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營地
【1】
玥紀1951年1月17日上午，陰。
彤雲密佈，勁風驟起。
明明是白晝卻形同入夜時分，加之被風揚起的枯葉與土灰，能見度極差。
茂密的樹木能將那些惱人的雜質攔住大半，讓情況好上許多——
密林之中，一支騎兵小隊正在趕路。馬蹄踏在落葉鋪就的柔軟地面上幾乎不會發出響動，即便傳出輕微的“沙沙”聲也被風掩去。
蓋亞一行剛越過馬洛斯國境線向莫薩王國的方向疾行，按照吉侖的說法，穿越這片叢林就能看到大部隊駐紮的營地。
“加快速度！”
他們根據先前通過時在樹榦上刻下的標記來確定方向。原計劃偵查任務往返耗時共兩天，現在已經來到第三天臨近中午——吉侖走在最前，頭也不回地大喊道。
蓋亞騎着庫庫跟在最後。夏爾馬要跟住川馬還是非常輕鬆的，蓋亞也對胯下的庫庫十分鐘愛。
畢竟能適配他那種體型的坐騎可不好找。
“蓋亞閣下，沒問題嗎？”
與薇薇同乘在迦娜背上的貝卡稍稍放慢速度，向蓋亞問道。
貝卡·瑞恩——馬洛斯王城城防衛兵。
薇薇·格林——馬洛斯王國王女。
任誰來看，這二人貿然前往莫薩王國軍隊營地的行為都是在找死，即便此時的薇薇·格林已化名為加加·瑞恩。
“別擔心。”
蓋亞自然知道貝卡指的是什麼。在這個識人靠畫像和口頭描述的世界，他完全不擔心薇薇的身份敗露。
小姑娘沒有什麼惹眼的特徵，連“薇薇”這個名字都很常見。而且，從吉侖幾人的反應來看，莫薩王國並未動員全軍去尋找馬洛斯的王女。
加上莫迪昨夜所說的“此次發兵的目的是援助鄰國”，即是說，就算有關於搜尋薇薇的命令，也是只有上層貴族才知曉的密詔。
[唯一要小心的就是部隊的統領了，這號人物起碼也得是個伯爵。]
蓋亞打定了主意，只要發現對方有一絲懷疑的跡象，就立刻帶着貝卡二人瞅空溜走。
[話說回來，要扮好一位精靈可真是麻煩。]
學習奈雅語的讀寫、了解風土人情、言談舉止大方得體，甚至無師自通了白琴的演奏方法——即使蓋亞做足了準備，如今也還是讓他覺得困難重重……
實際上，讓他感到難受的就只有言行舉止方面而已。
[淦，好想罵髒話！為什麼精靈就得是和藹可親的啊！難道那幫活了幾百上千年的老妖怪生氣了都是“真討厭”“煩吶”這樣跟個娘炮似的說話嗎？]
不僅如此，蓋亞還時刻壓抑着自己的情緒，以免做出超過的舉動。
[那誰，哦，吉侖！小眼睛滴溜溜地轉，一看就沒安好心。還有那天殺的什麼路易士……路易？整天陰陽怪氣的，好想把他胖揍一頓啊！]
蓋亞的血壓逐漸升高。
“蓋亞閣下，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
“我沒事，貝卡。”
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蓋亞甩了甩頭。
[冷靜……先熬過這茬再說。]
雖對自身的實力有着十二分的自信，他也不願隨意與國家為敵。那幫權貴政客可不會講什麼騎士精神跟你一對一決鬥，暗殺是常見的拔除異己的手段，防不勝防。
[我可不想走在大街上再被人從屁股後頭捅一刀。不過這次若是刺客不夠高，
大概只能捅得到我的屁股。]
那可就開眼兒了——蓋亞暗中自嘲，心情略微好轉。
時間流逝，已值晌午。兩旁的樹木稀疏起來，視野稍稍變得亮堂了一些——
“我們到了！”
吉侖的叫喊聲響起，一行人先後“唰唰”地衝出密林，而料想中的軍隊營地並沒有出現。
不遠處的河流旁的確有扎過營的跡象，但很顯然，大部隊已經離開有一會兒了。
【2】
“嗯……”
吉侖皺眉思考着。
篝火被徹底澆滅，只剩下一堆濕透的烏黑木炭。地上散落着少許尚未被風捲走的食料殘渣，泥土中還留有木樁扎過的孔洞。
“該死！就這麼著急嗎！”
庫蘭很是惱火，大聲地抱怨着。
“是我們來遲在先。”莫迪翻身下馬，拍了拍塔塔的脖頸，“而且歸因公爵本就是急性子，沒有繼續等我們也很正常。”
附近的蓋亞耳尖一抖。
“嚯！居然還有臉說別人。每次完成任務回家，你不也猴急猴急地要去找你那小嬌妻嗎？”
“杜奧！你敢找我的樂子，皮癢了？”
