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你拿什麼和我結婚
l亦先曾經幻想過,這世上是否存在着控制他人人生的神。在每個凡人降臨世間之時,他們會參照他們前世的所作所為,來決定他們今世的命運。富有或貧窮,健康或疾苦,順水行舟或是飽經磨難。他們高高在上,不容侵犯。也有人躊躇滿志,誓要與之抗爭。但奈何早已註定的命運,一切都顯得徒勞。
l“小龍,你這堆貨,今天給我處理好!你讓他自己開車拉走,這是惡意批采,我不攔截已經是給你面子,別再這佔地方了......”
l“胖哥,麻利點出門了,也不看看你今天多少貨要送......”
l“李叔啊李叔,你這單就給送上樓嘛!我也知道她麻煩,但要是換來個投訴,那咱們不就虧了嗎......”
l“這樣吧,你那個電飯煲,我今晚下班順路給你帶走......”
l“行行行,下次我叫小龍幫你送......”
l亦先對工作早已得心應手,和配送員之間也是相處得遊刃有餘。大家都對他這個年紀表現出的工作能力和處理問題的態度讚賞有加,除了自己的直屬領導陳經理。亦先總感覺他對自己一直是一種不冷不熱的態度。亦先自己也摸不着頭腦。於是在上周,他報名了新人入職10個月後的首個晉陞考試。他期待着能順利通過,這樣不僅有機會獨自管理運營一個配送站點,工資順帶還能漲上一些。
l“阿先”。
l“在,陳經理”!亦先一路小跑,來到辦公室。
l“老李那兩單貨款,現在是什麼情況”?
l“昨天下班前已經和客戶溝通過了,同意自行和商家索賠,今天應該會打款給我們的”。
l“那些批采,也要關注一下”。
l“是的,陳經理,我已經整理好客戶信息,等會會回傳到大倉,以後有訂單都能攔截下來的”。
l“這個批采和應收賬,是公司的紅線,平時一定要謹慎處理啊”!
l“明白的陳經理”!亦先對答如流,慶幸自己早就做足了準備。
l可他剛想離開,卻又被一把叫住。
l“最近老吳的助理休了婚假,我想讓你過去幫忙”。
l“我......我嗎”?亦先愣了一下。
l“是的”。
l“可那離我家好遠啊......”亦先脫口而出。
l陳經理抬頭看了一眼,不緊不慢地說道:“是比這遠,但也就多二十來分鐘,你辛苦一下”。
l亦先本想辯解,那可是10多公里的路程。
l他期盼着事情還有轉機:“我也不太合適吧陳經理,你看我也是新人,那邊......”
l“都快參加晉陞考試了,還算新人嗎”?陳經理轉頭看向電腦,繼續說道:“沒有什麼合適不合適的,哪裏的活都一樣,你就像在這邊一樣就好了”。他快速移動着桌上的鼠標,像在焦急地搜尋着什麼。
l“我能不去嗎陳經理”?亦先近乎哀求着,向前邁了兩步。
l“難道是要我去嗎”?陳經理停下忙碌的手指,辦公室頓時鴉雀無聲。
l“這是公司的安排,不是我能決定的”。陳經理說完最後一句話,像是在把亦先趕出去。
l另一家分公司的老吳,是以前的區域經理。聽配送員們日常談論,好像是因為涉及公司紅線問題,變相降職到分公司。
而像他現在已年近退休,對於分公司日常的工作基本是不管不顧。
l儘管亦先心裏百般不願,第二天還是準時報道。他安慰自己,或許這也是個機會,能夠更快升職。可後來亦先才明白,企業里存在着更多微妙的“生存之道”,他太過明顯的“進步”,卻也不小心踩了他人的“紅線”。
l“阿先,你看看這兩天,給張伯轉多一萬三”。
l亦先記不清這是這一個多月來媽媽的第幾次電話了。有時他會爽口答應,有時他又感到大腦一片空白。他快速地在腦海里搜尋着匹配這個金額的數字,最後只是無奈地問了句:“還差多少錢”?
l“一萬三啊”!
l“我是說全部”。
l“應該差不多了,也要不了多少了......”
l“嗯”。
l回家工作后,亦先每月只給自己留下幾百元作為花銷,剩餘的工資都交給了媽媽。他沒有積蓄,同樣也沒有選擇,去拒絕一件家人認為他在畢業后就該儘快完成的事,甚至他還拖長了一年多的時間。好友小胖幫忙出了主意:“你申請多幾家銀行的信用卡,再用刷卡機套現出來”。
l而就像小胖所預計的一樣,不久后,手機里的一些APP也有了借款的額度。
l“你就這樣輪流着用,只要按期還上就行了。別擔心,現在很多人這樣啦......”
l亦先小心翼翼地學習着這個新的消費模式,生怕哪裏犯了錯。他粗略地計算,自己已欠下了八萬多元。
l這是他未曾接觸過的龐大的金額。他嘗試匹配了自己的月薪,感覺遙不可及。
l他說不清究竟是誰在這麼短的時間改變了他的生活,他也慌張,有時甚至感到絕望。但在房子裝修完那一刻,他竟然放鬆了許多。
l可能就像小胖所說的,這只是一串數字。他會慢慢習慣,甚至感謝它提前給了自己更好的生活。
l但在幾年後,亦先卻差點因此墜入深淵。
l“我家真的很小哦,你可別嚇到了”。亦先透過後視鏡,想看看後座上林辛的表情。
l她一隻手扶着座位上裝滿水果的袋子,眼睛來回看着這段她未曾經過的道路。另一隻手輕輕捏着亦先的臉,笑着說:“你說過很多次啦......”
