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RED.BUB
街道兩旁的房屋和商店風馳電掣般朝着我的身後消失,我們經過了一家排着人群長流的烤肉店,店面低矮得連招牌都掛不下,要不是人群在朝里走,我還以為是一台遊戲機正朝外吐金幣。
經過了一扇扇貼滿各種彩紙擺滿塑料模特的櫥窗,門口站着的推銷員個個打扮漂亮,頭髮向後梳起,向顧客鞠躬的時候盡量讓短裙和笑臉挨得很近。
經過一座有十個門洞的天主教堂,它坐落在江水湍急的河岸旁,睜着十隻眼睛,看着一群暗自懷揣不同夢想的人包圍在同一個信仰周圍,他們進進出出,如一群心急的螞蟻,每次都將值得擄走的信念和寄託搬回家。
還有那座正在建設中的渡江大橋,就處在下流的方向不遠,橋墩已經在江水中站好,工人正在好心地往軟綿綿的混凝土裏插着生鏽的鋼筋,就剩下起重機朝它的背上搭石塊,它就再也無法挪地方了。
經過這些,車子駛離江邊很遠,我能從車窗里望見一片翠綠的山嶺。李國華開車中規中矩,兩隻手始終握着方向盤,看起來像一隻騎獨輪車的馬猴。
雪鐵龍車的底盤很穩,我提醒他用不着這麼認真,他朝我笑笑,什麼話也不願意說。
當車輛駛出彎道,他在路邊停了車,路邊立着一塊木牌,上面寫着“red.bub”,字跡有些模糊,但還能看清楚。
牌子是用一塊松木做的,看起來很老舊,是再過一兩年用手一拍就能抖落出木屑的那種,這讓我頓時想起了馬王堆墓里那位瘦瘦的辛追夫人。
我走到山坡一側,一輛黃色雙門轎跑車正好從我們身旁路過,車速不快,看起來懶懶洋洋,四根排氣管吐出的尾氣差點嗆到我。
它繞過我們,攀上高坡,就在一眨眼的功夫消失在一片修剪得非常整齊的灌木叢後面。
一隻黃鸝模樣的鳥站在樹枝上,用一隻爪子在肚皮上蹭來蹭去,當車子突然從樹下經過的時候,它的爪子似乎被兩根打了節的羽毛掛住了,差點從樹上載下來,這讓我感覺很好笑,就像我被一輛黃色擾得開小差那樣好笑。
“放心吧,我付得起你的傭金。”我用被拳頭揍得發硬的嘴唇頂着煙屁股對李國華說。
“你確信用不上我?”李國華用他慣有的紳士風度看了我一眼,從後備箱裏取出了一小捆紗布和一頂印着牡丹花模樣的絲襯氈帽,帽頂有些皺,被什麼東西壓過,但仍然比我的頭大上一圈,能把我受了傷的額頭擋上一會。
他將紗布放進氈帽里,伸手遞給我。我捏着帽檐,將紗布抖落在草地上。
“聽着,那個船廠老闆的女兒死了,他同樣也好過不到哪兒去,你犯不着朝他哭哭啼啼的臉上來上一拳,但你至少得讓他清醒清醒。還有,你不應該將那個胖子警察的電話給我,我不擅長和警察談判,更不喜歡和一位為人不錯的警察在一個昏暗的角落裏喝冷咖啡。
我更樂意看見他去找到那位船廠老闆聊聊家常。我需要他的住址,或者是常去的某個同樣用來嘆氣的啤酒攤,穿着便裝,忘了拿警徽和手槍,屁股在凳子上坐得很踏實,在我誤把他當成一個與我爭風吃醋過的下三濫的時候,他想都不用想就將我揍得滿地找牙。我得和他談談。”
“你只需將奧妙洗衣粉里加上石灰,他就會從裝洗衣粉的膠袋子裏鑽出來。”
“他在緝毒所當差多久了?”
