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在接下來的這一個多月里,我每天除了上學外,就是去砸石頭,好在那時不是每天都有課,這就讓我和姐姐哥哥能有一些時間了,所以我們如果沒有上課,不是在砸石頭就是在去砸石頭的路上。
八月的江油,天氣十分炎熱,太陽幾乎是垂直地照射到地面,馬路上的柏油被曬得軟軟的,有的地方會被曬得冒出黑亮的新柏油,寬大的梧桐樹葉也被曬得蔫頭耷腦,樹上的知了也不鳴了,鳥兒也都停止了嘰嘰喳喳,然而我和姐姐哥哥卻是片刻也不敢停歇,都在緊張地忙碌着。中午的時候,滾燙的沙石讓你不敢赤腳走路,我戴着一個破草帽撿石頭挑石頭,破草帽上“人民公社好”的字樣依稀可見,沒過多少天,我就變黑了,雖黑不及包公,但也是個妥妥的非洲小白臉,接着胳膊和後背就陸續被曬得爆了皮,開始是一小點一小點的爆皮,後來就成片地爆皮了,冷眼看去,身上就像一幅地圖一樣。沒事的時候,經常會用手沿着爆皮的邊沿往下撕。
雖然這撿石頭、挑石頭和砸石頭還是很苦很累,但我卻逐漸適應了,挑擔子時肩膀不再那麼疼了,一路挑過來的擔子在肩上也是顫悠悠地,腳下的步伐也隨着扁擔顫動的頻率自如地走着,也不用總是放下來歇歇了,而是左右肩輪換着,一口氣就能把石頭挑回來了。砸石頭時,手腳也利落了,什麼形狀石頭砸什麼位置,用多大力氣都能掌握得很好,一看就是個成手了。
當然讓我喜歡的是在很疲勞很熱的時候,到江里泡一泡,游上幾圈,涼爽的江水瞬時就把一身臭汗、一身疲憊給帶走了,使人又充滿幹勁。有的時候姐姐哥哥沒來,我還會游過涪江的主流到江心的一塊沙洲上去玩玩,江心的沙洲是一塊枯水季節才會裸露出來的沙灘,上面長了很多蘆葦和一些灌木,沙灘很乾凈,那時江水特別清澈,因為涪江發源於四川的岷山主峰雪寶頂。雪寶頂海拔5500多米,山頂積雪終年不化,隨便站在縣城哪個開闊的地方向西北望去,都可以看到天邊連綿不斷的山脈,其中很多山頂都是白色的,我想那邊一定有座山叫岷山,中央紅軍在長征時就翻越過的岷山。水從雪寶頂流下來的,僅僅流過一個縣就到了江油,那時工廠企業很少,這江水能不幹凈嘛。來到江心沙洲,或是跟認識的同學玩玩遊戲,或是赤身裸體地躺在灌木叢的綠蔭下小憇一小會兒,享受無憂無慮的時光。什麼是幸福,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在那時的我看來,在極度勞累的時候,能在清澈的江里游泳並在綠蔭下小憇一會兒就是幸福。
到了洪水來臨的季節,江水一改清澈溫潤柔情的面目,黃紅的江水波濤翻滾,猶如千軍萬馬在奔騰在吼叫,這樣壯闊的場面,讓我興奮不已,我常常是往上游跑上幾百米,然後一躍跳入洪流中,游到波濤最大的江中,隨着波浪在江中起伏,順流而下,有時會遇到上游林業工人放流的木材,也會爬到那大圓木上騎着隨波逐流,像一個騎着戰馬在戰場上衝殺的軍人一樣。搏擊洪水之後,在嘴唇四周的汗毛上會掛上很多泥,使汗毛變粗了,好像長了很重的鬍子,看起來特別好笑。
秋天的時候,秋風起了,秋雨來了,空氣很冷,這個時候在江灘砸石頭會感到很冷,實在冷得受不了時就到江水中泡一會兒,因為江水是溫暖的,泡一會兒就不冷了。涪江水在炎熱的時候,她無私地送給事你涼爽,在冷秋的時候她又送給你溫情和希望。
