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愛情展開了與現實的較量
l“叮鈴鈴，叮鈴鈴......”周日早上的鬧鐘聲尖銳得刺耳。
l林辛扯起被子蓋住了頭，不耐煩地喊着：“快關掉快關掉啦，好吵哦”！
l亦先迷迷糊糊翻了個身，從背後抱住林辛，又把腳架在了她大腿上：“是你的鬧鐘......”
l“那你幫我關了”！林辛一把蹬開了他。
l亦先清了清嗓子：“才8點，就給你吵醒了”！他一手摸索着手機，另一隻手朝林辛大腿伸去，慢慢往上，又說道：“你要賠償......”。
l林辛翻過身，雙手將亦先撐開：“我不要”！
l“為什麼不要”？
l“你.....你沒刷牙，嘴巴臭”！
l“那我不親嘴”。亦先作勢，向著林辛胸口擠去。
l“哈哈，你走開啦”！林辛坐起身來，撥開臉上胡亂的頭髮：“你讓我睡會，今天周日呢”！
l“你的鬧鐘吵醒我了，睡不着啦”！
l“行，你自己說的”！
l“嗯”？
l“下樓買菜去”！
l“買菜？.....我沒買過耶”！亦先停住亂動的雙手：“要怎麼買”？
l“大少爺，你不會做菜，連買菜也不會嗎”！林辛瞪了他一眼。
l“我沒買過嘛，你教教”！說著，又往林辛身上靠。
l“哎呀，走開”！
l“你就買10塊錢豬肉，再買2把青菜，木耳和香菇也拿一點”！
l“要買那麼多嗎”？
l“你今晚還想再下去一趟嗎”？
l“對了，買雞蛋！再買條鯽魚，阿垣昨晚說他要煎魚”！
l“鯽魚？你慢點說，我記記”。
l“還要讓阿姨幫忙切肉，買菜也要拿點蔥......”
l“要買活的魚，就是還會動的......”
l“那麼多東西，我一個人哪拿得了”。亦先裝出一副可憐的樣子：“你不和我一起去嗎”？
l“你麻溜點，我等會還要拖地......”
l亦先故意重重地推開了隔壁房門，看着阿垣和小鴻東倒西歪各睡一邊，他操起地上的枕頭向他們砸去，大聲喊道：“起床買菜做飯啦......”
l他們是亦先的第一對“房客”，離校當晚就住了進來。在面試過幾份工作后改變了主意，決定在家專心經營他們的女鞋網店。
l角落的另一個小房間住的是林辛的同學王梓。林辛以“離公司近”的理由邀請了她過來。她在附近商場的電影院工作，為了賺多點錢，經常主動上夜班和周末班。
l一開始難免有些生疏和彆扭，但在亦先和林辛的帶動下，大家很快熟絡起來，相處得也很融洽。在商量一致后，也為這個家定下了一些“規矩”。
l電視旁的月餅鐵盒裏放着家裏的生活費，每人每次100元。供大家在除去房租和水電費后的日常支出使用。而在家務方面同樣分工明確，做飯的不洗碗，每兩天一次拖地，每月一次大掃除......
