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夜

第11節 夜

【1】

玥紀1951年1月16日晚,微風。

夜幕降臨,溫度稍稍下降。

谷地的小片平原上,幾頂簡易帳篷已然支起,馬匹們分散在周邊悠閑地吃草。幾位戰士卸下了武器裝備,穿着布衣圍在“噼啪”作響的篝火旁,等待鐵鍋里的菜湯烹熟——

實際上不過是一些雜草與樹果兌水干煮,勉強能和“湯”字掛鈎。

吉侖正將先前蓋亞的猜測說與幾人聽,此時紅髮灰眸的杜奧發出誇張的笑聲大步走來,雙手抓着大把還在溢出血水的肉串。

“啊哈哈哈,好東西來嘍!”

那是用樹枝叉起來的小塊馬肉——庫蘭的戰馬被手半劍刺中胸部而死,此時已被杜奧剖開肚皮,可以食用的部分都被剜了下來。

在這樣的荒郊野外,烤肉自然是不可多得的美食,不僅能塞滿肚子,還能補充必要的能量。

莫迪卻連連擺手:“我就算了,謝謝。”

杜奧先是一愣,隨後好像明白了什麼,“哈哈”地乾笑着:

“沒事兒!我就放這了,等烤熟了大伙兒自便。”

接着便將肉串扎在篝火周圍,盤腿坐到米迪爾旁邊的空位。二人虎背熊腰身材相近,但米迪爾明顯更加魁梧一些。

“吃啊,為什麼不吃?”米迪爾疑惑地看向莫迪,後者已經掏出梆硬的麵包烤了起來。

杜奧聞言趕忙用胳膊肘捅了一下身旁的黑髮壯漢,朝他擠眼睛。

“哼。尊貴的男爵大人怕不是每天大魚大肉吃夠了,才返回頭啃的黑麵包嘗鮮吧?”

背對着篝火、坐在外圈的黑髮男子話中帶刺。

“閉嘴,路易。”

吉侖看了一眼莫迪,出聲制止。

“沒關係的,老兄。”庫倫的傷腿伸直,用兩塊稍長的葵鋼甲片夾住后以麻繩紮緊固定。他拍了拍莫迪的肩膀,不以為意地笑着:“我都不介意,你還顧忌什麼?”

米迪爾聽了,思忖片刻才恍然大悟:“是的呀,莫迪小弟!打仗的時候馬匹本就是消耗品。現在重要的是補充精力,填飽肚子!”

“我明白,但……”莫迪的微笑中帶着歉意,“心理上還是有些抵觸。”

“噼啪!”

塔里爾一言不發,伸手給篝火添了幾根樹枝,接着將肉串轉了個面。

“嘿!猜猜我帶了什麼好東西?”身形高大的白髮精靈蓋亞拎着一個大包走了過來。他“嗵”地一聲坐下,隨後費了點時間解開了扎在袋口的細繩,從袋中拿出些瓶瓶罐罐,尷尬地笑着:

“既然有烤肉,那必不能少的是……?”

“噢!我猜到了,是香菜!”

正愁不知如何轉移話題的杜奧趕忙接過話茬。蓋亞點頭回答:

“正解。這些是我用香菜自製的調味粉,待會兒直接撒在烤好的肉串上就能吃。”

“真有你的,蓋亞先生!”杜奧笑着拍手,“不僅帶了鐵鍋和湯勺,還準備了佐料,你這哪裏是吟遊詩人,分明是個廚子嘛!”

原本在帳中的可蘿與艾拉循着味兒來到篝火旁,在地上鋪了塊布毯后斜坐於其上。

“長時間旅行在外,肯定要把傢伙備齊。”蓋亞又從袋中取出三隻小木碗,“可惜沒有刀叉,碗的數量也有限,大伙兒不嫌棄的話就請分着用吧。”

杜奧瞪大了眼睛:“還有碗?你……蓋亞先生,你洗不脫啦,你在我心中已經是個廚子啦。”

“哈!你別說,

我對自己的廚藝還真有點信心。”

艾拉望了一眼與杜奧互相打趣的蓋亞,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說話。

氣氛一時間又變得輕鬆歡快,肉串也在高溫下“嗞嗞”地往外滲出油水,誘人的氣味兒悄悄擴散開來。

“好香。”可蘿抽了抽鼻翼,喃喃着深吸了一口氣,隨後有些害羞地問:“還有多久可以吃呀?”

