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給予的情涼薄(3)
他彷彿沒有聽清,懵昏地望着我,努力追憶省悟過來了,又幾乎不能相信,只是出於本能急切點了一下頭,然後喉結滾動才吐出一個含混不清的“有”字。
望着他,我莞爾一笑。
結伴出門去,他頭重腳輕,一路都是恍恍惚惚,終於回神鎮定過來了,踏踏實實走在路上,然而卻也是沉默無聲。緊張克制的沉默無聲。不止他,便是先前連邀請他月下花前都面不改色從容自若的我,也不禁略感不自在。無話可說。明明是並肩而行,夜喁卿卿,月色朦朧,天地間似只有我們兩個人,卻完全不能感覺對方的存在,若不是規律而剋制的心跳和呼吸,靴底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地聲響……
終於再承受不住這樣氣氛積壓在胸口的沉甸甸,我放緩腳步,看着他,狀似隨意地問道:“先前,你要和我說什麼事?”
忽然聞聽我說話,他無意識地停住腳步,僵了半響,方能隨意地側身看我,目光從我鬢髮落到面龐,最後又迫使自己直視着我眼睛。他嗓音柔和道:“還不是因為下了這樣大的雪?去死人谷,只得等雪化了再行動。”
死人谷……
昔年在南陽時,金善的藍驄受驚,他缽可汗疑心南宮絕所為,為救金善解除誤會證明自己清白,不被趺蘇離間,南宮絕摔下的那懸崖?南宮絕從死人谷還生后,本要繼續找他家寶藏的他突然不找了……而這次,他與趺蘇都是為他家寶藏而來……果然啊,果然,南宮世家的寶藏是在那死人谷。
然而他卻似全沒心思談論旁的事,目光猶豫看着我,熠爍着些許黯沉失望,按捺良久,終是問道:“邀我出來!原來是為問這個的嗎?”
“不……”話音未落,身畔嘣叱一聲,卻是積雪壓斷了樹枝。眼看樹枝連帶積雪要砸在我身上,他一把拉過我,結結實實抱在懷中。
身體磕在他剛硬的胸膛上,“不是”後面的那個“是”字正好脫出口。
不是……
懸起的心好像找到了着陸點,安然落下,他唇角恍惚有微笑的紋路,雪的樹枝已經被堪堪避過砸在了地上,好久好久,他也沒有放開我。
又過了好久,下玄月下,兩具貼緊的身體似被清冷的月光冰封,自混沌開天就一動不動,甚至我疑惑還將這樣一動不動下去,他的雙臂始慢慢鬆開,低首,雙眸含情脈脈望着我。我亦是盈盈望着他。他怔怔傻傻道:“明月,這一晚上,你對我真好……”
是嗎?這便是對他很好嗎?心中又酸楚起來,真是父子啊,他跟雲肆一樣,只要我對他一點點好,他就能夠手舞足蹈。哪裏那麼知足呢,跟個得到一塊糖果就能高興一整天的孩子一樣。可是他是臣相大人啊,便是錦衣玉食一手遮天也不滿足,控制**那樣強,權欲,甚至是對浮雲富貴的渴望……什麼都要牢牢握在手中,什麼都要自己掌控,怎麼惟獨我予他的好,一點點就痴痴傻傻?乞求這樣地好,他是那樣地卑微……
他皺眉,字字凜凜冽冽地道:“可是我不喜歡這種感覺!”
機鋒一轉的話,生生將我從可憐他的意想中扯回。他深深沉沉看着我,吐字凌戾道:“從家破人亡寄人籬下那天起,我就知道,富貴居安,什麼都是空,看我南宮家昔日白玉為馬金做土,轉眼就若浮雲散去!只有權利,切切實實攥在手中的權利,才是最真實的!所以,我會進入官場走上仕途……”他望着我,神色因為眷戀而溫柔起來,話語也因為深情而變得繾綣,然而卻只更襯得他整個人森冷陰鷙,他盯着我,低低地喃道:“十多年來,你可見我有幾回回來南陽?回想過去,總覺得像是一場夢,像是行走雲端一樣……而現在,我又有了這種感覺!”他緊緊盯着我。
再不意他說出這樣話來,望着他,真不知是臆嘆與他心有靈犀,都想到了他的控制欲上了,還是錯愕他這種劣根性的人我可憐他做什麼?……然而,然而,“總覺得像是一場夢,像是行走於雲端”這話壓去了我對他所有的惱意。酸楚又涌溢上來,是啊,是啊,這樣的好,這樣的彎月良宵,恰似我與他的一場夢,夢醒時分,什麼都破滅了,給予他,也給予我的感情,多麼涼薄……
或許,這樣的好夢,狠本就不該彼此給予。哪怕最後的時光。
怔怔地。我能說什麼呢,他的直覺那樣正確。
臉色蒼白,幸在他的話還未說完,他緊緊盯着我,眼底隱藏着深深的疼痛和怨憤:“就像來南陽的路上,明明……明明……”
鬆開的手掌因為激動又緊緊握住我的手臂,他望住我,目光灼灼像一樹火焰,語氣里有難耐的急切和希冀:“明月,告訴我,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他握搡着我,急於求證:“告訴我!”
心亂如麻,也不知哪來的那樣一大股子勁從他掌中掙脫,蹌踉往旁邊走了兩步,也不回頭看他,只心虛地發難道:“就是因為上次的事生氣了,所以這幾日你才一直避着我是嗎?”