l做飯的基本都是阿垣，他說自己從小便學習了媽媽的好手藝。最拿手的菜是紅燒鯽魚。先把鯽魚煎熟，再另起鍋，放入辣椒、大蔥、香菜和生薑等配料，大火爆炒后淋上，隨着滋滋的聲音香味四溢。
l就算是平時很少做家務的亦先，
也慢慢體會到了其中的樂趣。甚至在把凌亂的廚房收拾乾淨后，心裏莫名會有種成就感。
l晚飯後大家圍坐在一起，看電視或是玩遊戲，簡單卻也溫馨。
l阿豪師弟是家裏最常來的客人。他總說自己陪了女朋友一天，晚上要有自己的私人空間。他招呼起大家一起打牌，鬥地主1局1元底，這能玩上一整晚。
l亦先對於賭博的印象，最初還是和爸爸一起。
l在亦先小時候，爸爸是個包工頭，這似乎是個挺賺錢的工作。記得那時爸爸拿錢回家，都是一大沓50元和100元的面額，媽媽笑得很開心。
l可後來因為工程老闆跑路，爸爸不僅丟了工作，還把大部分積蓄賠給了工人。而隨着年齡的增長，加上多年在工地上工作的原因，爸爸身體出現了不少小毛病。尤其是雙腿，無法長時間彎曲，在颳風下雨天更為嚴重，甚至要人扶着，才能站起身來。最後只能經人介紹，做些家庭的小裝修，維持全家的生計。
l慢慢地，活也越來越少了。爸爸時常在點起煙后笑着說：“現在手腳不好使幹得慢，就算我做得再細，也比不上年輕人了。幹得時間長，人家還要多算點錢給我......”說完后，他總會朝天上吐出一個個的煙圈，逗得姐弟倆拍手大笑。
l在亦先三年級左右，爸爸也就基本待業在家了。
l家裏沒了經濟來源，父母總要想辦法。突然某一天，亦先在柜子裏發現了一些紅紅綠綠的圖紙，上面畫著他看不懂的粗糙的圖畫和扭曲的數字。亦先跑去問媽媽，只得到了以後不準碰的答案。
l亦先還是細心觀察着一切。那時候每逢周二、四、六晚上，在吃過晚飯後，父母都會“忙碌”起來。有時打電話，有時匆匆出門，又很快回來。電視裏的翡翠台在晚上9點20多分的新聞總會突然插入廣告，而再過不到兩分鐘，一旁的電話就會準時響起。爸爸拿起一旁早就準備好的紙筆記錄一番，便掛了電話。這前後不到1分鐘的時間，會讓爸爸哈哈大笑，或者和媽媽吵上幾句。
l亦先最後也懂了。這是一種政府禁止的賭博。可它不僅成為家裏的主要經濟來源，更是失業父母的精神寄託。
l那時候，除了他們臉上的笑容，贏錢最主要的標誌是隔天餐桌上的冬瓜鴨肉湯，和爸爸嘴上叼着的三五牌香煙。
l有次媽媽激動地說漏嘴：“我這10塊錢如果中了，能贏300塊”！
l這是足夠這個家庭生活幾天天的300塊。
l慢慢地，亦先甚至在每周的那三天晚上也開始期待。他希望父母們能贏錢，因為那決定着大人們的心情，明天的飯菜，還有他能出門和小夥伴們玩上一下午的彈玻璃珠遊戲。
l後來，家裏附近的小巷深處有人開起了賭檔。
l那是一種叫“魚蝦蟹”的賭博。一張白布上畫著6種不同的圖案，莊家碗裏有3個骰子，壓中莊家搖出來的圖案，就能贏錢。賭注隨着每個賭檔不同，邊上的多為1塊、5塊。越往裏賭注越大，但最多不超過100塊。
l有次亦先跟着爸爸去，看着他從外到里一路“過關斬將”，可在最深處的賭桌上沒一會卻輸了精光。爸爸不甘心回家，他拉着亦先來到一邊，對他說道：“你回去，我衣架上的那條褲子裏有100塊，你拿過來。別給你媽看到了”！
l“看到了，就說我叫你買煙......”