“我看看——已經可以了。”蓋亞俯下腦袋盯着面前的肉串。原本內里透着血色的肉質此時被烤得泛白,金黃的油脂在跳動的火光下散發著教人垂涎的光澤。與此同時,鐵鍋里的湯汁也“咕嘟嘟”地沸騰起來。

“佐料我放在這裏了,大伙兒有需自取。”

“都看着我幹什麼?吃啊,吃吃。”吉侖失笑着晃了晃手掌,示意自便。

“那我可就不客氣了——哎,拿下一籌。”杜奧瞧見可蘿左顧右盼的靦腆模樣,便當先拿了一串,撒上佐料啃了起來。

“嗯!唔唔香——香得不行!”

眾人見狀,也不再觀望,紛紛開動,大快朵頤。莫迪則是將烤好的麵包半截探入熱湯中,泡軟了才取出食用。

“呼呼!好燙!”

“急啥,還有好多串兒呢,沒人跟你搶。”

杜奧拍了拍米迪爾的肩膀揶揄着:“況且你這麼大塊頭,也沒人搶得過你——除了蓋亞先生。”

“嘿。俺從沒見過蓋亞先生這麼強壯的精靈。”米迪爾有些羨慕地望着那粗壯的臂膀與堅實的肌肉。

“你那是從沒見過精靈吧哈哈哈!”

“杜奧!你總拿俺開涮。再說,前陣子不是有見過一位嗎?”

“呦,還惦記着那位美麗的精靈小姐呢?”

“不……俺不是,俺沒有!”

米迪爾漲紅了臉。

“別想着吃天鵝肉啦,就你那身高,不到人家下巴頦,想幹些啥的話身子還不夠長——噗哈哈哈!”

這回輪到可蘿羞紅了臉頰,一直沉默着的塔里爾聞言也是“噗嗤”一聲,雙肩聳動着,看來憋笑憋得很辛苦。

吉侖瞪了杜奧一眼:

“杜奧!肉串都堵不住你那張嘴。這兒還有小姑娘在呢,收斂點!”

“聽到沒!老大發話啦。”

米迪爾半惱地用手肘搗了搗身旁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後合的紅髮壯漢。

“好啦,消消氣兒,這串送你。”

杜奧齜着牙,左臂摟着米迪爾的脖頸,右手拿了根肉串遞到他嘴邊。米迪爾也不客氣,上去一口就給擼得乾淨。

“蓋亞先生。可以……可以請你說說精靈的故鄉嗎?”

莫迪咽下泡軟了的黑麵包,有些支吾地提出請求:

“實不相瞞,我很想去那裏看看,但路途太過遙遠……”

可蘿聽完也露出期待的目光。杜奧怎會放過這個機會,立刻起鬨道:

“是啊,蓋亞先生。你是能說會唱的吟遊詩人,何不給大伙兒來一段家鄉的小曲兒?”

“我……也想聽。”塔里爾低着頭,看不到他的神情。

吉侖若有所思地看着蓋亞,米迪爾也來了興趣:

“俺也一樣!”

“好好,各位稍等片刻,我去去就來。”蓋亞起身離去,不一會兒便拿着一把弓狀樂器歸位坐下。

“白琴。”

“誒?艾拉知道那個樂器嗎?”可蘿詫異地看着身旁的金髮女子。

“嗯。我在書上見過,是精靈的樂器。”

“好傢夥……我算是知道你的行李為啥那麼大一包了。”杜奧驚嘆。

“的確是白琴。因為尺寸問題,我稍做了些改動,去掉了一根琴弦。”蓋亞點頭,將鬆開的十六根琴弦擰緊后深吸了口氣:“為大家呈上一首精靈民謠。我會用玦語翻唱,技藝不精,獻醜了。”

粗長的手指緩緩撥動琴弦,清澈悠揚的音符隨之輕輕盪開。凄婉而哀傷的前奏過後,隱約的歌聲逐漸明朗且清晰——

“你若趟過水草茫茫、泥濘灰暗的沼澤;

你若橫渡浩浩湯湯、奔流不息的麥江;

你若穿越迷霧蒼蒼、遮天蔽日的叢林,

便能來到靜謐幽邃的蘇堪瓦笛,我的故鄉……”

餘暉斜照,

天際七彩的晚霞依偎海面的波光盡入你的眼底;

