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少校和我
我沒有理會他,將屁股挪了又挪,確定找准了上個坐在這張椅子上面的屁股印子,然後和椅子一起轉過一個很小的角度,看着牆角擺着的一盆天竺葵,它開花了,花朵兒不大,但數量很多,比綠葉高出十寸的花朵兒幾乎擠滿了整個角落,看起來很鮮艷。
可能這就是我在來路上沒有看到一株花的原因。
“我想喝上一杯,你最好拿出最好的酒招待我,這可是你的老巢。高度的,我付得起價錢。”
“尊尼獲加怎麼樣?那是你最喜歡的。”
“你為什麼不遞給我一把鑲着金條的沙漠之鷹,那樣我更喜歡。”
我瞪着他的臉,試圖從他的臉上找到一些不太友好的微笑,然而房間裏光線昏暗,沒有窗戶,沒有開燈,他的臉僵硬得像被踩了一輩子的橡木地板。
“你不賭博,衣袖的扣子扣得很緊。不碰女人,雖然和你上床的女人很多,但大多數都被你當成了幌子,她們就像你穿在身上的那條平角內褲,只是非穿不可。
你從不殺人,也不帶槍,唯一的一把彈簧刀送給了一個還沒有刀柄長的小男孩。你追查毒品,明知道這會給你帶來殺生之禍,你卻一意孤行。
你把錢洗白,卻把它們藏在我金庫里,你除了付一些酒錢以外似乎再沒有別的開銷,如果有人說你是混進黑幫的卧底我都不肯相信,我也沒見過這樣的警察。
你看上去更像那位走錯世界的蘇軍小偵察員‘伊萬’。你到底想幹什麼?”
“你能說說你在戰場上是怎麼被人打死的嗎?”
我從辦公桌上的煙盒裏抽了一根煙,他並沒有阻止我,我看着他那件不太會換洗的白襯衣,被年老的肚皮撐得鼓鼓囊囊。
他的某根手指輕微地抽動了一下,嘴角上露出一絲苦笑,好像某次扣動扳機的慾望電了他一下。
他給我點上煙,將火機立在桌面上,然後用一根指頭將它推倒,他看起來調皮了不少。
“哦,我是該解釋一下了。我被俘虜了,夜晚很黑,雨點就像黃豆一樣硬邦邦地砸頭皮。他們讓我自己挖土坑。為了省勁,我只挖了一米六長,正好和我的身高剛合適的樣子,我在裏面還躺着試了試,很舒服。
他們大概在看着我笑,但我不在乎,我想的是雨水如果再猛烈些,我遲早會被嗆死在土坑裏。
於是我想找幾根木條將自己架起來,他們竟然同意了我的看法,並幫我找來三根木條,還提議我將坑挖得更深些。雨看來還得下很長時間,其中一個人說。
我在他們即將失去興趣的時候完工,直挺挺地躺在木條上,等他們開槍。其中一個人在我身上開了槍,我來不及聽到第二聲槍響就失去了知覺。
有個聲音一直在叫我的名字,我大概以為這是黃泉路上查門票的吆喝聲。但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在往下滑,滑進泥坑裏去。
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天亮,除了我的鼻孔還在水面上,其它都被水淹沒了。越南鬼子很惹人煩。”
“你的鼻子那麼小,老頭,你真走運。”
“那時還年輕。
我從坑裏爬了出來,心裏說不出的高興,從坑裏舀了一口水喝,很新鮮,全是血水,有鐵鏽味。
水坑旁倒着五六個人的屍體,其中一具屍體上少說也有七八個彈孔,如果他的血再流多點,我就被活活嗆死了。但他沒死,他就是跑來救我的戰友。”
“他是老五爺?”
“不是。老五爺身上的彈孔不夠二十年陳舊。”他停了下來,怪怪地看着我,等我將手中的煙熄滅,他也點了一根。
不過他抽煙的樣子有些奇怪,用兩隻手指掐着煙屁股的一側,就像還蹲在炮坑裏。
他用左手將襟口的一粒紐扣打開,我第一次看到那隻一直握在手中的小拇指斷掉了一截,無名指上戴着的那枚水母綠的金色底座有個米粒大小的缺口,一條粉紅色疤痕從右側肩胛骨的地方環繞到後背的某個地方,難怪他總是將襯衣穿的那麼嚴實。
這不僅僅用精緻就能說出整個人的味道。
我使勁地吸了吸周圍的空氣,喉嚨又干又燥,門外光線漸漸昏暗,暗紅花紋的波斯地毯又被角落吞掉了一部分,他還是沒有倒酒給我。
“那是誰?”
“你開槍打死的那個緝毒警察。”
“我的天,張警官?”