l亦先希望自己能給林辛足夠充分的心裏準備,可到頭來卻只能是重複着“家裏很小”的話。
l以前聽媽媽說起,爺爺中年時在鄉下發家后,便搬進了城裏。在當年那可是一件“光榮”的事情,能在這個城市最繁華的中心區域生活。可以前爺爺奶奶的觀念,有存款並不會用於購房,所以在老城區拆遷改造后,他們便無法回遷。現在的房子屬於政府分配,作為當年那一批老城區居民的臨時安置點。
l一開始的左鄰右里都是熟悉的老鄰居,但隨着時間的推移,大家都紛紛搬走。而因為租金實在低廉,這裏也逐漸成為附近外來打工人的租住首選。亦先他們一家人一住就是十多年,印象中的童年,從一家五口到一家三口,都是在這裏度過。
l它隱蔽在一條寬敞的國道旁,從一個狹小的入口進入,兩邊密集地排列着一座座兩層高的房子,白色的牆體和灰色的屋頂,一直延伸到遠處的荒地。路邊擠滿的小販,佔據着這裏唯一的一條道路。單車和摩托車穿梭在各個巷口之間,你必須放慢速度,才能避免和他們發生碰撞。
l這裏的一切都很相似,三個整齊的十字路口把每條巷子分成3段,但依然無法滿足汽車駛入。每戶居民每個月要到荒地旁的物業繳納18元的衛生管理費,作為支付年邁的清潔工清理垃圾的費用,和換取一捆黑色的垃圾袋。但人們還是習慣把垃圾丟在離家最近的巷口邊。每根野草掙扎着從開裂的牆縫裏擠出頭,像每個被這世界遺忘的人,艱難地生活在這裏。亦先把它稱為這個城市的“貧民窟”。
l驚訝,慌張,不安......亦先不斷地解讀着林辛臉上的表情。她不得已地環顧四周,這顯然超過了她的預想,她對“房子小”的定義,甚至是以往的見識。這個和房間差不多大小的空間,就是亦先一家人的住處。
l房子是爸爸當年獨自一人裝修的,亦先還記得小時候媽媽常帶他來看爸爸幹活。那個爬在木梯上刷牆,釘板,鑽孔的男人,看到老婆孩子的時候,臉上總是掛着笑容,這或許是爸爸當時心裏僅存的希望。
l房子只有13.5平方。客廳,餐廳,廚房,廁所統統擠在一起。但準確地說,它本就是一間單間,一家人為了生活,在它“身上”勉強地分隔出這些區域。
l爸爸用厚木板隔出了閣樓,奶奶睡在樓下,他們四人睡在樓上。閣樓上下不到1米高,人只能爬着進去。裏面橫豎鋪着兩床被褥,一旁是爸爸媽媽的床,另一旁則是亦先和姐姐的床。
l閣樓角落旁擺放着一張沉重的書桌,棕褐色的漆面早已掉得七零八落,但裏面卻存放這個家庭最珍貴的東西。書桌抽屜里放着一大摞照片,從爺爺奶奶年輕時候,到爸爸媽媽認識結婚的時候,直到姐弟倆六七歲后,照片也慢慢減少了。它們像是在記錄著這個家族由興至衰的一個過程。還有一個銹跡斑斑的,需要轉動密碼才能開啟的存錢罐在最里處,裏頭裝着滿滿一罐硬幣。亦先記得小時候曾在裏頭翻出幾枚印着“袁世凱”頭像的銀元。
l一個裝滿了各種單據的信封長年鎖在柜子的暗格里。那是爸爸當年被拖欠工程款后,留下的唯一的單據。可是媽媽說什麼印章都沒有,留着也討不到錢。媽媽想丟掉,但爸爸捨不得。書桌旁有個小便斗,方便他們半夜起來使用。小時候亦先不懂事,天真的和媽媽說:“媽,我不想半夜起來上廁所了,要不以後我接個管子在身上,連到樓下廁所,這樣我尿急了就可以直接尿了。”媽媽狠狠罵了他一頓。
l亦先還記得,初中時候第一次**就是在這閣樓里,事後他望着眼前的牆壁,發獃了好久好久。
l亦先會儘可能模糊地和同學朋友們說自己家是在外邊大路上的某一處。而每次坐公車或者有人送他回家,他總會提前幾百米下車。他覺得從那個狹小的門口進入,身後會緊跟着他人異樣的眼光。
l亦先媽媽熱情地招呼着林辛,讓她坐在平時姐姐常坐的電腦椅上,又端來茶具拿來水果放在另一張矮腳凳上。可林辛卻好像不太自在。沒過多久,他們便匆匆離開。
l風輕輕撥弄着他們的頭髮,也吹亂了他們的思緒。倆人都沒說話,任由摩托車載着他們離開。遠方赤紅的晚霞,像是夏天對這片大地最後的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