夜幕傾落,

纖米沁人的淡香裹挾雲桂的芬芳濡濕你的鼻腔。

你不知:在那皓月當空之時,

我便會披上銀裳,擁琴歌唱。

破曉時分,

緣雀歡快的啼鳴伴着輕柔的微風送至你的耳畔;

晨露滑落,

初陽溫暖的金輝穿透顫動的枝葉親吻你的臉龐。

我不知:在那白帆高揚之時,

你便會背起行囊,登船遠航。

我若穿越迷霧蒼蒼、遮天蔽日的叢林;

我若橫渡浩浩湯湯、奔流不息的麥江;

我若趟過水草茫茫、泥濘灰暗的沼澤,

能否去到魂牽夢縈的蔻蒂菲諾,你的身旁。

【2】

燃着的柴薪偶爾“噼”地一聲發出脆響,火苗仍雀躍着,沒有一絲倦怠的跡象。

深夜。

蓋亞獨自坐在篝火前,望着漫天的星星出了神。

他盯着那些閃爍着的瑩瑩光輝,在腦海中將它們一顆一顆地用白線接起,但無論怎麼連,都無法與他記憶中的任何一個圖案相吻合。

[哈。我在想些什麼呢……這裏是另一個世界啊。]

草地。

輕風。

天空,日月星辰。

在那個瞬間,蓋亞忽然產生了一種錯覺——這一切不過是場大夢,不過是他聽了離奇曲折的睡前童話之後所生的虛幻臆想。

而緊接着傳來的男聲將蓋亞從中拽了出來:

“輪到我守夜了,先生。”

藍發藍眸的青年走來,挨着蓋亞坐下。

“呦,莫迪。”

“蓋亞先生是在占卜嗎?”

占卜即預知未來的手段。舊紀元曾流傳多種占卜方式,現今在用的只有占星術,體系較為混亂,只在少數幾個王國盛行。

“占卜?不,不。只是在想……我的故鄉。”

“哦!我見過一些占卜師,他們也會這樣聚精會神地看着夜空。”

莫迪身着亞麻內襯,將佩劍取下放在一旁。

蓋亞斜過腦袋看了他一眼,那張掛着天藍色雙眼的英俊臉龐此時盡顯疲態,讓整個人看上去十分憔悴。

“你的狀態很差,莫迪。這班還是我來站吧,你回帳好好休息。”

“不,謝謝,我沒事。”

“你那是沒事的模樣嗎?別逞強了。”蓋亞以嚴肅的語調說著,“明天說不定還有戰鬥等着我們,到了那時,危險的可就不止你一個了,莫迪。你會拖累所有人的。”

“抱歉……對不起。”

[這傢伙是第一次上戰場嗎?]

蓋亞如是想着,嘆了口氣:“有心事就說出來吧——放心,我雖是吟遊詩人,但不會把聽到的所有東西都寫進詩里。”

“不勝感激,蓋亞先生。”

莫迪微笑着致謝。

“其實,這是我頭一回來到真正的戰場。”

[還真是啊。]

“僅僅兩天時間,我就接連失去了敬愛的兄長和親密的戰友。我告訴自己,戰場上就是這樣,處處伴隨着死亡。但這樣的死亡,真的有意義嗎?

“我曾聽到路易他們小聲議論,說我們此行並非支援鄰國,而是為了將瘟疫后的馬洛斯殘餘軍隊趕盡殺絕……那些正義的、美好的表象不過是王室的謊言,他們的真正目的是將馬洛斯佔為己有。”

[雇傭軍?這樣的小道消息有時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

“這若是真相,那我們豈不是淪為了權貴們的殺人工具?我是家中的末子,沒有參軍的義務。但我認為,男人就應該承擔起保家衛國的責任,所以我才會跟隨兄長一併入伍。

“我知道戰場的殘酷。蓋亞先生。”

莫迪仰起頭,雙手撐地望着天空。

“我是為了保衛王國,保護家人而揮劍,即使為此需要獻出生命,我也義不容辭。

“我被大貴族們嘲笑,說我一個本該進書院打雜的小小的男爵也想與他們爭權奪利;我被平民們排擠,說我是沒腦子的蠢驢,在家裏對僕人指指點點不夠,還要到戰場上對他們頤指氣使。

“這些我都可以不去在意,都可以忍耐,旁人的閑言碎語尚不足以動搖我從軍的決心。但要我為了那些虛偽小人的貪婪慾望而賣命,我……做不到。

“我已經失去了親人和朋友。如果路易說的就是真相……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平民也好,貴族也罷……我不想再有人為了那種荒誕的理由而送命了。

“蓋亞先生,我該怎麼辦?”

