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偵探李國華

第11章,偵探李國華

他果然是個稱職的聯絡員,我是個容易到手的着急客戶,我們很般配。

我下樓,爬上汽車,逃也似的開出了那條街。

一束陽光挽在我的肩膀上。

我抖了抖身上的襯衫,將袖口的地方拉好,我在這樣的日子裏穿了長袖,我差點把這件事給忘了。

車子停在一棵綠葉榕樹下,那裏有一塊巴掌大的陰涼地帶,我選好這個位置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在這條滿是積水的街道上再行走一公里。

我在一間南亞風情的雜貨店裏挑了一頂潮汕產的大斗笠,內容很簡單,純手工製作,就算太陽是把大斧頭也砍不進去。

我低着頭走路,繼續看污水路面,廢紙屑,一隻躺在地上因年邁而死去的鐵甲蟑螂。

噴泉,長滿鮮花的綠化帶,穿長裙的美麗姑娘,都是那些昂首而行的人才看得到的。

我生怕還會有一輛豐田車不分青紅皂白地衝過來朝我開槍。

我走過兩個街口,在最後一個拐彎的地方朝右拐,旁邊有一家小吃店。

隔壁是一間正宗的湖南黑茶館,很蕭條,沒有人喜歡一大早就見到牛糞一樣的東西在腸胃裏打滾。

一個穿旗袍,長着圓潤臉盤的女人站在老火磚鋪的地面上,她微妙的笑容看起來有些神經質,像是強裝出來的意外,更有可能是我差了她不止一頓的茶水錢。

她用一個對待老主顧獨特的溫柔朝我點了點頭。

我只是朝她擺了擺手,然後把斗笠扔給了她。

傳說中的神探穿純黑色襯衫和灰綠色長褲,彪馬牌薄底休閑鞋,紅色的皮面有些誘人。

中等個頭,身材粗壯。

梳着暗金色大背頭,頭髮上亮晶晶的,散發著豬油凝固后的灰亮光澤。

一臉絡腮鬍,鷹鉤鼻,抬頭紋很深,嘴角的鬍子沒有打卷,既稀疏又光禿,像一把用了800次的油漆刷子。

藍色眼睛和深陷的眼窩有些倦意,但很有趣,臃腫的眼皮一張一合,像一隻獃頭大鳥。

胸前戴着一副亮閃閃的白銀項鏈,手指上有枚同樣質地但更威武的戒指。

他的所有裝扮都在和他年邁的年齡較勁。看起來我被正牌營業的“偵探事務所”騙得不輕。

他正往茶杯里倒黑乎乎的茶葉,茶壺裏冒起的熱氣能讓房子裏的溫度提高好幾度。

我掏出名片放在桌面上,他朝我點了點頭。

我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我顯然約錯了地方,被那張寫着“李國華”的名片弄昏了頭。

“你好,我叫李國華,英國人。”他伸出手,我禮貌性的和它握了握。

漢語發音很準確,聽起來有床頭詩的味道,這是他的奪命法寶,我敢肯定他不止練習一千遍,但極有可能只會這一句。

他低着頭,寬厚的肩膀抬着肘臂,但手掌壓得很低,正在像活捉一隻老鼠那樣手忙腳亂地侍弄着中國瓷器。

我只好無聊地看着他的長勾鼻,然後又轉頭看冒熱氣的壺嘴。

“這裏沒有牛奶和糖。”我說,

“不,這跟牛奶和糖不一樣。你在休息日的早晨給我打電話,你弄醒了我養在陽台上的鳥兒,它看着我的眼神就像在向我吐口水。我在中國呆得太久了,我越來越像個俄國人。”他說話像放炮。

我以為他只會一些簡單的手勢,孤立的名詞,乾巴巴的動詞,但我完全想錯了。

我不知道這個上午能和俄國人扯上什麼關係,我沒有說話。

他撿起那隻冒着熱氣的小茶杯,喝了一小口。他皺起眉頭,用上嘴唇使勁拉着鼻子不往上翹,過了不到一秒卻用毛茸茸的手臂親了一下那隻搞怪的鼻子,看樣子像是掉進了黑乎乎的茶葉味里爬不起來。

但他還是說他現在感覺好多了。

“中國黑茶怎麼樣?”

“不像是解渴的東西。有工業污染的濃煙味。”

“喝完才知道,天真的英國人。”

“.......”

“你們英國人什麼時候離開香港?”我抬起手指了指他的胸口,冷不丁地說。

“你在說什麼?”他昂起頭,皺緊眉頭,他的臉色被我一句話烤的臘黃。

“沒什麼,開個玩笑,伊麗莎白就是這個玩笑里的一個梗。”

“梗?”

