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兵戈

七十五:兵戈

鼓角齊鳴,恢宏磅礴的聲浪自寂寥無垠的邊塞傳來元安。

開戰了。

聽人說,迎戰的是衛老將軍,辭含的父親,一位常年戍守邊關、年過半百的將軍。

兩國大軍壓境,兵力懸殊下,北漠困獸一般拚死反抗,根本不敵敵國兇猛的進攻。

捷報接踵而來,阿漾說泯水關就要失守了。

我藏了喬汐數日,她曾嘗試刺殺肅明帝無果,受了傷,被我養在鳳棲宮的密室。如今聽聞戰況危急,她拖着將好的身軀,留下軒哥兒和一封訣別信,在黑夜裏隱匿了蹤跡。

她說自己是淮書留給我的護衛,但更是北漠的子民,她無法看着黎民百姓被屠戮,自己卻縮在暗閣里苟且偷生。

“喬汐會深記與王妃相處的歡樂時光,您是我身為侍衛守護的人,更是我的朋友。我把軒哥兒留給王妃,他會逗人開心,王妃記得多笑笑,日子還長,您要安康常樂。王妃萬加珍重,此去便是永別。”

這是她必然的選擇,我不能強留她在隔着家仇國恨的王國里悔恨度過餘生。

信里還說,她探查得知離岸早已遭遇不測,離岸讓她把彩繩帶還給拾一,就說是他不堪交託,盼有來生,一定傾盡所有去彌補。

拾一在收到手繩的那刻明顯僵住了,她把自己關在房裏待了半日,出來那刻,儼然變了一個人。

褪去一身的稚氣,我不想她會已這樣的方式長大。

軒哥兒在一日夜裏不知所蹤。我望着秋日裏蕭索的天空,知道他是追隨主人回了故鄉。

我回來九荒了,又好像從未去過任何地方,有關北漠的人和物相繼銷聲匿跡,我現在孑然一身,什麼都沒留下。

庭院太空曠了,心裏空落落的,缺失的那角再也填補不回來了。

…………

九月十四,泯水關失守。

黃沙吹拂作連天的幕布,又掩忠將的屍骨。

軍隊初獲大捷,休整半日,聲勢浩大地奔赴平陽郡。

阿漾說,是衛辭含和賀修然領兵赴戰,喬汐已在泯水關戰死。沈裕之託人帶回了喬汐的佩劍。

戰事不會停歇,我到底還要看多少人埋葬在戰火,不得善終。

我不想再聽有任何捷報傳來,更不要知道我曾經的親友如何殞命。

我支開肅明帝派來監視我的宮人,一條白綾,想以此了結我的性命。

可上天偏不要我死,肅明帝來看母后和我,正撞見我懸挂在屋粱上奄奄一息,宮人七手八腳地把我放下來,好不容易搶回我一條命。

我百般譏笑他故作的擔憂,看着帷帳上的流蘇打了結,“我死了不是更好嗎,父王,你現在又是要演戲給誰看。”

“夭夭,父王不想你跟你母后死,朕要你們好好活,為什麼你們就非得逆着朕的意願來。朕也懊悔小稚的死,如果小稚還活着,朕也必定好生愛護。”

“父王此生只愛過你母后,只有我們是一家人,朕不想得到了至高無上的王權,卻失了你們。先有國家的壯大安康,我們的家才能更加安然無虞。你看看你阿哥,不也這樣想的嗎,他如今就在前線征戰……”

我打斷他:“因為阿哥跟你才是一類人,如果嫂嫂這次生下的不是沈琰,是個女兒,她太子妃的地位還能保得住嗎?”