莫迪的眼神黯淡無光。那不是裝出來的,而是實實在在的彷徨、迷惘在抉擇岔路的表情。

[看來莫薩的貴族裏也不儘是貪生怕死之輩。不過,能有這樣的思想實屬少見……也可能是因為他身處的位置,才會使他產生這樣的想法。並且,他再不濟也是貴族階級,沒有來自上層的文化知識封鎖,也不用整日為生存而奔波勞累,他有大把空閑的時間去放空精神、延伸思想。但……空有思想可無法改變現狀啊。]

“……抱歉,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你。”

蓋亞聳肩,伸手給篝火添了幾根樹枝。

“但你現在做的都是正確的,不是嗎?紅眼若放着不管,一定會到處害人。那麼作為一名士兵,就應該將潛在的威脅處理掉。至於權貴們的陰謀就等到了馬洛斯王城再親眼證實是否確有其事——畢竟道聽途說來的消息可信度不高,真相未必就是你所想的那樣。”

“如果那就是真相呢?”

[嗯……乾脆嚇唬他一下好了。]

蓋亞頓了頓,稍稍壓低了聲線:

“恕我直言。如果那就是真相,你又能怎樣——你要如何與擁有兵政大權的王室貴族作對?你說的沒錯,你、杜奧還有庫蘭……你們不過是可悲的、權貴們殺人的工具罷了。你能怎樣?不止是你們,還有那些千千萬萬身處底層的人們。他們也同你們一樣,是純粹的工具,是生產糧食、製做衣物、建造豪宅的工具——

“你能怎樣?

“權貴們用無端的、荒謬可笑的理由將你們所有人牢牢鎖住,剝奪了你們的自由與未來,在讓你們賣命的同時卻只給出少得可憐的、甚至難以維生的幾塊黑麵包……你又能怎樣?你一個人就像是權貴腳邊的螞蟻,他們想如何碾死就如何碾死!而現在,擺在你面前的只有兩條路:要麼老老實實地任人擺佈;要麼想辦法將苦難中的人們聯合起來,把王室政權給徹底顛覆——”

蓋亞轉過頭,緊緊盯着對方的雙眼。

“把那腐朽不堪的世襲專制完全擊垮摧毀,建立一個沒有強權、人人平等的社會。”

莫迪聞言瞠目結舌。面前這位白髮精靈的言語如同驚雷一般在他的腦海中輪番炸響:

“農奴擁有自己的土地,不必世世代代為地主做牛做馬;平民們也無需向大貴族繳納巨額的稅款、忍飢挨餓或是流離失所;人們再也不用作為傲慢貪婪的王室政客們的棋子而自相殘殺無休無止……

“是的。-那種社會令人無比嚮往——但你能夠帶領那些被壓迫、被剝削的人,迎來這樣美好的世界嗎?”

“我……”

[瞧把孩子給嚇得。]

望着莫迪獃滯的面容,蓋亞收起了方才險惡的表情,失笑道:

“好了,快去睡吧。養足精神,明天一早就得起來行軍——我可不用穿着那樣沉重的盔甲作戰,少睡一會兒不痛不癢啦。”

“……噢!嗯……謝謝你,蓋亞先生。”

莫迪怔了怔才站起,轉身離去。

蓋亞沒有看見,青年水藍色的眼眸中,亮起一抹別樣的神彩——

那攝人心魄的光輝蓋過了躍動的營火、蓋過了漫天的繁星,在這黑夜之中璀璨奪目、閃爍不息。

——————

緣雀:只棲息於林海地區的鳥類,雄鳥通常與雌鳥一同行動,故被精靈們奉為愛情的象徵。

蔻蒂菲諾:文中的民謠為禾旭紀所作,描寫了女性精靈傾慕一位男性旅者的故事。蔻蒂菲諾為故事中旅者的故鄉。

關於書院:由奧術師組成,研究神學與奇迹的組織,在各族各國都有分院。其中大學者即奧術大師的地位與伯爵相當,宗師則幾乎與公爵齊平。學者們擁有一定特權,不受當地律法的約束,但會受到書院的監管。通常,貴族家系中無望繼承爵位的孩子都會作為書童被送往書院,這些孩子無論有無成為奧術師的資質,都在走出宅邸大門的那一刻與家族斷絕關係,有些甚至被剝奪了姓氏——徹底成為書院的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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