“一堆軟乎乎的茶葉里突然跑出來的一根硬邦邦的東西,營養豐富,能喝能嚼,中國人喜歡嚼這類東西,好這口。”我用兩根手指捏起一根茶葉堆里的茶梗,小心地放到他面前的桌面上。

“我完全不明白。”他搖了搖頭,用手指摁了摁茶梗,苦惱地看着我。

“你不用明白。你是私家偵探,或者該叫你搬家偵探才對,你從英國大老遠跑過來,如果喝不慣中國茶,就該亮亮底牌。”

“沒有底牌,你也不需要告訴我你的姓名、職業、有刁難人的怪癖之類的東西。我們需要保持距離,神秘的距離。這樣就不會破壞業內的第一條行規。和我這樣一個具有英國作風的老派偵探談事情,能保守秘密就是底牌,最後就只剩下價錢的問題了。”

談正事的時候有些嚴肅,拉着臉,閉嘴的時候嘴唇紋深得嚇人。他在使勁揉他的尖下巴。

“你是個不錯的英國人,也許還是個非常稱職的英國公交車司機,你用你一路壓馬路得來的英國經驗跑來中國淘金,和一群對英國人不太感冒的中國人打交道,在香港回歸之前四處碰壁是遲早的事。

但我相信你,你是個不錯的黃毛怪,在中國故事裏出現過很多次,你是《西遊記》裏的龍套大王,但你永遠成不了孫悟空那樣的角色,這裏是中國。”大聲討論和無言靜默,其實都能起到同樣的效果,但我願意這樣說話。

如果說其它都能將就,那麼,唯獨英國氣質讓我反感,

“我對你的談話有了些興趣,我喜歡擅長談價錢的人,英國妓女和黑人奴隸在幾百年前照樣能被搬到現代社會,我和你為什麼不好好談?”

“你在羞辱我,你沒有資格羞辱任何人的人格。”

他朝前狠狠地揮了揮手,氣呼呼的瞪着我,他的英國氣質受到了威脅,他不是新潮的樂天派。

這個社會就是這樣,一談到人格的事情都煞有介事,但誰都沒有搞清楚人格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它只是所有人,包括自己,都在處心積慮破壞的一個東西。

我溫柔地看着他,沒有說話。他遲早會變成一根冰涼的黑茶梗。

“你是個中國痞子。”

他慢慢地冷靜下來,朝前擺了擺手,他大概正為付不起明天的酒錢煩惱,所以將那張臉裝扮得更可愛,聳鼻子的動作誇張的令人可笑。

“深圳知名律師,名利場的明星,毛瑟,在家中被人敲了悶棍一命嗚呼。一個外國人,隨後在深圳放冷槍,早間新聞里滾動播放。不知道血統不知道國籍沒有禮貌,開着豐田車子跑進海里。這就是我需要知道的東西,你大概能為我提供一些獨家消息。價碼隨便開!”

“如果只是這樣,”他盯着我,“1000人民幣每天,不包括餐食和住宿以及其它開支,當然,我都會開發票。”

“你是個英國紳士。”

我要了他的電話起身離開,留下他孤零零的坐在那裏。

他所敬仰的休息日完蛋了,和那些英國氣質統統被倒茶水一樣倒掉。

但說實話,我有些喜歡他,喜歡這個對偏見振振有詞的中年男人。

但這有什麼,這只是名族矛盾最微弱的一種表現,我還沒動心思動槍動炮呢。

沒有再開車,我只是蹙立在街頭的某個角落遠遠地望了它一眼就走了,不願再說來日再見的傻話。

低矮的楓葉樹上一片金黃,草叢裏的馬蹄蓮和鳶尾花開得正盛。

葉蘇兒一往既往地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上身添了一件淡黃色的短夾克,一頭長發披散在肩后,像是在迎着風的方向徐徐向前。

我從窗戶狹窄的視野中感受到秋初的涼爽帶來的孤獨。

我重新回到客廳里,閉上眼睛,假裝自己就坐在葉蘇兒的身邊。很久之後,內心中偶然被發掘出的寧靜,讓我嘗到了孤獨的另一種含義。

我希望再次歸來時還能見到她,希望她每天都會出現在同一個地方,希望她一如既往地保持快樂。

只有這樣,才好讓我天真地以為,不管這所“陌生”的城市即將帶給我什麼,我歸來的目的並不會發生急劇的變化。

我兩手空空,沒帶行李,沒帶錢包,簡單的着裝和皮鞋一樣光溜溜的。我走下樓梯,走上我與葉蘇兒初次相遇的小徑,輕輕地朝她走去,正看到她抬起小手遮着額頭上方,似乎被太陽刺到了眼睛。在這個一絲陽光都見不到天空之下,我悄悄地坐到她的身旁,就在手提袋的旁邊。

“好久不見!”

“沒過幾天啊。”她的臉上掛着招呼式的微笑。

“我可能要離開一段時間。”

即使我聳肩頭,使勁地搓鼻子,深呼吸,側頭看她的臉,緊張得不像話,我還是將那枚金鑰匙偷偷地放進了葉蘇兒的手提袋裏。

不可能帶在身上,就不如寄存在她那。

“能回來就好呢。”

我邁着細碎的步子離開,照樣沒有說再見。

我走進那家僻靜的花店,和店主人短暫的談話之後興匆匆地離開了。

每天給葉蘇兒送一朵鮮花,每天都不能重樣,要選最好的花苞,不能透露任何和我相關的信息,我臨走前叮囑他。

我回頭看了一眼葉蘇兒,坐上一輛出租車開往機場。

真希望我所有經歷的旅行,從不會把我帶到離葉蘇兒更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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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死的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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