“哈哈哈！”
眾人跟着莫迪紛紛下馬。從清晨強行軍到現在，馬匹早已疲累不堪，需要休息。
“接下來可咋整？咱們要往哪兒追啊？”米迪爾索性取下鋼盔，掛在馬鞍的樁頭上。
“執行偵查任務的遊騎兵小隊，除了我們還有一支，往西南方向去了。”吉侖回答。
大部隊沒有選擇他們所在的方向，那麼剩下的可能性只有一種。
“這片地區土質鬆軟，人和馬蹄留下的腳印很清晰，不用擔心。”蓋亞環視一周，接着伸出右手一指：“看那邊，足跡的確是往西南向去的。”
“我們先在此處稍息片刻，吃完午飯再上路。都記得把水袋灌滿！”
吉侖語畢，隊伍便原地解散，自由活動。蓋亞拿着水袋湊到莫迪身旁，同他一起走向河邊。
“莫迪，你剛剛說的公爵，是這支部隊的統領？”
“是的。歸因·方克斯公爵，也是古拉迪魯的城主。”莫迪回答。
蓋亞並不知曉莫薩王國的詳情，只有大致的了解。但對於公爵一詞他還是非常熟悉的，這個世界所謂的公爵也是王室的成員，是所有爵位的頂點，通常都是某座城市的大領主。
[不是吧，上來就是公爵親征？不過也能說得通。明面上是去援助鄰國，如果只是派出幾位伯爵，也太沒有誠意了。]
“既然是公爵，他統領的部隊起碼也有五千人吧？”
從現場的痕迹來看，人數至多也就一千，但蓋亞還是試探性地問道。
“沒有那麼多，大約七百人。其中王立正規軍三百人，其餘都是雇傭軍。”
[好樣的莫迪！這小子實誠，能處。]
雇傭軍部隊的忠誠度很大程度上與傭金掛鈎，並且實力也參差不齊，不如正規軍強勁。
蓋亞已經在做最壞的打算：若數日後莫薩王國大軍直接挺進馬洛斯王城開始清洗殘黨，肯定會有人為了活命而供出一些王室的信息。如果到了那時薇薇的身份敗露，公爵領兵刀劍相向自己該怎麼處理——
誠然，他可以利用精靈吟遊詩人的假身份立刻洗脫干係，但他絕不會這麼做。
[我覺得那位歸因公爵應該不會當眾翻臉。若殺死薇薇是莫薩王室秘密下發的任務，那麼對方大概率會採用暗殺的方式，然後嫁禍給某個倒霉的士兵。]
蓋亞同莫迪一起俯下身子，拔出塞子開始盛水。
[最糟糕的情況就是歸因公爵直接下令……真變成那種事態的話我也不得不掏刀子上了。七百多人分散一下，殺出一條血路應該沒什麼大問題。]
對自身實力有着十二分的自信，蓋亞有些自負地想着，隨後漫不經心地問：
“我聽說，馬洛斯王城還挺大的吧？七百人的部隊會不會有些少？”
“蓋亞先生也這麼覺得？不過別擔心，除了歸因·方克斯，還有另外兩位公爵也參加了此次援助。加上我方的七百人，總兵力大約有兩千人左右。”
[我超。]
蓋亞差點就罵出聲來。
[兩千人的部隊？我他媽就是長了翅膀飛上天，一波箭雨都能給我擼下來。]
“但據我所知，馬洛斯王國一共有三座主城吧？另外兩座城不用管嗎？”
[兩千多人分散到三座城，平均下來王城也就六七百！]
蓋亞打着小算盤。
“要管也是之後的事了。”
雄渾的男聲自身後傳來，金髮灰眸的男子拎着水袋走到蓋亞身旁接過話茬。
“接到王室命令前往馬洛斯的只有歸因公爵而已。另外兩位自主出兵的怕是沒安好心，想要分一杯羹吧！”
“呦，庫蘭！腿傷痊癒了嗎？”
蓋亞朝他招呼着。
“嗯。多虧了兩位奧術師小姐，沒大問題了。”
庫蘭也蹲了下來，先拔掉軟木塞，將袋子浸入河中灌水。
“話說，沒有王室的命令，也能擅自出兵？”蓋亞看向莫迪，後者搖頭，表示並不清楚。
[淦，你這貴族的消息也太不靈通了。]
“公爵多少都有王族的血脈。他們打着援助歸因的名號出兵，王室也沒理由攔着。況且，那兩位公爵的領地距離馬洛斯並不太遠，也算是理由正當了。”庫蘭撇撇嘴，“他們的目標肯定是王城。如果能救助幾個大貴族，和馬洛斯王室搭上關係，說不定也能和精靈族……”
馬洛斯王國與精靈族的交情一直很好，這不是什麼秘密——產自馬洛斯境內的夏爾馬不僅是精靈的最愛，也因其超群的體能而受到諸多商會的青睞。
“之前路易所說也很有可能，王室的目標其實是將馬洛斯收入囊中。三位公爵都想要先到王城，殺死殘餘的貴族，邀功領賞。”莫迪開口打斷，“不僅如此，還能讓自己的部隊原地駐紮，繼續搜刮無主的財寶。”
