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帝王
眼見我要將自己鎖死在裏面,肅明帝到底一腳踹開了大門。
房內屋外的氣流相交替,我彷彿能嗅到秋日殘留的生氣。
“你就如此報復朕!”他怒吼着,抬手掀翻了紅木桌,“不過一年時間,你就非他不可,沒了他你就不活了嗎!”
“沈鳶,你是朕捧在手心裏長大的女兒,你就是想死也得先問問朕同不同意!”肅明帝揮手,進來幾位太醫,“養不好五公主的身體,朕要你們拿命來賠!”
他們這些太醫啊,我都看眼熟了,這才回九荒多久,我都見多少回了。
我也不想為難無辜的人,伸着手讓太醫把脈,轉而仇視着我的父親:“我要死不活的樣子,難道不是父王一手造成的嗎?”
他不答,直到房內只剩我們兩人,他才開尊口:“父王知道你怨,怨朕在對待北漠一事上利用了你。可是夭夭,你是九荒的公主,你得為九荒的江山社稷考慮。既然能用最小的代價換去最大的利益,何苦非要打一場硬仗,徒增負累。”
“你是個良善的孩子,父王知道。畢竟蕭淮書真切地愛你,所有人都看得出來。你為他哭一場,鬧一場,也不算對他有所虧欠了,也別太愧疚。夭夭啊,你要養好身體,這樣父王才能放心。”
我聽得直犯噁心,我實在想不到我的父親竟有這樣一副醜惡的嘴臉。
“那小稚呢,她也是父王的女兒,你把她當什麼了?”
“小稚。”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愧疚和難過,“小稚的事,是一場意外。”
意外,他竟然說是意外,小稚花一般的生命被他親手摧殘,他居然說是意外。
“朕沒想到赫雅會給小稚下蠱,確實是朕失算了。”
他說得太平靜了,根本不是在哀悼幼女的逝亡,平淡的詞彙,分明是在可惜落錯了棋子。
“但是夭夭你放心,回牧沒能看好自己的罪犯,就得為此付出代價。你母后不也說過嗎,小稚若有三長兩短,相澧的鐵騎自會踏平回牧。”
肅明帝微眯着雙眼看向窗外,抬手一指:“回牧現在就如同那棵樹。”
那是埋下小稚女兒紅的樹,如今已經落了近半數的葉子。
看來回牧時日無多了。
“夭夭,明日九荒的軍隊就要踏上北漠的邊境線了,朕看北漠啊,也不比回牧多多少日子。”他歪着嘴角笑起來,陰狠毒辣。
“可北漠不是回牧,泱泱大國,和九荒的實力不相上下,更何況九荒才開一戰,父王就如此篤定自己會贏?北漠不缺驍勇善戰的兒郎,足智多謀的將帥,父王未免太高看自己。”
肅明帝像聽了極好笑的笑話,大笑出聲,目光漸流露出陰謀盤算的精光,“不,光有九荒自然不能取勝。可如今北漠失了蕭淮書這根脊骨,也有盟友想助,朕何愁拿不下北漠。”
他看到我眼裏的困頓,繼續道:“相澧選擇了出兵,為何不多打一場仗,只收歸一個小小的回牧,他不見得會滿足。”
肅明帝漸迷失在瘋狂的構想中,面目逐漸猙獰可怖。
我覺得他瘋了,舅舅向來主張四國平和相安,怎會突然萌生出奪取北漠的心思?
“不是崇文帝,是他的次子,你的表兄。”他想起什麼似的放低了聲音,“你和你母后還不知道吧,上月末,崇文帝突發惡疾,暴斃而亡。還有你那位嫡親的表兄,相澧的大皇子,遇刺身亡。”
這一番話再度打破了我對他認知的底線。
他竟然連我舅舅也要算計!
“是你害了母后的長兄,還殺了表哥。你到底還有什麼是你做不出來的!”
我緊攥着被子,眼裏是滋生出的無盡的恨意。
他究竟演了多少深情的戲,原來那些對母后無以復加的愛都是假的?
