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偶遇葉蘇兒
等我從一輛七成新的福特牌轎車裏鑽了出來已是初夜時分。
從外面倒灌進來的熱風吹得衣裳獵獵作響,但毫無舒適之感。
我邁着沉重的步子拾着台階走出車庫,身體中鼓噪的熱意頓時變得猶如夜色般濃重。
我望向公園廣場的地方,有幾個稀疏的人影正順着小路毫無目的地徘徊。
從高樓上投下來一片光亮照在草地上,看起來有些疲乏和老舊,像一枚舊鈔票。
我踩着夜色朝家中走去。
真希望漫長的夏天趕緊過去,我厭惡這種鬼天氣,潮乎乎的,讓身體裏時常鼓噪着一種無法宣洩的壓抑。
來自海洋的水汽不斷地輸送給這片被水滴浸滿的大地,讓我時常感到自己就像置身於一艘飄蕩的船上。
我打開房門,沉悶的空氣頓時從我身體周圍逃了出去。我將口中嚼得發苦的口香糖掰成兩半,將貓眼裏外堵了個嚴嚴實實。
一封硬殼信封靜靜地躺在地上,杏黃色的紙殼看上去像一枚禁不住風雨的樹葉。
這是一個空殼信封,我俯身將它拾在手中,朝背面上粗略地看上一眼,然後將它丟在牆角的紙簍里。
信封上隱密的記號告訴我,“信鴿”被“殺”了。
他要不被捕,要不就是叛離了我們。組織的兩個地下賽馬場被清理得乾乾淨淨,一分錢都沒有留下。
警察大概早就盯上了我們,我們只是僥倖逃脫了出來。
我倒上一杯尊尼獲加,加了冰塊,手搖晃着酒杯,等着香醇的酒液在水晶杯里洋溢出迷醉的味道。
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對自己說。
我輕輕地啜了一口,曼妙的香氣隨即充溢着我的口鼻,疲倦頓時襲卷着整個身體。
我脫掉貼着皮膚的老頭襯衫,左肋露出一道一寸來深的血口,我鼓起腮幫將烈酒噴在傷口上,一種被烈焰灼傷的絞痛讓我裂起了嘴巴。
我突然想起了白天遇見的可憐巴巴的老頭兒。
我吃力地瞪着眼睛,遲遲不肯睡去,我在等他的電話。
撩人的夜色,疲憊,鬆軟的橡膠軟墊,自以為無人可知的隱蔽場所,都是一個人與睡眠對抗的軟肋。
當我被一陣嘹亮的電話鈴聲驚醒的時候,已經是次日晌午時分。
“嗨,老頭兒。”我拿起話筒說道。我甚至忘了看一下手錶上的時刻。
“你什麼時候和一個老頭好上了.........”對面傳來一個嬌滴滴的女人的聲音,她的聲音充滿女人獨有的張力,悅耳,滿含朋友間的寬慰。
然而,我沒有心思再聽下去,我被突然響起的一陣警鳴聲吸引了過去。
我慌忙扔下電話,撥開窗帘,正好看到幾個穿着整齊的警察鑽出車子。
他們邁過街口,正好朝着我住所的方向走來,不一會兒就消失在茂盛的榕樹葉叢里。
“新月酒吧,晚上八點,不見不散。”
“聽我說,曼妮,這真不是個好時候。”我重新握住電話,但我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完對方就已掛斷了。
我聽着電話里傳來的嗡嗡聲,只好小心地將聽筒放了回去。
我穿戴整齊,匆忙地刮掉就在昨夜冒出來的鬍渣,並在頭髮上抹了少許髮膠,這會讓我這張披着長發的臉看上去更整潔。
我穿過電梯大廳,從安全通道的樓梯一直走下去,轉過最後一道門,邁着步子走入一條林蔭小道,再轉過身子的時候,正好看到公園裏的那棵高大的棕櫚樹木,坐在長椅上的一位年輕的長發少女,還有三位正和公園對角的花店老闆交談的警察。
我和警察之間的距離不到兩百米,沒有任何辦法能避開他們了,這讓我感到有些遲疑。一個高個子警察正遠遠地望着我。