我的頭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奇怪的場景,我似乎看到那個老警察披着一張印着十個彈孔的人皮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手裏提着一把短柄三棱刀,滿臉悲傷地看着我,看着這個房間裏不是全靠養老金得來的東西。
那張價值不菲的歐洲老太,整套用黃花梨做的桌椅,一隻在原木架上撒開蹄子亂跑的三彩馬,一把還帶着秦朝氣息的銹跡斑斑的青銅古劍,他們就這樣巧妙地組合在一起,既帶給人歷史的厚重,又帶給人藝術的肅殺。
每個人都想佔有這一類東西,總是想在這些早已死在當時的毫無情感的物事當中尋找前人的意願。它們珍貴,但並不怎麼耐看,越看越教人窩火。
“他不該死的。”我嘆氣道,
我原本以為他能活下來的,擊中的部位離開命門差上了一公分,我朝他開槍只是給新哥他們一個假象。
但是,如果少校的消息可靠,還不如當他被我那一腳踹死的。
生死都不僅僅緣於巧合,當我聽完少校的故事,我寧願相信張警官的死只是出於過於衰老的緣故。
“那是你第一次開槍?”
“張警官死了?”
“誰知道呢。”
“他真不該死。說實話,我沒想打死他,甚至還有點兒喜歡他。”
他朝我微微點了一下頭。好像在說他是知道的。
我看到一片樹葉從走道里飄了進來,它靜靜地躺在柔軟的地毯上很久,它在裝死。
它完全可以長出一條腿來跑開很遠,或者被風刮進那個天井裏藏起來,在石頭縫裏腐爛,然後偷偷摸摸地在第二年春天的某個夜晚從樹枝上鑽出來,又長成原來的樣子。
但它不能了。
我借了少校的火機,用火焰將那片樹葉燒得滋滋響。
少校冷冷地看着我,老練又無情的看着我,看起來像是要從抽屜里掏出一把早就準備好的點三八口徑手槍,扣動扳機,然後看着它冒煙。
“你惹禍了,小子。”他緩緩地將端着煙頭的手放下去,微不可聞地喘息了一口氣,然後從抽屜掏出了一沓文書模樣的東西,順着桌面推到我跟前,“你的好勝心起了壞作用,你在和自己鬥智斗勇,你在為一件雞頭蒜皮的小事要死要活。”
我沒有說話了,他是個老牌人物,也許今天是因為他心情太好才和我說起這些,也許我們之間的合作早該結束了。
我將文書拿在手裏,感到非常沉重。
文書上指明的條款我甚至都沒有聽說過,毛瑟沒有告訴我,七叔也沒有告訴我,他們都在和我捉迷藏。
我要在文書上簽字,然後將鑰匙交給少校,他會將所有與我相關的文件和財產歸還給我。
等我看完,他為我準備好了一支出水鋼筆,我望了他一眼,握住了景泰藍鋼筆外殼,圓乎乎的,手感溫熱而細膩。
“簽完字會是什麼結果?”我突然問道。
“你會得到所有屬於你的東西,你放了多少在裏面,就能從裏面拿出多少,包括意外。”
“看來那枚鑰匙並不是打開金櫃的關鍵。”
“那只是一種象徵,就像你從我手中得到了某種承諾的象徵。”
“什麼承諾?”
“保護我的擔保人不被殺害。”他淡淡地說。
嘴邊的煙霧已經散得差不多了,他哈出一口氣將飄在空中的最後一絲看得見的煙氣吹散。
但煙味還是很濃,它們看起來消失了,其實只是隱沒在我們身邊,這讓我突然想起毛瑟的死。
是他將鑰匙親手交給了我,我將他藏在葉蘇兒的手提袋裏,最後被我拿着又來到這裏。
我們的生活發生過一些變化,但現在復原了。我開始想起守在葉蘇兒門口的那兩個保鏢。
“原來這才是我活着的原因。但他們已經動手了。如果我被殺害了怎麼辦?”
“將財產的雙倍轉交給第一繼承人,連鑰匙一起。至於其它類型的東西,譬如像商業機密一類的東西,我們會根據價值進行評估。”
“我是毛瑟的第一繼承人?”
“不是,鑰匙才是唯一的依據。”
“他死前把鑰匙送給我,所以他被殺害了?”
“你問的是另外一筆生意,這不歸我管。”
“他的財產去了哪裏?”
“曼妮,那個叫曼妮的女人,他的妻子。”
“聽起來越來越像是一宗弒夫案。”
我拿出鑰匙,當著他的面用牙咬了咬,上面留着一道淺淺的壓痕,是金子做的,我生怕一不小心將它吞進了肚子。
他對着我微笑,看起來很和善,就像看着自己的曾孫在頭頂上撒尿。
沒人能仿造少校家的東西,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