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安近月站在仁壽宮門口安靜地等,手裏抱着那把素琴。仁壽宮裏住着和獻太后,當今皇帝的生母,近日因為義子袁向北要娶罪臣之女的事百般煩惱,傳安近月撫琴來一解心憂。
安近月被引領着入了仁壽宮,摘掉維帽,行了大禮,擺好素琴等着。
“不急,到哀家身前來。臉上的傷還沒有好嗎?
安近月把扣在半邊臉上的白玉面具摘下來,露出五七條縱橫交錯的傷疤來,那傷疤雖已泛白,但因延伸甚廣十分猙獰。
和獻太后嘆息一聲,“已經半年了,你這傷也未見什麼起色。你雖然自已通曉醫理,但也應該叫正經醫官瞧一瞧,我看張太醫就很好。”
“回稟太后,我原本體質特殊,恢復的慢一些也是有的。身為聖女,凡事都應恭謹為上,這是太后您的教導,臣女實在不敢忘記。……今日還是彈一曲《釋談章》嗎?”
“嗯!”
安近月沉心靜意,撥動琴弦,於是靜音流轉,禪意彷彿直達人的內心。
一曲完了,和獻太后緩緩地睜開眼睛,“怎麼你的琴技好像是更精進了?”
“太后說笑了,我只一個月沒有來給太后請安,哪裏就能精進了呢!”
話音剛落,外面已經有人稟報:北海王來給太后請安。
北海王是太后收的義子,太后賜他國姓,取名向北。袁向北據說是天命的鎮國英雄,在很小的時候和皇帝一起養在深宮。
十五歲開始參軍打仗,如今已經二十八歲了,得了個戰神的封號,征討四疆,從沒有吃過什麼大的敗仗。
二十五歲的時候立誓要把大梁國的邊界擴充到北邊的天界海,皇帝高興,就封了個北海王的封號。
可如今這一位王爺卻不顧大梁皇帝的反對,執意要娶一個罪臣之女,惹得皇太后也煩惱不已。
“告訴他今天我這裏有客人,不必請安了。”
安近月偷瞟一眼太后,太后剛剛和緩的臉上明顯有不悅的神色,就福了福身,才想要起身告辭,和獻太後用手勢阻止了她。
“北海王的事你可聽說了?”太后緩緩問道。
“北海王天下聞名,近月雖不問世事,也有耳聞。”安近月低頭回答。
“怎麼你們太和陵的姑娘們也有聽聞嗎?”
“北海王在漠北的戰事,不費一兵一卒就大獲全勝,不愧戰神的名號,更為我們大梁爭國威,我們雖是太子陵寢的聖女,國家朝政絕不敢議論分毫,但也為此深感欽佩。”
“嗯------他在國事上倒是不用我操心。”太后略略舒展了眉頭
安近月略一沉吟,便低聲說:
“近月斗膽,還懇請太后見一見北海王。”
“哦?”和獻太后抬眼看一眼安近月。
“太後為此事已經多日煩憂,與其終日煩思,不如聽一聽北海王的請求。”安近月淡靜從容地說。
“他能有什麼請求,他的請求就是求我允他成婚。”
“太后和聖上對北海王的婚事一直掛心,如今------”
“那怎麼一樣?那個女人是宋湛的侍妾,那宋湛如今已經被治了罪,他是恆王的同黨,恆王起兵造反,宋湛同謀,那場仗還是向北平定的。向北想娶那姓初的,別人還以為我們大梁國不姓袁了,還以為他袁向北也有了二心。”太后一疊連聲地說,分明氣急了。
原來這大梁國自從皇帝即位便紛爭不斷。先是北漠異族入侵,后又有恆王謀逆,雖都未能形成撼動大梁根基的大禍亂,可也耗費了許多民力財力。
這些動亂的平定都是那北海王的功勞。可現如今他要娶的姑娘卻是參與謀反的將領宋湛的隨身侍妾,喚作初雪怡的。宋湛和初雪怡雖然並未行正式的納娶之禮,可是據傳這初雪怡自小以男裝陪侍在宋湛身邊,兩人形影不離,恩愛非常,雖明為侍女,實際是侍妾無疑。
如今北海王袁向北要娶這樣的一個女子,無論太后皇上如何勸阻都未改變初衷,反而有愈演愈烈的架勢。太後為此事日日煩心,每每提到都免不了火冒三丈。
見到太后又要發火,安近月急忙說:“別人都說,初姑娘深明大義,在戰場上救了北海王,北海王這才傾慕初姑娘,想必那初姑娘一定有其過人之處。這麼些年了,太后您老人家操心北海王的婚事,如果初姑娘真像傳言的那樣,豈不是正好了了太后您的一件心事?”