花店門前擺着各色鮮花,白和紅的顏色幾乎佔滿了花店的大門,我的眼睛在一株開得正盛的紫薇花上停留了片刻,最後還是邁着堅定的步子撿着面前唯一的一條石子路朝着公園中央走去,面對面地朝着少女走去,似乎急着撲向一個美好而又輕鬆的約會。
我用飽含深情的眼神望着她的臉,一刻也沒有離開,如同在一望無際的**里行駛了億萬年之後終於見到高出海岸的一座島嶼。
她的雙腿修長,碎花長裙下的腳踝圓潤如玉,一雙黃牛皮的矮靴包裹着她的腳掌,黃白相間的網格襯衫包裹的玲瓏身段散發著女性特有的光芒。
花店老闆和警察都齊齊地望向我和少女的方向,我匆忙地低着頭,走到樹蔭底下,在少女的面前停了下來。
她手捧着一本十六開的硬殼書,封面印着一株草綠色荷花正從雲霧中冉冉開放的圖景,輕妙的鋼琴曲從她身旁若有若無地鑽進我的耳朵,她偶爾抬起手指擺出彈奏的姿勢,然後跟隨着放音機的節奏彈挪跳躍,這讓我在這個酷熱的晌午突然感受到一絲清涼的愜意。
我若無其事地坐到她的身旁,斜着身子盡量歪向她的一側,屏住呼吸,好讓我的臉頰靠近離她泛着迷迭香味的黑褐色長發只有兩寸的距離。她將雙手合在一起,輕輕地按在書殼上,朝着遠方凝望。
我微微側頭看着她的臉,注視着她修長的鼻樑輪廓和嫩粉色的臉龐弧線,大眼睛的紅色眼眶,細長的眉毛,還有那一小撮微微上翹的眼睫毛。
我本想用餘光關注警察的動向,卻被她的五官吸引了過去。我溫柔地注視着她的臉龐,生怕她就要起身離去。
急急趕來的三個警察擁擠地站在一起,他們站在狹窄的石子窄道上,似乎被四周綠色的草地包圍在這裏。他們滿臉油胖,喘着粗氣,笨重的身體在使力過猛后的疲乏中瑟瑟發抖。
我裝着茫然地從墨鏡底下抬起眼睛,朝着他們點了點頭。正午的陽光正照着他們欲言又止的臉。
“這是多麼美好的一天,警官。”我對着他們說。
“說不上有多美好,保不準這只是某個逃犯的最後一天。”高個子搭了話,他看上去是小組裏的頭兒,他說話的強調像是嘴裏含着一顆還在冒白煙的子彈殼。
我望了望他的臉,然後轉向另外兩個,他們的臉上照樣露出極不友善的神情。
“出示你的證件,或者將你的長頭髮剃成狗屎堆,你或許還能安穩地坐上一會。”
“我不習慣帶上證件來約會,更不會為了某位警官的喜好燙個捲髮。越是守法的公民越不會做着應付警察的準備。”
在那一刻我感到有些緊張和無助,我朝着對面的小路望了望。
就在不遠的街口停着一輛紅玫瑰色的敞篷轎車,一個臃腫的中年男人剛剛從車上下來,他提着一隻綠皮口袋,轉身走進了商店,車子忘了熄火。
我抬頭望着警官,沒有起身,但取下了墨鏡,我想我隨時都可以爬上那輛車溜之大吉。
“你在耍嘴皮子,也許還想找點兒麻煩。”頭兒說。他右手伸向腰帶的右側,當他意識到自己沒有配槍,那隻手只好在冒着金光的皮帶頭上停了下來,短粗的手指地在皮帶頭上敲了又敲。
“哥,我們是不是該回家了。”旁邊的少女突然在我耳邊說,聲音好聽得能讓我全身哆嗦起來。
“紫薇花和鳶尾花開的時候,才是夏日裏最值得珍惜的時光。
除了這個,其它的時候都是那麼令人厭煩。
我們可以多呆會的。”
我裝出思考的樣子,廢了很大的力氣才從她的幫助中回過神來。我裝着認真地對她說。
我抬起雙手緊緊地抓着耷拉在兩鬢的頭髮,然後向後束到一起,這樣能讓我的臉完全露在陽光下。
我側過臉,對着頭兒說,“警官,如果你喝過最廉價而又正宗的冰酒,或者一杯免費的尊尼獲加,你就不會懷疑到我的身上來。如果你承認你是新月酒吧的老主顧,你更不會和我的頭髮較上什麼勁兒。”
“你是新月酒吧的老闆?”
