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賊首易斬 劍心難安
劉備與關羽張飛,僅僅騎馬的三人走在最前面領隊。他們甲胄齊備,看起來確實有些威風凜凜的將軍模樣。只可惜出行匆忙未能把落家中的神兵一併帶上,此時腰間懸挂的尋常刀劍倒是顯得有些不太般配了。
方升與莫興元驅策着雙腿跟在後面,與之作陪的還有那幾百號裝備顯得捉襟見肘的弟兄。雖然兵刃是人手一把,但全身防禦裝備的獲取卻似乎需要那麼一點運氣。有人頭頂清清涼涼,有人身上空空蕩蕩,能夠全副武裝的人員連半數都沒有到。方升與莫興元也只是簡單的在外衣上罩了件薄甲,倒不是他們運氣不好,只是覺得有人比自己更需要罷了。
按說先前已未雨綢繆的屯下了物資,原本不至於此,但架不住鄒將軍堂而皇之的“暫時借用”。充盈“根正苗紅體制內部隊”的曉以大義之下,讓人連拒絕的話都不知從何說起。這餘下的三匹馬和兩百套甲胄反倒成了人家的一番“好意”。到頭來除了官方的出兵許可,什麼也沒有撈到,連這些弟兄都是先前自募的人手。
或許覺得與正面虎視眈眈的五萬敵軍相比,這區區的兩三百之流顯得微不足道。或許覺得僅憑拎不上枱面的這幫偷雞摸狗之徒,難以撼動涿州城的高牆厚壁。或許覺得殺雞焉用宰牛刀,劉備出馬便已是綽綽有餘。或許又或許,但不論鄒靖如何敢想,他這一連串的安排都擺明了未將劉備告之的情報放在心上。
隨着那顆大桑樹的輪廓越來越清晰,刀劍驀然的撞在了一起,沒有明晃晃的火星四濺,只有流不盡的鮮血,村莊再次籠罩在漫天的喊殺聲之中。未經長久訓練的這幫壯士,嚴格意義上來說還不能稱之為士兵,戰鬥力着實有限。好在尋常的黃巾賊寇倒是也和他們半斤八兩,一刀斬下,誰還能站着,似乎全憑天意並沒有什麼技術含量。劉浩也提着刀帶着滿腔的怨恨與委屈沖了上去,只是待敵人真正到了跟前蓄勢待發的匹夫之怒卻好像已經散了個乾淨,雙手握着刀把顫顫巍巍的接了幾招再一轉眼便不見了他的身影,好在地上也沒有。
方升覺得手中的兵刃變得越來越沉重,揮動起來都有些吃力。他已不記得面前這具即將軟倒的軀體是自己親手抹去的第幾條人命,反正不是第一。他不想這樣,甚至都想放下手中的利刃。可地上躺着那些尚溫的軀體彷彿猙獰着在問“你在開什麼玩笑?”他們之中有素味平生的敵人,也有萍水相逢的戰友……這個人,我記得他。來的時候就走在我後面,主動和我搭過話,路上他還講了個笑話,當時覺得很是有趣,說的什麼來着?喂,你再說一次唄。喂!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卻沒有機會讓他親口告訴我了。
天降的神兵顯然在賊寇的意料之外,被殺了個措手不及向村裡潰散。眾人乘勢追擊,大有一鼓作氣將賊寇剿滅的架勢。直到熟悉的笛聲悠悠響起,還是那般的詭異卻又有些動聽,一切又開始變得不太一樣了。巨漢!如那一日般的巨漢足足出現了九個。獃滯的表情如出一轍,有幾個還拖拽着長到誇張足以和普通人比肩的寬背大刀,看着便讓人心驚。他們從三個不同的方向逼近,龐大的身軀每一步都擲地有聲激起地上的浮塵,也掀起眾人心中的波瀾。
劉備倒吸了口涼氣,一股退意悄無身息的在心中萌發。雖說也設想過還會遇到這些怪物,但能接受的程度僅在四六之間。莫說現在多出的巨漢以難以解決,就是一旁普通的黃巾賊寇那也不是吃乾飯的,以手頭現有的戰力,他實在是缺少必勝的信心。張飛卻沒有這麼多的雜念,怒吼着一馬當先便沖了上去。那一日只能冷眼旁觀兄弟們為自己深陷苦戰的無奈,早已讓他憋了一肚子的鳥氣。如今一雪前恥的機會送上門來,那還用說?“干”就完了。
殺入人群的巨漢就是一台台動力十足的殺戮機器,肆虐的收割着他人眼中的生機。面對襲來的刀劍他們視而不見,舉手間便是猩紅湧現。扎入身體的長槍也滯留不住他們的腳步,抬足時已然肝膽俱裂。一時間恐懼伴隨着血腥蔓延,傷亡陡增,又有幾人能與之抗衡?
