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脫險(1)
接下來的數日都心中不安,舊曆年也在不安中過去了。更令不安重重增長的是,自那日南宮絕離去后,我便再也沒有見過他。待問過臣相府他的人,問遍所有人,都不曉得他的去向時,更是惶恐無邊。肄兒每日數回與我詢問爹爹哪裏去了,所有的人都在擔心他,方覺得他不可或缺。至少於肆兒,於我以外的所有人是。
而我,真心而論,真正人生里抹去他了,又如何能習慣?以往那些年裏有他在身邊嫌煩,此次回京以來,倒不嫌他煩,卻也是覺得他這人於我可有可無,然而真正消失了,再如何欺騙自己他是可以“無”的?離開他……再是痛苦再是不習憤也要習慣,可是他的名字,他的人,可以從我的人生里抹去,卻絕不可以從這個世界上抹去。我生活在天之崖,他也一定要生活在海之角,而非另一個世界。
找他,翻遍了整個南陽找他,甚至南陽之外,及至整個梁國,再是梁國之外,及至……
終於這一日,一個滿身血污,又面色青紫伴有中毒跡象的人到來南宮世家,出現在我的面前,仔細辨認,卻是林爍。趺蘇身邊的御林軍統領林爍。本來就疑心南宮絕的失蹤與趺蘇有關,林爍是趺蘇的人,這個時候出現在南宮世家自更不引人待見。所有人都驅逐他,卻是北皇漓在這個時候站了起來,一語壓下眾人心底的憤懣不平。
“我相信他!”北皇漓正義凜然道。
我亦是道:“我也信任他。”
是的,我信任他。
沒有忘記林爍數次予我的惠善,雖每次奉趺蘇之命行事,卻對所行之事從不贊同。望着北皇漓與我,林爍露出了一個慰藉松心的笑容。
南宮絕果然受困於趺蘇,究其原因,我要與北皇滿遠走高飛,倒是其次,不過是對他最後衝擊了。原來早在那之前,趺蘇便已找到他母親娘家吳氏老宅,在那裏設下天羅地網等候他。他母親雖是獨女,吳氏那一脈人丁也早已作古,吳家老宅只是廢墟,但趺蘇篤定他一定會前去,定然握到了那裏的什麼把柄。而他果然去了,想必是真有把柄被趺蘇握在手中。而知曉去會趺蘇,前路險阻,八成有去無回,是而在又知道我決意與北皇漓遠走高飛,他那等蒼涼,旋即想着自己即將的遭遇,又釋然,言該說對不起的人從來是他,從來都是他對不起我,甚至不對是否爭取雲肆置言一句,便那樣決絕地離去……不是他不要雲肆,而是他此去難回。
“……整個吳家老宅都被毒氣侵襲,方圓兩里,已被御林軍封鎖戒嚴……”
林爍說什麼,再聽不清了,滿心裏只記恨着南宮絕。他以一去不回的自殛方式,把雲肆丟給我,想要以雲肆牽制我,讓我自此走不成了嗎?他好計謀!……我不會讓他如願的,一定不會讓他如願的!我要把他找回來,一定要把他找回來,然後把雲肆丟給他!永遠地丟給他!
……“吳家老宅在哪裏?”
並不意外我問出這樣的問題,“霜林巷二十八號。”回答的人卻是北皇漓。他緊接着道:“秋冬,帶你家郡主去!”
有些意識不清地看北皇漓,北皇漓的眸光卻異常清亮明鼎。初到南陽,即遊山玩水,果然不是只為消遣玩樂的。
“不可!”佑兒越來越有世家子弟的樣子了,前一步道:“那裏情勢險惡,光不論其他部署,就毒瘴一樣,林爍叔叔現已毒勢攻心,可見那裏毒氣的厲害。”
北皇漓摸着佑兒的頭,無奈道:“毒氣都使用上了,可見皇上已用了絕招。只有你姑姑去,皇上念及舊情,或會稍下留情。”
北皇漓看着我,不無憂慮道:“前幾日追蹤到皇上在尋幾味毒藥,便猜測他有可能以此用事,所以準備了一些抗毒的葯。——雖不知派不派得上用場,至少有備無患。”
“娘親——”雲肄低低喚我,亦不想我前去冒險,然而那個人是他的爹爹……
與秋冬俱是上了馬,正欲策馬離開,雲肄又叫住我,“娘親!”將一個小方盒子交給我,“娘親,危險的時候打開它,裏面有可以護佑娘親和爹爹平安的東西哦!……一定要危險的時候再打開它……”
策馬跑出很大一段路,雲肆喚我的聲音又傳過來。勒轉馬轉過身看他,他正對着我叮囑般地喊道:
“娘親,你一定要將爹爹帶回來哦!”