l亦先把錢死死拽在手裏，穿過人群一路小跑，彷彿這是爸爸給他的一項重要的任務。
l他看着爸爸蹲在地上，猛抽着煙，眼睛死死盯着小木桌上那張滿是皺褶的白布。他並不着急下注，就這樣看着，像是能看穿什麼。
l爸爸剛扔了煙頭，又點起一根煙。那是一個一閃而過的動作，他把錢壓在其中兩個圖案中間。
l亦先感覺心臟猛烈地跳動了一下。
l“好啦，好啦！雙手離桌，財神揭鍋”！莊家吆喝着。
l周圍忽然安靜地駭人，只有骰子在兩個碗裏撞擊發出的清脆的聲音。亦先握緊拳頭，緊緊地靠着爸爸，感覺自己就快要窒息。
l爸爸輕輕皺着眉，還是大口大口地抽着煙。
l“來來來，兩青一紅，好意頭”！
l莊家熟練地朝着爸爸的那張錢上扔下兩張100塊。
l爸爸起身，拉着亦先的手：“走吧”。
l“不玩了嗎爸”？
l“嗯”。
l亦先忍不住一蹦一跳。
l“去買菜吧”。爸爸臉上毫無波瀾，就像剛剛的一切只是亦先的幻覺。
l也許在爸爸看來，這只是他與生活的又一次博弈。
l亦先覺得，他們這樣一塊兩塊地打牌稱不上是賭博，只是增添點遊戲的樂趣。可林辛卻不這樣認為。她覺得只要和錢掛鈎的就是賭博，她反感一切的賭博行為。所以更多時候亦先只是在旁邊看着。有時他也會做多點家務活，作為當晚打牌的交換。
l在每周周日晚上睡覺前，亦先和林辛會拿出記賬的小本子，算上一周各自的支出。
l亦先的工資是2000元，每月要匯1000元回家，剩下的錢勉強只夠自己一個月的花費。
l而林辛的工資是1600元，但是不用交家用，相對寬裕一些。
l“你這周花了300塊啦”？林辛問。
l“哦哦對，就周四晚上加班后，我請小孟哥和大白熊喝了酒”。亦先回答。
l林辛拿筆輕輕戳了一下亦先額頭：“你少抽點煙，對身體不好，又浪費錢”！
l“知道啦”！亦先故作神秘，捂着嘴小聲說道：“現在有活動跟拍，小孟哥都是讓我去，每次商家都會給200塊紅包”！
l“下星期就有，拿了錢我們就去吃牛肉麵”！
l“要不現在去吃”？
l“現在？太晚了吧”！
l“吃碗面很快的嘛”！林辛嘟着嘴，拉了拉亦先的衣角。
l“那要不要叫......”
l“我想兩人世界”！
l“哈哈哈，那走吧”！
l“不騎單車哦，我們散步去......”
l這是附近唯一一家牛肉店，老闆是同鄉人，做的牛肉麵味道和家裏的一模一樣。但一碗15塊錢，他們也是偶爾才去。
l他們約定好，等誰加了工資，就要去吃上一頓火鍋。
l“你說，我們真的數不清天上的星星嗎”？林辛突然停下腳步，抬起頭望向天空。
l路兩邊的樹長得茂盛，擋住了來往車輛耀眼的燈光。一陣微風吹過，輕輕拂起林辛耳邊的頭髮。
l亦先放下抬起的手，也順着林辛的目光望去。
l“因為.......星星總是一閃一閃的。不對不對......因為它們太多了吧”。
l“我們來數星星吧”！林辛挽起亦先的手臂，拉着他向前走去：“數到一百顆，我們就回去......”
l他們一路小跑起來，繞開了高樓，穿過了小路。
l他們踮起腳尖，沉浸在那浩瀚的夜空裏。
l“96，97......”
l“我這還有......”
l“這個剛剛沒數過嗎”？
l“沒有沒有！98，99......”
l“100”！
l“耶！太棒啦”！林辛一邊跳着，一邊抱住了亦先。
l“我在網上看過，在很遠很遠的一個地方，那裏晚上整片天空都是星星”。
l“有......有這個地方嗎”？亦先撓了撓頭。
l“是呢，我看過照片，太漂亮了”！
l“以後我們一起去那裏好嗎”？
l“那很遠吧”。
l“很遠很遠的，可能是離天空最近的地方......”
l“阿先，你說，我們會一直在一起嗎”？
l“啊？你......你說什麼”？亦先用手背，輕輕碰了林辛的臉。
l“我覺得，兩個人要一起走好遠好遠很難哦。可是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l“我們現在不就在一起嗎”？
l“我......我，你不知道，女孩子會想很多的嗎”？
l“哼”！林辛朝着亦先做了個鬼臉。
l“哈哈，會的會的。我會一直愛着你的”！亦先拉起林辛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
l“林辛，你覺得委屈嗎”？亦先突然問。
l“什麼？委屈”？
l“你陪我留在這裏，會不開心嗎”？
l“我賺的錢不多，還要給家裏生活費，剩不下多少錢”。
l“我攢不下錢，也給不了你想要的東西”。
l“我有一直在努力，在努力讓我們變得更好點”。
l“可是......”