誇張的長刀落在地上發出沉重的聲響,龐大的軀體隨之倒下,洞開的眉心正往外潺潺的涌着鮮血。一柄長劍插入土中,方升扶着劍柄單膝跪在“紅地”之上,全身止不住的抖動已是力竭。他沉重的喘息着,儘力壓抑胸腔之中的澎湃,可腦海里揮之不去的血腥畫面卻最終還是讓他乾嘔了起來。被十來人合圍的巨漢提刀橫掃,是誰避閃不及提起長槍格擋,槍桿折斷的橫截面是那樣的整齊,他難以置信的尋找下半身時發出的悲鳴那樣的恐懼。是誰乘着這個空檔從背後扎了巨漢一槍,他還沒來得及興奮又被不知從哪殺出的黃巾賊寇從背後偷襲殞命。得手的黃巾賊寇刀上血還沒來的落下一滴只覺得頭頂被黑影籠罩,高聲叫喊着“不是我!不是我!是他!是他!不是……”便被分成了兩半。紅的白的,乾的稀的頓時攤了一地,還有一堆柔軟在平滑的蠕動。
漫天的廝殺聲漸息,遠方只殘存着些零星的刀劍碰撞之聲。方升還在嘔吐,可除了些冒着泡的唾沫和泛酸的胃液,半點實質性的東西都沒有吐出來。眼前那些片段的閃現反而變得變本加厲了起來。有恐懼,有哀傷,各種各樣的負面情緒縈繞在心頭,也有深深的懊悔與歉意“我若是能再強些,再快些,是不是就能保住他們的性命。”突然一隻手搭在了他的肩頭,驚得方升一激靈,扶在劍柄的手也驟然握緊。
“是我。”莫興元蹲下身子一手扶着方升的肩一手在他的後背輕輕的拍着,同時也檢查着方升的身上是否出現了傷情。他自己此時看起來也頗為的狼狽,不僅不見了盔甲的蹤影,衣衫也變得殘破,更是看不出這身穿着本來的顏色。與方升一樣,都搖身一變成了名副其實的“紅人”。與方升不同的是,他的眼裏儘是坦然,似乎是對眼前的慘劇已經司空見慣。方升在嘴邊抹了一把,撐着劍站起身來,突然膝蓋發軟一個踉蹌。莫興元趕忙扶住,若換做平時他定會取笑上兩句,但現在,眼前的這位弟弟已經做得足夠多,足夠好了。莫興元斬殺第一名巨漢時便有方升之功,當時已覺不易,之後獨斗更感艱辛。而方升四處轉戰,聯合著大夥先後再力斬兩人。莫興元知道,若換做自己想必此時的模樣定不止是會走出個踉蹌那麼簡單,他關切道“不用勉強,都結束了,你還好吧?”
方升搖了搖頭緩緩環顧四周,沉默良久后直視着莫興元的眼睛問道“這樣做真的對嗎?”莫興元的頭欲點欲搖,最後放棄了動作道“你先不要想那麼多,這不是一兩句話說得清楚的。”方升提劍環指一圈自嘲的笑道“呵呵,我怎麼可能不去想?你可知這裏的人有多少是被我所殺?”他的語氣平淡卻也有一股掩不住的悲涼。莫興元伸手指着一具地上己方的屍首,那污穢的臉龐本也該有大把可以揮霍的春光“那他又做錯了什麼?”他頓了頓又道“我曾經也以為這個世界非黑即白,但我聽到的,看到的,都在告訴我還有更多的色彩。是!你是可以不去殺他們,但他們會殺他,他,還有他!”莫興元連連在地上指過“我雖然也分不清楚對錯,但任由這些肆意舉起屠刀的人在這世上妄為,難道就好嗎?……”莫興元還在說著,方升一時語塞,垂着頭也不知道聽進去了多少。良久,莫興元抿了口唾沫在方升肩頭輕輕拍了幾下,苦笑一聲心道“寬慰這傻弟弟,想不到我說起來還一套一套的。可我自己若是真的想明白了,畫起人來也不至於此,真是諷刺。”
莫興元陪同着方升徐步緩行找劉備等人匯合。一路走在遍地橫屍與斷臂殘肢之間,莫興元雖說已見怪不怪,但有幾人過於悲慘的下場卻也差點攻破了他的心理防線。方升閉口不言,走着走着,一滴清淚無聲無息的從眼中滑落,濕潤了嘴角,已是說不出的苦澀。莫興元一聲輕嘆,也不知還能如何寬慰,只能任方升自己習慣。地獄與人間在這個年月已經模糊了界限,若是在太平盛世,你,我,還有他們……算了,不過是奢念罷了。
劉備蓬頭垢面的吩咐着旁人清點人數打掃戰場,他粗略的掃了一眼便是說不出的心痛。眼前的這些人,數起來怕是都用不了多久的功夫。逃跑的不知有多少,還在清繳余敵的或許也有一些。但更多躺在地上的那些兄弟,他卻壓根都不作打算了,實在是到目前還未能在其中見過一個活口。好不容易召集的人馬,就這麼……唉。
關羽與張飛的模樣僅僅比劉備好得有限。關羽此時的臉上也有些疲態,長須掛着幾滴晶瑩的水珠,不知從誰家的院中提來了一桶剛打上來的水。張飛的模樣狼狽,神色卻是顯得興奮難平,推開關羽遞過來的瓢,幾乎是“搶”一般從關羽手中接過水桶仰頭牛飲,嘩嘩分撒的怕是比他喝進肚裏的還多,手一抬又往頭上暢快地澆去。關羽大手一壓,嗔怪道“你給大哥留一些!”張飛憨笑兩聲鬆開了手。關羽提桶又朝劉備走去,還不忘與張飛交代一聲“你也去打些水分與眾人飲,這院裏沒有人,桶還有。”
張飛應了聲好,攏了一把濕透的散發,剛走了沒兩步,他豪邁的聲音便嚷道“哎呀,兄弟!來得正好,走走走,陪我一起打水去!我本還想去尋你,大哥二哥都說不用替你擔心。你可不知道,這一架我老張打得可真是盡興!”張飛的話也同時吸引了劉備與關羽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