“一定要將爹爹帶回來哦!”
……
沒有依靠秋冬引路,是尋着那讓人不舒服的味道臨近吳家老宅的。沒有忘記上次在棠梨宮,趺蘇已欲致冬於死地,遠遠見着趺蘇的御林軍,已是示意秋冬回去。兩人不欲,到底禁不住我再三將佑兒對她們的託付,含淚折路而回。這裏動靜,隱約驚得御林軍注意,在他們還恍神間,我已一勒馬,策馬直馳進封鎖區。沒有御林軍放箭追擊趕盡殺絕,入毒氣封鎖區,去吳家老宅,這本來就是去送死!沒有人會阻止敵人去送死——相對趺蘇,我已然堪稱他的敵人——何況,整個吳家老宅甚至周遭方圓兩三里封鎖區,俱被毒氣籠罩,他們惟恐遠遠避着還來不及。只隱隱聽得有人惶惶與趺蘇稟報,“……皇上,是明月郡主……”
我乃他們的皇上的敵人,稟報起來還這麼惶惶做什麼,真是可笑至極!
然而趺蘇聲音也那等灼燙做什麼?但他到底是無情的,一直也都知道,楊剴與他就此請示過後,就聽到他空洞的聲音:“照舊行事,不得有誤!”“是!”
沒有如往次一樣再意冷心灰,此次是真的釋然了的。
只是北皇漓這次也犯糊塗了,還言趺蘇念及舊情,或會稍下留情。
其實是瞧見了躍蘇的,然而再懶得想像為了南宮絕入吳家老宅去送死,或者說陪着南宮絕送死,他會是何感覺,“駕!”他的話音落後,我的人、馬徹底沒入了毒瘴深處。
總算將他們都擯棄得遠遠的了……
總算……
趺蘇果然是鐵心致南宮絕於死地的,封鎖區越往深處走,越窒息憋悶。在宛如漫天煙霧的封鎖區里找到霜林巷,見到二十八號吳家老宅那幾個字,已是半個時辰之後了。進去吳家老宅,裏面更是什麼都看不清。在馬兒連栽了兩個跟頭后,我不得不自己下來探路。只是,這樣重的毒氣,便是我預先服用了抵抗毒瘴的解藥,怕久了也是無濟於事的吧,而南宮絕……
“南宮絕……咳咳……南宮絕……”
“南宮絕……”
“南宮……”
……
…………
不知找了多少時候,也不知跑遍了多少個院落,始終不見他的回應……倒是在吳家宗祠里聽到聲響,然而去看,卻是一隻瓦罐翻倒……始終沒有找到他,不知不覺又找回了吳家宗祠,又叫了他一聲,卻被人從身後捂住口鼻,以為是落入旁人手中,才欲掙脫,已聽到他吃力的吐話:“……你……來做什麼?”
是他。他還活着……
話語固然微弱,轉身瘴氣中看他,固然也氣色不好,但至少還活着。
“……不是跟北皇漓遠走高飛了嗎?咳……還來找我做什麼?咳咳咳……”這個時候了,他還只想着這事念着這話。
拿出藥丸要喂他,他看了看我——能在宅子裏走動這麼久還沒倒下,雖說不上安然無恙,但至少是有備而來的——知我服過葯了,始才看着我吞下。
注意到那隻瓦蹲,就在他的身旁……之前,他想必連走動也走動不了了的。回應我,掙扎着站起時想必碰翻了那隻瓦罐,而我只把那聲響當作了尋常。甚至看到了那隻瓦罐,卻沒注意到一旁的他。好在重又找回了這裏。又看到了我,聽到了我喚他的聲音,怕再引起不了我的注意,他站起,並且捂住我口鼻顯然盡了最大努力……
服過葯須臾,他的氣色果然好了一點點,人也能走動。見他暫時性命無虞,我鬆了口氣,而他已問我,“可有不舒服?”
