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膠輪大馬車在這鄉土路上跑了起來,除了有節奏的踏踏馬蹄聲和沙沙的車輪聲外,我還聽見了叮鈴鈴、噹啷啷的鈴聲。我的視線尋着鈴音找去,我發現在轅馬的背上繫着一組小串鈴,在車轅下還栓有大銅鈴,這些小串鈴和大銅鈴,隨着馬匹和馬車的顛簸,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像一首家鄉美妙的樂曲讓你不能自己。
白奎堡這個地方,地處東北松嫰平原,生活在松嫰平原的人們,對膠輪大馬車有着獨特的感情。就像川黔人對背簍,齊魯人對獨輪車,蘇浙人對烏篷船一樣親切。老舅跟我們說,膠輪大馬車就是他們的主要運輸工具,他們大隊只有一輛膠輪拖拉機,像寶貝一樣放在大隊,從不輕易使用,而膠輪大馬車則有五六套,生產隊往地里送糞、運送公糧等就全得靠這幾套馬車了。而趕馬車的人通常都叫車老闆,也是身體好有經驗能說會道的人,不僅能裝卸車,還會使用牲口,在生產隊能當個車老闆也算是個有點能耐的人。正當我們津津有味地聽着老舅的介紹時,看見車老闆揚起大鞭子前後上下一甩,“叭”地一聲脆響炸在前邊一匹套馬的頭上,炸的那匹套馬一激靈便更賣力地拉套了。“太好玩了,你看那大鞭子,多好看哪,車老闆甩鞭子的動作就像楊子榮打虎上山那樣瀟洒!”我對亞玲說,那大馬鞭大約有三米長,鞭桿的底部是一節木杆,上部是用三根細竹子擰成螺旋狀,鞭頭上繫着用白馬鬃染的紅纓,隨着馬鞭的晃動而飛舞着,煞是好看。這時車老闆又在鈴聲的伴奏下哼唱起小調:
膠輪大馬車喲,
越過千層嶺喲,
爬過萬道坡喲,
運着滿車糧喲,
載着滿車歌喲……
馬車沿着鄉村土路載着我們穿過一片青紗帳,很快就到了老舅的家——胡家店,我們從車上下來后,車老闆同老舅打了個招呼就將車趕走了,望着遠去的馬車和揚起的塵霧,我的心還沉浸在那首小調里,我的耳畔還迴響着那悅耳的叮鈴鈴噹啷啷的車鈴聲,那小調那車鈴聲分明有那麼一股黑土地的味道。
胡家店,是一個村莊的名字,同時也是一個生產小隊,老舅的家就在這裏,在東北,很多的村不叫村,而是叫“屯”,老舅平時上工是到南面那個屯的大隊部,他是大隊的會計兼拖拉機手,大小也算個村幹部吧。老舅把我們領進院子就扯開了他的大嗓門喊道:“媽、候樹文,我姐和姐夫回來啦!”只見一個頭上扎着髮髻、穿着藏青色衣褲的老人,快速移動着顯然纏裹過的小腳向我們走來,旁邊一個中年婦女半摻半挎地挽着老人的胳膊,母親見狀一邊喊道:“媽……”一邊飛奔幾步,一下就把老人擁進了懷裏,我知道,這位老人就是我的外婆,旁邊那位婦女就是候樹文,我的舅媽了。在東北通常稱外婆為“姥姥”,稱舅媽為“舅們”。母親的眼裏流着淚,嘴裏說了些我也沒聽清的話,見此情景我不禁感慨,這麼多年來,母親在我們面前從來都是剛強的,從來都是不怕苦的,更是不怕困難的,從來沒有因為生活的艱辛而流過淚,但在她自己的母親面前,她像個孩子,事實也是個孩子,同樣也需要母愛。因此,我更理解我的母親也更愛我的母親了。我們家姐弟兄妹六人,從小都沒有感受也過祖輩的關愛,沒有見過爺爺奶奶,也沒有見過姥姥姥爺,望着面容慈祥的姥姥,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種親近感。
在大家都進屋的時候,我沒有跟着進去,而是在外邊仔細端詳這個院子和老舅的家。老舅的家是一所坐北朝南的土房,所謂的土房就是用土坯修建起來的,和旁邊的其他人家基本上是一樣的,這是一幢起脊的土房,房頂上苫着麥草,牆面的黃泥中混雜着一小節一小節的麥草,這些麥草大概是為了防止牆面龜裂吧。房屋的正面東側是扇破舊的木門和一小扇窗,在西側有二扇大的窗,這兩扇大的窗戶,中間只有一塊玻璃,四周是糊着白窗紙,有的地方的窗紙都已破了,讓我感到奇特的是,在房屋的西頭,與山牆相隔一米多的地方,聳立着一個高過房頂的圓錐台形的土柱子,這是個什麼東西呢?再看看別人家,也是這樣,每家都有一個這樣的建築,有機會我一定問問老舅,這個建築是幹什麼用的。看過房屋之後,又看眼前的院子,這院子呈長方形,院子的四周是用土坯砌成的一人來高的院牆,牆上還插着編織成網狀的樹枝,以增加牆的高度,大概是為了防止家禽跳進來叨食園子裏的蔬菜吧,院子的中間是過道,過道兩邊是兩塊很大的菜地,被用高粱稈編成的帳子圍着,裏面種植着茄子、辣椒、黃瓜、豆角等一些蔬菜。在房屋的西側還有一間小房子,這應該是間倉庫吧。在倉庫和正房中間的空地上,我又發現了一個新奇的東西,這是一口大缸,缸的開口上,蓋着一塊四個角繫着螺絲母的白布,掀開白布的一角一看,原來裏面是一大缸醬,俯下身子一聞,啊,真香啊。以前哪裏聞過這麼香的醬啊,更別說吃過了,在湘潭時,母親總說龍潭牌醬油好吃,所以我們家總是吃醬油,沒有吃過醬,過了很多年,我才知道,其實醬油就是從大醬中提取出來的,沒有提取過醬油的大醬當然會很香。再往東側一看,院牆邊還有一個豬圈,圈裏有一大一小兩頭豬,哼哧哼哧地在睡覺,豬圈旁邊還有狗窩、雞窩和鴨窩,院子裏有十幾隻雞在悠閑地覓食。接着我又轉到房后看看,這房后是別樣的天地,儼然是一個小植物園。房后的園子比房前園子略小一點,靠牆一圈種的是向日葵,菜地的中間種了兩棵沙果樹和一棵酸丁子樹,青綠色的沙果已經掛滿了枝頭,地里有西紅柿、南瓜、西葫蘆,還有幾顆我後來才知道名字的野果,一個叫姑娘(讀三聲),一個叫天天,天天就是一種有點像藍梅一樣的野果,秋天這個果實成熟的時候,呈藍色,像小一點的珍珠那麼大,咬在嘴裏又香又甜,還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植物。
把這前後院看過一遍后,心裏在想,生活在城裏,雖然高樓大廈,車水馬龍,花天酒地,華燈璀璨,但總還是沒有鄉村生活的寧靜、自然好,雞棲於桀,羊牛下括,夕陽遠山,炊煙裊裊,像中國山水畫一樣的境界,很多人拼搏一生不就是追求這樣的田園生活嗎。由此更平添了我對東北農村的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