他抬手拍在我的肩上:“夭夭放心,失去小稚,父王已經很痛心了,父王不會再讓咱們一家人有誰出任何意外的。”
話落的那刻,他轉身走了出去,並叮囑宮人看顧好我,莫讓我出任何岔子。
我坐在床上久久不能平復心緒,我在思量應該怎麼告訴母后這個事實才好。
而我沒想到的是,父王早在我閉門不出的日子就告訴了母后。
難怪,母后近日都沒來看我。
我進不去她的寢殿,隔着一扇門,卻彷彿隔着千山萬水。
她是嬌寵長大的,有其母的溫柔恭儉,莊重自持,更有父兄處事時狠辣的手段,無畏無懼。後來遠嫁也得夫婿偏愛,沒受過半點委屈。她向來驕傲,從不曾向誰低過頭,曲過膝,一生合該這樣過。
如今,與生俱來的倔強,骨子裏淌着的傲氣,全然被消磨殆盡。
丈夫多年來的寵愛是戲劇的產物,身後也再無可為她撐腰的父母兄長。
支撐藤蔓繁盛生長的木架被抽離,挺直的脊骨被攔腰斬斷,參天可俯萬物的綠藤轟然倒塌,自高空墜落,摔得粉身碎骨。
她說她現在覺得自己活得像一個笑話,睡在縹緲虛幻里,居然這麼多年都無所察覺。
“是我愚蠢不堪,識不清他可憎的嘴臉!我的母族被害,幼女淪為權利的犧牲品!我的長女活得像我,難逃棋子的命,活得行屍走肉一般!”
屋內瓷片翻飛,碗盞瓷器碎了一地,桌凳翻到,門窗被器物砸得震動,聽着聲也知道裏面一片狼藉
她歇斯底里地怒吼,無力痛苦地大笑,說盡最惡毒的詛咒。
她說她合該埋葬在朝陽宮的大火里,也不要活在這座穿着華袍,內里卻是爬滿蛆蟲、陰暗冰冷的宮殿。她質問肅明帝為何要揭掉遮幕的布,讓她清醒地在滿目瘡痍里苟延殘喘。
“沈鶴川!你要害就害我,為什麼要害我兄長!為什麼要毀掉我的小稚!夭夭又有什麼過錯,你要她長成一具枯骨!”
母后她怨啊,恨啊,後悔,痛苦……她訴諸肅明帝的罪狀,鞭笞他的罪孽,卻不過是在一遍又一遍地警醒和折磨自己。
秋葉簌簌地落,寢殿終於等來安寧。
我和娘娘們扶起形容枯槁的王后,附加的力道,似能再度撐起這傷痕纍纍的身軀。
我不想再和小稚出事的那天一樣,我和母后相互依偎,彼此舔舐傷口。心底撕開的裂口太大了,我們不再是彼此療愈的傷葯。
看着彼此,我們只是在顧影自憐,像她說的,我們活得太像了,我們都是彼此的鏡子。我能透過她看到往後的風燭殘年,她望向我去看曾經的秋月春風。
我遊魂一樣地盪,穿梭在大大小小地宮室之間,兒時漫無目的嬉鬧時的影子,怎麼都尋不到。
淑妃娘娘的永樂宮被遺落在宮廷一角,除了昔日舊友的祭奠,沒有一點人煙氣。
母后說她給我留了東西。雖未言明,但我知道那處暗格。
一身群青的襦裙,一支她陪嫁的金簪,一封久等被開啟的信。
半開的小窗吱呀作響,娟秀的字跡是她留給我最後的話。
原來那封信是肅明帝找人代寫的,字字句句,虛情假意。
原來娘娘無意看破了他的算計,對我的告誡尚未傳達,她就早早地埋進了皇陵。
曲頤安,這位肅明帝為了收歸曲家到麾下而納進宮的妃子,因為我,在這吃人的皇宮斷送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