說話間,又捂住了我口鼻。
被他那樣捂住,沒法呼吸才不舒服!
推拒開他,不悅道:“北皇漓給的葯很有作用。”
聞此話,他亦是釋然。
“……可是,不快點離開這裏,那葯遲早也無濟於事。”他才服了葯,比之前大好,自然以為那便是這毒瘴的解藥,然而我是服過葯再進來吳家老宅的,這裏毒氣並不能說對我完全不具侵害。不舒服,身體很不舒服!北皇漓本來就說了的,那藥丸對毒瘴固然起一定的抵抗作用,但並不能保證萬無一失,不確定排不排得上用場。
“不是解藥?”他皺眉,拉着我就道,“這就突圍出去!”
“不可!”我拉住他道:“御林軍已經將吳家老宅周圍兩三里封鎖了,目的就是想你被毒死在這裏。——除此之外,皇上親自坐鎮,弓箭手在外候着,便是你能活着走出去,也會死於亂箭。”
他看着我,“他的狠辣,我是想到了的,然而……”
他怔怔的,不可置信地,“明知我處於這般處境,你還闖了進來?”
這是他沒有想到的,也是從來不敢想的。
被他怔怔地道出,我一時也怔怔的。
不止他沒有想到,不敢想,這也是我自己沒有想到,不敢想的。
許久,他驀地有些想通了,望着我,含喜道:“你並不想遠走高飛離開我,是不是?”
我怔兀看着他,不解,也氣他惱他,——都什麼時候了,還滿腦子裏在想這事?
而他已伸出手掌撫摩我臉頰,似喜似嗔,末了,似又有些懊惱,“你可知早前我被你氣成什麼樣子?”
終於,似憶起自只處境了,他窺着我神色道:“此次我若真命中該絕,你陪了我送命,是否無怨無悔?”
惱了,不禁怒道:“也沒有口忌,什麼話都說得!”
他卻笑了,擁住我道:“雖不能親口得你說一句,我亦為此知足。咳……”
顯然暫時抵抗毒瘴的藥力也快過去了,那毒瘴,又令他咳起來,而我也早已呼吸不順。又堅持了一時片刻,他看着我,“你走吧,他不會想殺你的,現在出去,咳,得了他解藥,就平安無事了。”
我伏在他胸口,接着他的話道:“然後與他重拾舊情,我還是王府郡主,我若願意的話,還會是他的妃子,他的王后……;佑兒,會是名副其實的雲姓王爺;而肆兒……”我笑起來,“會是他的繼子,改姓‘北皇’,或長成為北皇漓那樣的藩王宗室,或被他立為太子,他日順理成章登上皇位,繼承江山……”
“咳咳咳……”他劇烈的咳起來,明知道我信說一通,往事物發展的反面信說一通,一想種種,也不禁血脈賁漲,又思及我的不願離開,雙層憤怒,連發炮製般地對我吼道:“你走啊,他對你有情,終究不會殺你的!”南宮絕盯着我叫道:“出去!別陪我一道受死!”
更貼近地伏在他胸口,我徐緩道:“與你同歸於盡,是我持續時間最長的一個願望。我因你名聲喪盡,為你誕下麟兒,你一個願望都不給我么?”話畢,已是淚落。
因為趺蘇,與他舉案齊眉是我的願望。然而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抵不過造化弄人,流年無情。
相比之下,惱着恨着南宮絕,倒是我自幼年起就做着的一件事。汝陽王府滅門那麼長一段時間內,更每時每刻期盼着與他同歸於盡。
……明明說的是彼年願與他同歸於盡的事,此時,他卻目光血紅地看着我,吼叫着叫我離開的那個他被封印住了,爆破了,在我徐緩的話畢,淚落的那一刻就被封印住了,爆破了。
“呃……”這時我腹中一陣絞疼,禁不住申吟出口,他的一滴淚落到我唇上,抱緊我,惶急地叫道:“明月,明月!你怎麼樣?你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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