要多少錢?”

路過的車子越來越多,我沒有時間跟他瞎耗了,他想他終於談到了點子上。我抬手看了看錶,轉頭盯着他的眼睛。

“.......”他想了想,只是張開雙手揮了揮,做了個摟抱的動作。

“一點兒也不多。去買個戒指,一套像樣的晚禮服,找個星光燦爛的夜晚,在沙灘上給她下跪。”

我有些不耐煩,轉過臉瞟着他,一隻蜜蜂一樣嗡嗡叫的蟲子在我的鼻尖上飛來飛去,我朝着空中拍了一巴掌,它又轉到我的耳邊。

“沒這麼簡單,你相信每個女人都需要錢,但她不是。我能從她的眼裏看到一些不一樣的東西,她的感動更雷同於一種母性的關愛。”

“你搞過多少個女人,就能知道有多少個類型,不用全都弄明白,也不用裝齣兒子一樣的娃娃臉。一個男人在女人堆里撞來撞去,遲早會丟掉一些東西。我見過你泡妞的本領,比喝酒還厲害。我沒見你拒絕過誰,尤其是女人。”

遠處又開來一輛車,深黑色的,速度和喬開來時一樣快。我摸了摸下巴,望着陰沉沉的天空,有一塊跑散的雲朵,正好移到了我倆的正前方。

“這次不是了,我想我是認真的。”他搖着頭,聽到了我說的話,但沒有被我的言語惹惱。

那輛車子正在上坡,但沒有減速,發動機的聲音可不小,再過50米就要急着向右轉彎,我好奇地盯着它。

這是一輛瘋狂的豐田車,它就像要衝向我們。我朝身後望了一眼並不寬敞的砂石地和陡峭的懸崖。

“別再廢話了,你的愛情等不起。如果你見過兇手,我能再給你加錢......”

豐田車急打方向盤,前輪突然向右轉,輪胎刨起一堆沙土。

我看到轎車的後排車窗徐徐打開。

一個戴着深顏色墨鏡的男人正抬起手臂,黝黑的鐵質槍托緊緊地貼在他的小臂上。

他抿着嘴巴,背景很黑,看不清頭髮,只有耳朵上有塊泛着亮光的東西。

他離我太近了,幾乎能用槍管捅到我的屁股。

從車身上鼓盪來的熱浪堵住了我的胸口,我突然感到窒息。

等他抽回那隻還在打開窗戶的手,扣動扳機,我想我們就完蛋了。

我一邊拉扯住喬的衣服,一邊朝着涼亭後面一片凹地里滾去。

“嘣。”

“嘣嘣。”

連續的槍聲響起,聽起來就像是地獄之門被捶破的聲音。

一串子彈從我的耳邊劃了過去,擊中砂石后飛濺的石頭碎渣穿破了我臉上的一大片皮膚,一陣疼痛。

槍聲來得快去得也快,時間卻被它拉得很長。我趴在地面上微微昂起頭,正好看到那輛車子剎車時車尾亮起的紅燈。

我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上。

我偏頭看了一眼喬,他正緊緊地捂着耳朵,蹲伏在離我不遠的地方一陣嚎叫,像是在興奮地等待第二輪槍響似的。

滾燙的石子地面傳來的溫度炙烤着我的身體,因為喘氣而濺起的泥灰粘滿了我的眼睛,我挪了挪了身子,伸出手抓住喬的脖子將他拽倒在地。

一輛正好從山路的拐彎處轉了出來的大貨車拉響了喇叭,它大概見到了準備停在路邊的豐田車。它在猛踩剎車,剎車閥里傳來能擠裂管道的進氣聲。

槍手還在調整槍管,但是由於轎車制動太晚錯過了射擊的好時候,他只好從窗戶里探出身子,單手握着一支醜陋的短柄衝鋒槍。

他穿一件藏青色襯衫,金灰色頭髮,皮膚很白,長着一張八國聯軍侵華時鬼子佬那樣固執的臉。中國在發展,社會很友好,外國佬滿大街都是,他們總是開着車到處晃悠,有時踩滿油門沖了過來,放一槍就走。

我他媽得罪誰了。我死死盯着那支極不安分的鐵傢伙。

貨車極力往一旁掉轉車頭,傾斜超過三十度的車身發出乾巴巴的聲響,像是在擰斷一根鋼管,我看着貨車大弧度轉彎,避開懸崖,還是撞上了豐田轎車。

喇叭聲和剎車乏力時發出的嗚嗚聲聽起來有些拖沓,只有那聲碰撞后的巨響和急促的咒罵聲更顯得悅耳。

豐田車離開路面,在空中轉了一圈,着地後車身橫穿了過來,奔着懸崖的方向竄了出去,像是一張爬犁。

先是車頭,然後是車尾,最後我看見整個車子消失在懸崖邊的草叢後面。

我伏在地上,大口喘着氣,痛苦地吞咽着五十步內的膠皮味道。

變故和槍聲帶給我們的刺激讓人就像剛從墓地里爬了出來。

貨車司機也好不到哪兒去,他的車子就差一點兒在山壁上打出一個神仙洞。

等死寂一樣的空氣被風吹散,他終於抬起了頭,然後跳下車,顫巍巍地走過我們身旁,探着脖子在懸崖邊發獃,驚魂未定的背影和一根東搖西擺的茅草差不多。

扶着喬站了起來花了我一些時間。我扶着他鑽進福特轎車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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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死的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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