“新月只是其中一家罷了,能喝到純正葡萄酒的店面幾乎都是我開的。今晚我哪兒也不去,就在新月等你喝上一杯。”
“犯不着這樣。純正葡萄酒的味道就像銀灰色調的手銬,堅硬,還帶些鐵腥味,能讓每個男人都寸步難行。”他朝同伴擺了擺手,訕笑着走開了。
我張開雙手向他表示敬意。當他們走出樹蔭,陽光照在他們轉身離開的身上,短小而又濃黑的影子在他們腳下冒了出來,跟隨他們漸行漸遠。
我坐直身子,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和一旁的少女一同望着遠方的風景。
“你是在想着幫我嗎?”我說,
“許多人也幫過我的。”
“你或許在幫助一個逃犯呢。”
“警察不需要幫助的。”
“你討厭警察嗎?”
“不太確定。我只是不習慣這麼多人圍在一起。”
“你叫什麼名字?”
“葉蘇兒。”
她叫葉蘇兒,一個二十歲少女的名字,每一次叫出來都能令我感到快樂。
這個讓我永遠也忘不掉的名字,無時無刻不在我的腦海中嗡嗡作響。
我曾多次想着回到她的身邊,背靠着長長的公園長椅,看着陽光從薄如裙紗的雲層邊緣拋灑下來,照在雨後翠綠的草地上,葉尖噙着的晶瑩雨滴散射着七色光芒,一張如彩虹編織成的網圍繞在我們四周,彷彿給葉蘇兒戴上了用寶石鑲嵌成的皇冠。
悠長的柏油馬路正好從我們腳下延伸向很遠的地方,最後消失在一片由整齊的棕櫚樹和茂密的皂莢樹黏合成的形如少女胯部的拱廊之間。
“看到草叢中的小麻雀了嗎?”她直視着前方,淡淡地對我說。我說是的。
“你一定要輕輕地走過去,幫我把蕎麥撒在草地中的一片光禿禿的泥土地上,這樣它們就更容易找到。”
手提袋是用一塊真絲手帕縫製起來的,摸在手裏冰涼柔滑。裏面裝着的種子發著金黃色的光。我疑惑地從她手中接過那小袋蕎麥,望着不遠處的草地。
“盡量要小心一些,最好別讓它們看到。”她輕聲地囑咐我道。
當我重新走回到她的身旁,她又小聲地說,任何人都不願平白無故地受到施捨,連麻雀也是。我慌忙轉身準備離去。
“你身上流血啦。”她接過我遞給她的縫製袋,轉而遞給我一塊白色手帕,從手帕反射出來的刺眼的陽光讓我幾乎睜不開眼睛,她的眼睛也正從猛烈的光線中望着我。
目光溫柔,清澈,飽含晦澀而又平淡的熱情,像陽光一樣溫柔地愛撫着我。
我一邊疑惑不解地看着她的臉,看着她的眼睛,一邊將手帕握在手中。
我低頭望了一眼肋下的傷口,在確定並沒有血浸出襯衣之後,我握着手帕靠近鼻子輕輕地聞了聞。就像只是為了記住她身上的氣味一樣,我將手帕重新還給了她。
就是這副時常呈現在腦海中的我和葉蘇兒初次遇見的畫面,如同我念念不忘的那張刻着我母親印象的黑白照片,常常能讓我的心海泛起滔天巨浪。
從那以後,只要我能回家,偶爾從公園中經過,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如果恰好能夠遇見她,能有機會與她交談,我會感到那麼慶幸和快樂。
然而從那以後,我幾乎很少回去,或者說我再也無法回到過去,連重拾舊路的機會都不會太多。
從我和她坐到一起的那刻起,我毫無緣由地感到我的生活正在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雖然我那時還無法知道這其中飽含的意義。
“這是一本什麼樣的書?”我離開前問她,
“愛的藝術”她說。將手中的書摸了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