“沒有人知道,我寧願相信他是個新手,因為自從緝毒所成立以來他就熱情高漲,讓其他新人看起來個個都像個老油條。”
“看起來他的日子也不好過。”
“沒有幾個人看起來好過,白少爺。”
我朝着那輛雪鐵龍車子擺了擺手,李國華徑直朝着山路往上開,就算過了好幾分鐘我還能聽到發動機聲響徘徊在樹林背後。
看來山很陡,盤山公路就在山後的某個山坳被擰成了一根麻花。
我徒步走上高坡,走了大概兩百米的距離才從石子地面走入一段柏油路,這是一條豪華的山間林蔭道,道路兩旁種滿了老槐樹,樹葉遮天蔽日,根系發達,手臂粗的觸鬚都能從土裏站起來了。
護牆是用漢白玉做的,土坡也是,有些晃眼睛。沒有人能修剪這些樹葉,凌霄藤打着顫兒從樹枝上爬上去,卻在樹葉堆里迷了路,天空中的暑氣被這些枝葉架在空中無法落下,光線變得很微弱,即使從葉縫裏看到的也是山的墨綠,我突然感到身體就像走入了一條寂寞冰冷的下水管里。
山道上靜悄悄的,我聽着自己的呼吸聲音就像一顆剛被切開的西瓜胍,我用力地呼吸兩口,看着眼前那座龐然大物的一個黑色入口。
堅硬的石頭堆砌出的圓拱形門洞,黑漆漆的鐵門兩旁蹲着兩隻石獅,台階是用整塊的青石做的,足有三米來寬。
高牆上只見到少數幾個火柴盒大小的窗戶,看不見樓頂,圓形土牆刷了一層泥灰,有一股蓋不住的青草芳香從四面飄過來。
門口種了一棵冷杉,它古老,冷靜,猝不及防,即使將把整個門洞都擋在身後也沒人搬動它。
兩個穿着黑色特警裝的高個子臉上矇著黑布,只露出一雙黑眼睛和光禿禿的腦門,還有幾截就像焊接上去的阿童木手臂。
他們目不轉睛地盯着我。
我感到傷口還在流血,走路一瘸一拐,腦袋上的破氈帽有些沉。
兩個大漢抓住了我的胳膊,從兩邊架着我,用兩隻像鐵鎚一樣的手從頭到腳在我的身體上摸來摸去。
說實話,樓頂並沒有什麼值得看的,除了幾隻趴在青瓦縫裏拉屎的鴿子,什麼都沒有,連光線都被高牆擋住了。我昂着頭任憑他們動手動腳。
我滿臉不快地走進門洞,還來不及回頭看上一眼,身後的鐵門就緊緊地關了起來。
我得暫時將茂密的樹林和不知找了個什麼地方打瞌睡的黃鸝鳥一概踢出我的腦海。
我才剛剛看清土樓里的幾塊青石地板,大個子就扯着我的胳膊轉進了一間幽暗的小房間裏,那裏停着一門不鏽鋼電梯,鐵皮拉過絲,只有一個按鈕。我從踏進電梯開始,就產生了一種不太一樣的預感,我似乎早就應該來到這裏,雖然它看起來就是一座監獄。
電梯門開了,出現在面前是一條環形長廊,長廊的牆壁上全部用鐵絲網包裹着,露出牆面斑駁的泥塊。
牆上安裝了一排電視模樣的顯示器,亮度調得很低,但用來看清我從山坡下一路走進門廊已經足夠了。
還有那輛黃色跑車,就停在房屋背面的草坪上,又窄又短,比起其它三輛越野車來羸弱得太多。
地面鋪着堅硬的石頭,青灰色,倒和樓房的顏色有些像。
我一步一步朝前走去,經過了一間監控房,一間擺着十根狼牙棒和十塊黑色防護盾的槍械室,一排水泥灰的和加特林長槍的長度相當的密碼櫃。
隔壁是一間擺了兩條長木椅和一張鐵床的休息室,房間裏沒有人,沒有窗戶,看上去像個牢房。我似乎走進了一所冰冷的監獄裏。
對面的圓弧青瓦屋頂上長着成堆的青蒿,人腰粗的木樑和圓棟,圍繞着一顆從天景中央升起來的香椿樹,被無數根粗鐵絲牢牢地捆系在一起,就像某個玄而又玄的古老陣法。
香椿樹樹齡很長,但被劈了頂,我差點將頭上的氈帽送給它。
某個房間門打開了,一個女人朝我望了一眼,用我看對面屋頂上的某棵青蒿草的那種態度,在我還來不及看清她的臉的時候,就轉身走進另一個房間裏去了。
我無力地回過頭來望着前方,朝着前面的另一間房走去,高個子身上的汗臭味早被香椿樹散發在空氣中的味道掩蓋了過去,然而我仍然能從他的眼睛裏看到奚落我的神色。
他在下一間房門前停了下來,並給了我一個進門的手勢,就站在門口一動不動。
我伸手將他的面罩摘了下來,盯着他的臉看了看,絡腮鬍子,顴骨很高,兩個看起來很假的朝天鼻孔,上嘴唇有些翹,看起來氣呼呼的,就像一個非常規整的三疊泉落勢。
我朝他鼓盪了一下腮幫,推門走了進去。
少校就坐在一張辦公桌後面,沒有起身,用那雙眼睛看着我,沒有說話。
桌子上擺着的一個大相框差點將他僅僅露出的上半截身子全擋住了,幸虧他的頭還在。
又是那張畫著黑色老嫗的油畫,她們幾乎是同一個人,或者是一對孿生姐妹。
她唯一的不同是頭巾上別著一朵小白花,照我想,我對少校的掌握絕對比不上對她印象深刻。
他招手讓我坐進他對面的一張人高的靠背椅上,黃牛皮的質地,摸上去還帶着製作人粗糙手掌的餘溫。
我將氈帽從頭上取了下來,隨手放到一旁的衣帽架上,理了理頭髮。
“你惹禍了,小子。”他捏了捏那隻精緻得像只鼻煙瓶的鼻子,用嗡聲嗡氣的聲音對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