l“哎呀，你說什麼呢”！
l“我剛剛沒別的意思呀，我就是和你說......”
l“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覺得，我有些對不起你”。
l“我沒有覺得委屈，一點也沒有。你也沒逼我來這，我心甘情願跟着你呢”！
l“我知道你在努力，那我們一起加油呀，我們一定會越來越好的”！
l“你說對吧，對吧對吧......”林辛拉着亦先的手，左右搖晃着。
l“對，你放心，我一定......”
l“啊？你哭啦”！林辛彎下身，看着亦先。
l“沒有沒有，我就是......就是有點熱”！
l“哈哈，我們回家去吧”！
l“今晚你怎麼回事，突然就這樣了”。
l“你也是，你要數星星......”
l像在校園裏一樣，倆人挽着手，任由黑夜流淌在其中。
l望着眼前赤裸的身體，聆聽着彼此平靜也急促的呼吸。時間在此刻顯得更加珍貴。
l亦先希望，生活可以就這樣一直下去。
l“鈴鈴鈴，鈴鈴鈴”，是亦先媽媽打來電話。
l自從亦先離家讀書後，每周都會和媽媽通3-4次電話，儘管每次都是叮囑他要按時吃飯，多注意身體。
l“你工作怎麼樣？忙嗎”？
l“還行，媽，不會特別忙”。
l“不忙也不給你媽打電話”。
l“沒什麼事情就不用天天打了......”
l“我看你啊，差不多就回來了吧。我聽你阿姨說，那邊都沒家裏好”！
l“媽，你怎麼突然說這個呢”！
l“反正你遲早要回來，幹嘛一直要留在那裏”。
l“你現在一個月給的錢，還不夠生活......”
l“那我才剛畢業，能賺多少錢呢！我一些同學還沒找到工作呢”！亦先無奈地爭辯着。
l“你姐最近交了個朋友”。
l“哦”？
l“自從你爸走後，你姐就撐起了這個家。生活、讀書，都是她的錢。現在她也該有她自己的生活了，不能總是靠她”。
l“你是個男孩子，就要擔起這個家的責任”！
l“我知道啊媽，可是這和我回不回去有什麼關係呢”？
l“怎麼就沒關係了！你別忘了，家裏還有間房子等着你裝修”！
l“我知道我知道，我......我只是想再呆多一段時間”。
l“你回家工作，才能攢得到錢”。
l“哎，我不想說了。你自己想清楚吧”！
l“嘟嘟嘟”，媽媽掛斷了電話。
l亦先洗了把臉，希望能不在臉上留下痕迹。
l他記起上次送阿科去車站路上的談話。
l“你畢業後有什麼打算嗎”？阿科問。
l“我哪有什麼打算，就覺得現在這樣挺好的”。
l“你爸媽都是公務員，你也去考吧”？亦先問。
l“公務員有什麼好，我想去外面看看”！
l“你呢？不會想一直留在這裏吧”？
l“不會啦，總要回去的”。
l“回去做什麼”？
l“我也不知道”。
l“我有個表哥，聽說現在是派出所所長。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幫我。我覺得做警察挺好的......”
l那是亦先從小到大見面不到3次的表哥。
l他想起小時候爸爸說過：“阿妹你性格隨我，脾氣大，長大了爸送你去警校。你小子看着不愛說話，但心底里凈是‘壞主意’，做律師適合你......”
l亦先竭力掙脫束縛，他逃離了家庭，逃離了現實，在甜蜜的同居生活下暫時忘卻了一切。他從不去想結束，也沒有勇氣去想結束，甚至也忘了會結束。就像身處沼澤，終會一步一步陷入其中。
l亦先從未去過遊樂園，現在這80平米的房子，這10平米的房間裏，便是他的遊樂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