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四十五 論矛盾的轉嫁
巴雅澤是一位光榮的馬人戰士。他正直勇敢、遵循傳統、敬畏祖先、恪守榮耀,不吃沾有露水的食物,願意為保護馬人同胞的自由與尊嚴付出自己的生命。同時也時刻不忘憎恨人類、憎恨妖精、憎恨巨人、憎恨變形怪、憎恨吸血鬼、憎恨八眼巨蛛……
總而言之,就是個非常普通、甚至可以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馬人。
不過今天,幸運似乎降臨在了巴雅澤身上,使他獲得了一個可以某些方面超然於其他同胞之上的機會,他即將成為……全世界最憎恨人類的馬人。
說句實在話,倘若有個人類一直在旁邊打聽自己吃了十字花科的植物是否會過敏、亦或者是否有在繁殖季節被異性踹斷肋骨的經歷,要麼就是自顧自地聊起一個叫喀戎的他根本不認識的古代馬人的故事,任何馬人都會變成那樣的。
“嗯,喀戎(Chiron)……我以前一直把他的名字念成‘卡戎’,後來才發現自己搞錯了,而且希臘神話的登場人物里居然還真有一個叫‘卡戎(Charon)’的,就只差了一個字母——我的意思是,既然是創作,為什麼就不能把人名搞得容易區分一些呢?”
巴雅澤用幾近仇恨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尼爾,為了給這小子一點顏色看看,他一路上故意加快了腳步,還專挑那些崎嶇不平的小路走,為的就是讓對方在精疲力竭中逐漸認識到人類相較於馬人的劣等性,同時不要再餘下這麼多多餘的力氣廢話個不停——然而截止到目前為止,以上兩個目標他一個也沒有達成。
小步快走着跟在他身後的尼爾沒有一點氣喘的跡象,在滿地枯枝敗葉和生苔的岩石之間如履平地,反倒是他扛在肩膀上的那把掃帚一直在與兩旁的樹木發生剮蹭。巴雅澤不是很熟悉人類的魔法物品,但它的樣子看上去好像有點蔫了。
“——說到這個,歐美人好像都不怎麼注重姓名的獨特性,您聽說過‘幸運的休·威廉姆斯’的故事嗎?280年間,四次沉船,五名生還者,全都叫休·威廉姆斯。不少水手相信這是個能招來幸運的名字,但我認為實際情況是在這個奇迹出現之前海底已經沉了不知多少位威廉姆斯女士和先生了……嘿,別這麼悶聲不吭的,巴雅澤先生,您也說點什麼可好?”
巴雅澤剛毅的嘴唇幾乎抿成了一條線。如果這個人類再大幾歲,或者他不需要對方的證言尋找可能潛藏在禁林某處的敵人,他早就一箭把這個混蛋釘在樹上了,即使是在與巫師全面開戰的年代裏,也不曾有人敢這樣拿高貴的馬人開玩笑。
他也嘗試過通過無視對方的存在使其知難而退,但他堅持這種態度已經堅持了一路,而那個該死的人類卻因此越來越肆無忌憚了。
另一個讓他感到如此難熬的原因是,儘管巴雅澤一直在假裝聽不見尼爾的話,但他畢竟不是聾子,那些(從馬人的角度來看)充滿煽動性的言論一直在往他耳朵里鑽,刺激着他無意識地進行着思考和想像。
巴雅澤不喜歡那個叫喀戎的傢伙,因為他明顯是人類臆造出來的馬人形象。尼爾說他在神話中被描述為一位無匹的賢人,不計其數的英雄人物去向他求教,而他們只需要從他口中得到極小的一部分知識,便足以用來完成各自的使命——巴雅澤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很好的立意,至少很客觀地體現了人類與馬人之間的高低關係,但讓他感到不滿的是,喀戎居然真的向人類傳授了自己的本領。
如果這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那簡直是足以被銘刻在馬人歷史上的奇恥大辱。只有最卑賤的毛驢和騾子才會為人類貢獻力量,馬人?馬人的職責是通過自身的存在教導人類保持謙遜,讓他們理解自己在這顆星球上究竟是多麼愚鈍、落後而且有害的存在。
再三斟酌之後,巴雅澤決定稍微說兩句話——不能再讓這個人類繼續自我感覺良好下去了。
“……我不喜歡你說的那個故事。”為了不讓對方產生關係正在好轉的錯覺,他小心地斟酌着字句,一字一頓地說,“人類太貪婪了,不管怎麼用語言美化,都改變不了你們試圖從馬人手中竊取知識的事實。至於那個喀戎……被人類利用過的馬人,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尼爾面帶着欽佩之色拍了拍手,手上的掃帚因此差點滾落到岩縫底下去:“您猜的一點不錯!關於喀戎之死,我聽過的有三種說法,一種是他的徒弟之一失手誤殺了他;另一種則是他替盜取了神火的人類向諸神求情,自願成為了對方的替死鬼。”
“哼!”
巴雅澤皺起眉頭。他陷入了一種想法上的矛盾之中,一方面暗中驕傲於自己對於人和事的精準判斷;但另一方面,聽說同胞慘死——哪怕是在故事中——又令他感到一絲慍怒。
“那第三種是什麼?”他咬着牙問。
“哦,第三種是我最喜歡的。”尼爾臉上浮現出那種以他人悲劇為樂的看客們所特有的、發自內心的缺德笑容,“第三種說法是,他被徒弟誤射的毒箭射中,但沒有立刻死去,一直被困在病榻上晝夜不停地慘叫,半死不活的樣子連諸神看了都要心生憐憫,最終只能假借替人頂罪的名義給了他一個痛快。”
“你——!”巴雅澤的臉頓時漲得通紅,眼睛幾乎要冒出火來,“人類,如此傲慢無禮……你是在拿馬人的榮譽取樂嗎?”