“路易？哼！那小子整天嘮叨着他那套陰謀論，不必信他的鬼話。”庫蘭十分不屑，“若是莫薩王室想要，馬洛斯這麼個小國怕是早就被攻下了，何必等到現在？”
“唔……言之有理。”莫迪聞言，思忖片刻后又道：
“也許是不想在這個彈丸之地上浪費兵力呢？如今正巧瘟疫肆虐，王室認為此時出兵即可將損失降低到最小。”
說完，莫迪收起裝滿的水袋，以雙手掬水喝了幾口。
[所以才會拖到現在才命軍隊前往，為的就是等紅眼瘟疫的風頭減退。雖然說得通，但這沒法解釋王室為何要對薇薇趕緊殺絕——兩員大將都追到矮人族家門口了也要置小姑娘於死地……難道要殺她的另有其人？]
蓋亞一面將盛滿的水袋撈起一面暗忖着。
庫蘭也捧起河水“咕嘟咕嘟”地喝了幾口，接着有些不情願地認同了莫迪的假設：
“你說得也確實有點道理……呃啊啊啊？！”
“？！”
突然發出震天的慘叫，庫蘭扭曲了五官瞪着河流上游的方向。蓋亞與莫迪被嚇了一跳，趕忙扭頭循其目光望去——
紅髮男子正吹着口哨朝河中“放水”。
“嘔。”
莫迪不禁乾嘔起來，蓋亞也表情怪異地抽着眼角。
[我超。]
“杜奧！我今天必須要捶你一頓！別跑……”
庫蘭氣得咬着牙拔腿就沖，杜奧的哀嚎也隨之傳來：
“我沒注意啊！冤枉啊！”
[還好沒喝。]
以手捂面的蓋亞深呼吸着努力平復快要拉滿的血壓，隨後他陰沉着臉拔掉塞子，將盛滿的河水一股腦兒倒了回去。
【3】
時間來到午後，沙塵消散，能見度提高了不少。
蓋亞一行正順着足跡朝大部隊追去。
七百餘人在鬆軟泥土上留下的腳印非常明顯，肉眼可辨。由於步兵的存在，他們的行進速度是不及騎兵小隊的，這讓蓋亞幾人有了在太陽落山之前追上的可能性。
加之兩位隨行奧術師的存在——可蘿·弗爾吉德與艾拉·懷特，她們可以使用強化奇迹賦予馬匹額外的體能，使隊伍的移動速度更快。
“唰。”
隊伍最前方的吉侖忽然揚起右臂，示意眾人減速。
“那是什麼……”
遠處的小土坡旁，似乎有許多人倒地不起。
蓋亞眯起眼眸，隨着距離越來越近，他看清了那可怖的場景。
那都是士兵的屍體，數量約一百左右。血灑得滿地都是，將泥土與雜草染得通紅。斷肢與殘缺的軀體慘不忍睹，折損的長槍與卷刃的手半劍隨處可見。
其中有不少身被板甲的重裝戰士，更多的是只着棉甲或皮甲的輕裝弓兵。
吉侖做了個繼續前進的手勢。他們沒有減速查看，徑直從這片戰場中央穿行而去——
沒有時間了。
吉侖的神情異常嚴肅。方才那些屍體屬於歸因公爵的部隊，也就是說，大部隊遭襲了。
能夠讓七百餘人的軍隊折損近七分之一，吉侖只想到一種可能性：
[紅眼。]
並且不會是一隻，數量可能為兩隻甚至更多。
距離王城尚有一段距離的這裏已是這般慘象，那王城當中該是怎樣一番情形？
[該死！即便死傷了這麼多人也要繼續前進嗎……那位公爵到底在想些什麼！]
不止吉侖，其餘數人也面色凝重。接下來的路只會越來越兇險，遭遇紅眼的概率只高不低。
“蓋亞閣下，請給我武器吧！我要和你一起戰鬥……”
“不，貝卡。”
蓋亞出聲打斷道：“待會兒若是有架要打，你帶着加加和庫庫躲得遠遠兒地看着就行。要有紅眼朝你們過來就立刻逃走，不要回頭。”
“可是，閣下……”
“沒有可是。就算給你一把武器，又能怎樣？你沒有盔甲防護全身，也沒有盾牌用以格擋，就這麼衝過去是要送死嗎？”
[閣下不也是一身布衣嗎……]
有些委屈的貝卡將這句話憋在了腹中。蓋亞看出了灰發青年的心思，嘆了口氣。
“我是在遠處以弓箭作戰，不需要太多防護，你則不同。若你學會使用弓箭，或是練就了一身高超的技藝，我就准你裸奔上戰場。”
[大部隊遭襲的情況下，必須第一時間將那些感染了紅眼的士兵擊殺，否則便會一傳十、十傳百……什麼兩千人的大軍，人越多反倒越容易亂。若王城中真如貝卡所說的一樣，紅眼怪物數以百計，那麼讓這三位公爵貿然進入的話，最後大概率會全軍覆沒，紅眼的數量還會暴增。到了那時，想把倖存者救出來可就難於登天了。]
蓋亞在心中算計着，眼神也變得凌厲起來。
[進城的人越少越好。我得……]
我要——
一個人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