“哪裏是?”他急切地辯駁,失笑道:“我今天才回來!”
他近前一步,扳轉過我的身體,說道:“過來南陽的路上,本就耽擱了太多的時間,”何以會耽擱,還不是因為我?他惱恨看我,懈氣道:“皇上早過來南陽行宮了。自然的,一回南宮府,翌日我便忙正事去了,總不能落他之後……到今日總算籌備周全,一回府,就見你與北皇漓言談好生歡樂,本來不想置喙的……可後來實在忍不住,所以……所以,就沒有志氣地跟去了梅園……”話及此,臉上一層層紅雲迭盪上來,解釋的聲音也極溫柔委屈:“我怎麼會迴避?明知北皇漓日日明目張胆地過來,不跟緊你身邊,還避着躲着?”
望着我,他的目光溫柔而堅定:“便是你說那是夢,夢醒了,就破滅了,我也要讓夢變成現實的!”
是哦,他怎麼會迴避,那樣小肚雞腸,小心眼,又陰毒蠻不講理,搶也要搶回身邊。
“你呢?”他看着我,臉龐上蘊染着一層薄薄紅暈,眼波流彩如在夢幻之中,“既然說那是夢,現在為何又對我好?”
酸楚又涌溢上來,我背轉身揩淚道:“不是就快除夕了嗎?總不能過年也與你置氣吧?我們不過個好年,也得讓肄兒佑兒過個好年不是?”
他松心,語氣卻不滿意,“原來只是為這!”
我啞澀鯊:“不然,你還要怎樣?”
他默默看我,低了聲道:“我說不過你,也不……和你爭。”
他從我身後攏抱住我,低首,在我耳邊低低道:“以後,我們也不起爭執好不好?”
我帶淚笑道:“剛才你不是還說要事事掌握主動嗎?”
他悻悻道:“自然是的!”
看着我,慢慢又軟了語氣,“只要你不離開……”
只要我不離開……
側首,去望他,正迎上他注視我的目光。
深杳如不興波,卻又泛着點點鱗光。
當晚睡的並不好,他揣疑的話,最後的目光,便是還未篤定什麼,也顯然起疑了。
我不離開……那是他的底線,卻也是我一定要反其道而行之的。既如此,他疑不疑心,實質於我已經無所謂了。
如是,再在南宮世家看到我與北皇漓言笑晏晏,他目光如若噴火,我見了,也懶得理會了。
只是,本還想這段時間裏都對他好的……
“你們又打算遠走高飛是不是?”北皇漓在南宮府上用過晚膳辭別後,他立刻過來了膳廳,不待我回答,他已暗自咬牙道:“別抵賴了!北皇漓的私居里都在整理行裝了!”
前半句話意料之中,後面的話卻着實教我意外了!
輕裝遠走,有什麼好整理的?……驀然記起北皇漓告辭時與他擦肩而過的那一下停頓,北皇漓莞爾的笑港……幡然醒悟,北皇漓不願意贏得不坦蕩,所以才會明示南宮絕,與之明爭。在我處起疑心,讓他篤定的卻是北皇漓。北皇漓如此磊落坦蕩,我又怎能教他失望?望着南宮絕,我心平氣和道:“這一次,肄兒願不願意跟我走,我不會有分毫強迫。他有他自己的意志。我相信,他親近你,是願意留在你身邊的罷。”我站起來,看着他說道:“我把肆兒留給你,也算是基於此事,我予你的補償。”
一句正面回應都沒有,逕自說著自己的安排,儼然遠走在即。他恍惚了一陣,方才駭然而笑,“補償?有什麼好補償的?你是肆兒的娘親,便是帶走他,也沒有什麼不合情理的地方吧?”他的雙眸像是嵌滿碎月星光,愴然叫人不忍卒睹:“說補償……你也是知道你就這樣走,對不起我,是嗎?”鋪天蓋地罩着我的,卻是深若萬丈的情意。
確實不到補償的地步,說補償不應該,然而何以出口那話,緣故他猜對了。側首不看他,迴避他的,也迴避自己心中的感情,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緒。
“你竟然這樣說……一句陳述的話都沒有……我讓你不要抵賴,你就真的不作一句力爭,也不給我一句解釋,自說著你的安排……你早就打算好了是不是?”予我,向來他是色厲內荏的,此刻卻連表象的強硬都拋棄了,他擁着我的肩,迫我抬頭看他,他的眸子裏有難耐的苦痛和不願相信:“只為了離開,連肄兒你都能夠捨棄不要……”
撇過臉去,卻正好看到與佑兒在庭院裏追逐嬉戲的雲肆,淚水頃刻簌簌下落。
他驀然無了生氣,彷彿泄了氣的熱氣球一般,“其實也沒有什麼對不起我的地方,你用不着補償……”他溫柔凝睇着我,似要把我的樣子嵌進腦海中去一般,“要說對不起,從來都是我對不起你!”
是用不着補償,然而補償的對象是雲肄……他說用不着補償……我並不相信他會不要雲肆,可是他轉而變得溫柔的話,那訣別般的神態着實令我忐忑不安了,望住他,我惶惑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肆兒,你總是要的吧?”
卻是不答。只是看着我,他步步退後,直至膳廳門口始轉過身去,決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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