“絕對沒有!”尼爾斬釘截鐵地答道,“我之所以喜歡這個版本,巴雅澤先生,正是因為它很好地體現了諸神儘是些沒人性的王八蛋這一事實。從文學藝術的角度上,我喜歡神話,但人類應當牢記不要讓自己成為虛構產物的奴僕——就好像嫌現實中打算奴役我們的妖魔鬼怪還不夠多似的!真該讓他們瞧瞧我們門派一年要幹掉多少個自稱妖皇的傢伙……”
這段話讓巴雅澤聽得雲裏霧裏,好在就在說話的工夫,兩人已經接近了禁林深處的馬人定居點——海格無論如何也不會把學生帶到如此危險的深處,但作為馬人代表的巴雅澤明顯不在乎。
幾個在外圍巡邏放哨的馬人注意到了他們。很顯然,人類的出現讓他們十分警惕,但巴雅澤的存在似乎在一定程度上緩和了這種緊張情緒,哨兵們沒有拉緊弓弦,只是間隔着一定距離包圍了過來。
“巴雅澤。”打頭的馬人對同胞點了點頭,然後用充滿惡意的眼神看了一眼尼爾,“這是怎麼回事?你為什麼把人類帶來這裏?”
“貝恩……”巴雅澤微微點頭回敬了他一禮,同時不忘偷偷朝尼爾瞟了一眼,希望看到他在馬人們氣勢洶洶的圍攻面前能露出畏懼的表情,只可惜又一次事與願違,這個膽大包天的傢伙看上去比度假還自在,“我在巡邏時發現了異常情況,有一顆火球從天空中墜落,方圓幾英尺的大地被摧毀,野獸驚慌逃竄,萬幸的是沒有引起火災……只有魔法才能做到這樣的事,但我在周圍沒有找到可疑的人——除了這小子。”
四五雙不友善的眼睛瞬間鎖定了尼爾。
“是他乾的嗎?”貝恩邊說邊將手伸向了掛在自己腰帶上的小刀,但是巴雅澤制止了他。
“我不這麼認為。”深灰色的馬人搖了搖頭,表情彷彿在說如果可能的話我也希望是這樣,“我檢查過了,他身上沒有魔杖。他太小了,人類的馬駒沒有魔杖,使用不了那樣強大的魔法。”
“那也不能說明他不會是一個同謀。”貝恩暴躁地說,身後有兩個馬人也跟着點點頭表示同意,“人類踏入我們的森林本身就是大罪,我們應當拷問他,逼他供出自己的同夥。”
“你瘋了嗎,貝恩?他還只是馬駒!”巴雅澤情不自禁地加強了語氣,哨兵中幾個之前沒有點頭的馬人也露出了不願這樣做的表情。
但貝恩的態度十分堅決。
“有人在破壞我們的森林!”他向前邁了一步,咄咄逼人地說,“就是因為我們之前對人類的態度太過軟弱,才導致了這樣的事情發生,我們應該殺雞儆猴,只有這樣才能讓那些居心叵測的傢伙回想起冒犯馬人的下場!”
先前站在巴雅澤一邊的一個馬人搖了搖頭,小聲說:“鄧布利多不會願意看到……”
“鄧布利多!我們什麼時候需要看人類巫師的臉色行事了!”貝恩勃然大怒,但看得出,這個名字還是對他造成了不小的動搖,他怒吼時的表情明顯有些心虛了,“況且如果鄧布利多遵守了約定,就不應該會有人跑來我們的森林裏胡作非為……”
“打擾一下?”尼爾懶洋洋地舉起一隻手請求發言,在他開口的同時,包括貝恩在內的三四個馬人瞬間便拉滿了弓,將明晃晃的箭頭對準了他,然而那些不到兩石的軟弓和黑曜石削成的土製箭頭實在讓他提不起緊張感來,“是的,我知道插嘴很無禮……但您各位總得允許被指控人作自我辯護呀?”
貝恩下意識地想要朝他耳根下面放一箭,讓這小子明白一下自己的身份,但放眼左右,其他馬人似乎都認為這樣的訴求還算合理,連之前和他一起張弓的幾個人都重新把弦鬆開了。孤立無援的他迫不得已,只好點了點頭。
“好啊,讓我聽聽你想說什麼……把你看到的一切都告訴我們,如果你敢說謊,我就——”
“我什麼都沒看見,各位先生。”
尼爾一抬手,示意躁動起來的馬人們保持冷靜:“巴雅澤先生在事發之後立刻便趕到了現場,但是一無所獲,您各位憑什麼認為我能做得比他更出色呢?”
這句話聽起來有些囂張,但站在馬人的角度上卻似乎頗具說服力,有幾個馬人當場就被問住了,愣愣地站在原地怎麼也轉不過彎來——事實上,只要你在和他們交談時能夠放棄自尊心,這幫四條腿的傢伙其實還挺好糊弄的。
“我只是為了找個僻靜的地方練習騎掃帚才‘碰巧’出現在那裏,對那個所謂的圖謀不軌者一無所知。”尼爾平靜地說,同時偷偷掐了一下流星的掃帚棍警告它不要亂哆嗦,“但我之前聽我的朋友海格說,最近這段時間禁林里變得比以前不太平了,難道諸位就沒有聯想到什麼嗎?”
巴雅澤和貝恩同時臉色一變,意味深長地對視了一眼。
良久,深灰色馬人頂着同胞無言的反對聲緩緩開口道:“獨角獸……我們注意到了,有人在襲擊這裏的獨角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