唯有冬天的時候,江水是冷的,空氣是冷的,石頭也是冷的,家裏也是冷的,一切都是冷的。四川的老人,那時很多都穿個長棉袍,他們會拎一個小小的木碳火爐,然後把火爐藏在長棉袍的前擺裏面,火爐的熱氣就會充滿全身,我好羨慕那些有小火爐的老人。而我們穿的棉褲裏面都沒有襯褲,所以早晨起床的時候光着腿穿棉褲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往往需下很大的決心,憋住一口氣,猛地一下把棉褲穿上。母親為了不讓我們受涼,每天早早起來,生好了一個小火爐,然後拎起棉褲的褲腳,把褲腰口撐圓,讓小火爐的熱氣穿過兩個褲腿,等褲子熱了,母親就喊:“來,來,趕快穿,趕快穿。”我們冬天的很多個早晨都是在母親這樣親切的叫喊聲中渡過的。
很多年之後回想起那時在波濤巨浪中游泳,不僅鍛煉了身體,更是鍛煉了我的意志和膽量。其實社會不就是一個波濤翻滾的洪流嗎,洪流中有巨浪、有旋渦、有暗礁,只有敢於面對洪流,防暗礁,躲旋渦,才能在滔滔洪水中生存。一直到七十年代初我的家離開江油隨部隊調至鞍山前,江油涪江是我記憶最深刻、最有感情的地方,我喜歡江油,更喜歡涪江。
一個多月後,到了收穫的時候,這天,在這些砸石頭的人群中有個領頭的通知說明天準備收石頭了,要大家都早點來。並準備好鐵鍬和耙子,還要準備好挑碎石的擔子。第二天大家都早早地就來了,我和姐姐哥哥也都來了,就等着領頭的安排。領頭的來了,先組織大家平整了一塊場地,差不多有半個籃球場那麼大,然後就叫人搬來了一個叫“斗”的東西,這個東西呈正方體,四周用木板釘成,上下是空的,兩邊還釘有兩根木棍,兩人可以將這個“斗”抬起。這些準備工作都做好之後,領頭的就宣佈了收石頭的順序,把現場所有砸石頭的人家都排了個號,然後就留下兩個人在平整好的場地里負責抬斗,其他人都去排號第一的人家挑石頭,挑來石頭后就倒在“斗”里,兩人抬“斗”的人,把“斗”里的碎石弄滿弄平,然後兩人把“斗”抬起來,碎石就從“斗”的下面漏下,隨即抬“斗”人就拖着長音唱道一“斗”。就這樣,在所有人的齊心合力下,不到一天現場所有的碎石就都收完畢了,我們姐弟的碎石一共是十五斗。然後領頭人又呼喊大家來碼方,所謂碼方就是把剛剛集中收來的碎石,由於堆放的形狀不規則,不便於公家來收碎石時測量,所以就要我們一起把這個大碎石堆碼成標準的梯形石堆,碼好后領頭人又拿尺測量了一下長寬高,計算一下總共有多少立方米,這使我也體會到了在學校學到的幾何知識在現實中的作用。
沒過多少天,這一大堆碎石就被公家收購走了,很快領頭人就通知各家各戶到他那裏領錢,我們家領到了四十幾元錢,當我們回到家姐姐把錢交到母親的手裏時,母親看看姐姐哥哥,又摸了摸我的頭,眼裏噙滿淚水說不出話來,看得出母親的淚水分明就是為我們的勤勞付出而感動,知道這四十幾元錢掙得是很不容易,同時也心疼我們這幾個晒黑了的孩子,如果家裏條件好些,誰願意自己的孩子去吃這麼多苦呢。望着母親我也暗下決心一定要勤奮,一定要自強,不能讓母親為我們的事操心。將來有能力了,一定要好好孝敬母親和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