他被這番話噎得找不到說辭。

“哦對了,來日阿哥登上王位,嫂嫂還不一定王后呢。柔妃娘娘母族日漸興盛,那位趙小姐想必才是王后的不二人選吧。”

我推開遞來的葯碗,靠坐在床頭,“沈琰有沒有命活,也未可知。”

“你別管你阿哥的事,你現在養好自個兒身體才是首要,不然……”

“不然怎樣。”我冷哼一聲,“行,我好好活,到你死那一天我都不會認你作父親。你不是想要江山穩固、家庭和美兼得嗎,我就偏不如你的願。”

最終我和肅明帝不歡而散。

他氣急之下,說我既然無大礙,明日便送我去前線的軍營,讓我好好看他是如何拿下北漠,也好斷了我所有跟北相關的念頭。

…………

說是護送我去軍營,可這一路跟來的人眼神兇狠,涼薄無情,怎麼看都是在押解犯人。

路過晷陽城,百姓的家園正在重建,已能看出昔日他們安居樂業的光景。只可惜又起兵戈,賦稅陡增,富足和樂的日子離他們尚遠。

泯水關破敗不堪,北漠的軍旗折斷,殘缺不全的旗面在獵獵風聲中哀鳴嘆息。尚未打掃乾淨的戰場隱約能見半掩黃沙的盔甲、刀劍、護盾,戰死的兵士被埋在就近的土坑,連塊墓碑都沒有,後事潦草。

中途我掀開簾往外看,年歲已高的阿婆坐在街邊,麻布粗衣,花白的頭髮胡亂地揚,飽經風霜滄桑的臉上只余麻木,臂彎里枕着的是她不治而亡的兒子。

沿途鋪滿了草席,家人守坐一旁,整條街道躺滿了還未入殮的兒郎,那是她們在屍山血海中久尋才見的兒子、夫婿、父親、兄弟。

哀慟的哭聲細微難察,她們大多靜默獃滯的守坐,紙錢燃燒的是她們一家的祥和安樂。

平陽郡愈來愈近,箭雨破空,馬蹄紛踏,槍戟相碰……這些聲音灌入耳來,越加清晰。

我被安置在軍營某處,帳外是看管我的侍衛,拾一阿漾就陪在我身邊。

我死死捂住自己的耳朵,儘可能去逃避這場腥風血雨,慘絕人寰的屠戮。我們三人緊緊抱在一處,汲取彼此的體溫以作慰藉。

漸漸的,我聽來一陣陣笑聲,空曠的軍營恍若鬧市,勝利的號角聲中他們姿態昂揚地回來了。

他們說拿下了平陽郡。

他們說這場仗打得漂亮。

他們說擄掠回的女娘嬌艷好看。

他們說守城的那對夫妻在高高的城牆上。

我猛地沖向營帳外,在侍衛的阻攔下拼了命地掙扎,卻不得一條路。沈裕之正往這兒來,見狀眉頭緊蹙,揮手讓他們放行。

我穿過興奮高呼的人群,酒碟相碰的歡鬧場,在灑滿鮮血的土地上奔走。

我從來不知戰場是這般可怕,冰涼的身軀枕了一地,死亡的氣息混着濃烈的血腥氣齊齊湧入鼻腔,幾欲作嘔。

平陽郡的城門大開,有人來找自家的兒郎。城牆高聳,兩邊各掛着一副生息全無的軀體,鮮血蜿蜒着滲入磚石,從高空中往下流淌,一滴,又一滴,砸在牆根,匯出形狀詭異的一灘。

熟悉的身形和面龐,還能是誰。

“啊!”

我尖聲厲叫,背轉過身想要逃離,可我四周無不是鮮血淋漓。我站在屍山血海的一隅凈土,滿目瘡痍。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不止一次地在心底發問。

烏雲鋪滿穹頂,雷聲滾滾,瓢潑大雨自天際而來,頃刻間腳底匯出一片河流,雨水沖刷下只有一地赤紅。

雨點砸了滿身,我僵硬地轉向面對衛辭含的一面,分毫不見他們昔日的模樣。

好冷啊,還不是凜冬臘月,怎就冷得深入骨髓。

後來我逼着沈裕之把他們放下來,又在城外一座小山上尋覓得一塊地將他們安葬,墓碑上我只刻了二人的名字。

辭含總說山林四季昌盛,秋日冬涼也不過是草木新一輪的更替延續,也從不乏長於山林的生靈的身影,她愛這樣不竭的生命力。

我想她會喜歡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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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上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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