“深明大義?只怕她是身在此而意在彼。她參與謀逆,本是罪臣身份,不過是藉著向北的婚事逃脫流放的刑罰罷了。向北凡事警醒,只這個女子身上看不清。”說到這裏太后猛然剎住了嘴,無限憂慮地嘆一口氣,慢慢又說,“好了,我也乏了,你今晚就不要回太和陵了,就還住在明月樓吧。”
太和陵,是英年早逝的太子的陵寢,住着二十五個為太子守靈的聖女,安近月是其中之一。
聽了太后這話,安近月不由地低下頭來,輕聲說:“近月不敢隱瞞,朗照還是那淘氣的性子,昨日晚上又從樹上摔下來了,我不放心她,還想回陵寢看看。”
“一個丫頭,你也寵的太過了。我看還是清輝穩重些,在你身邊也還穩妥,你只管在明月樓住下,叫清輝來陪你,我叫張太醫來瞧你,順道去瞧瞧你的那個淘氣的丫頭。”
“近月聽憑太后吩咐。不過讓太醫為朗照診治的事還請太后斟酌考慮,近月唯恐落人口實。”聽到太后讓她留在宮中的態度堅決,安近月雖內心不願,也只得把無奈的情緒隱藏起來,叩頭告退。
明月樓是皇帝去年蓋的一座新樓,從設計到修建都曾親自參與。冠以“明月”之名,是因為當今皇后閨名就叫“明月”。然而安近月的名字裏也有一個“月”字,因此也有人傳言“明月”的意思其實是說安近月皎潔明媚,宛如明月。更有甚者猜測,因當今皇後身體孱弱,“明月”一詞,暗含着皇帝有再立新后的意思,這新后的人選么,自然就是安近月了。
也不要怪責眾人有這樣種種離奇的猜測,因為自打明月樓蓋好了,從頭到尾住進去的人只有安近月。安近月身為聖女,不便隨意走動出入,不進宮的時候更多,那些她不在宮裏的時日,明月樓即便閑置,也並不許別的人隨意出入。
每次進了宮,安近月都盡量找理由推脫拒絕住到明月樓裏面去,可是還是會有這樣的時候,她迫於種種的原因,不得不住進這座高聳而美麗的明月樓中。對於她這樣的身份,拒絕往往意味着危險,相反,順從就顯得容易的很。
她很想拒絕,可是她只能順從。
可是人和人是真的不一樣,安近月踏出太后寢殿的時候想。北海王拒絕起太後來,真的不管不顧。任你如何狂風怒吼、雷雨閃電,他自巋然不改初心,他要迎娶的那個姑娘,得他這樣呵護,也是一件幸事。
五月的梁吉宮正是一年裏最和美爽朗的季節,天格外的高,空氣里到處都是一種熏暖的醉意。長長的迴廊由鏤空香樟木門合葉組成,斑駁的陽光影子簌簌地漏下來,在光影斑駁中能看到身着暗沉的海藍色披風的人影,安近月知道,那就是名聞天下的北海王了。
據說大梁國求親的人把北海王府的門檻都踏破的原因不僅僅是北海王受皇帝的器重,更是因為北海王本人曾在眾人面前許下誓言,今生只迎娶摯愛一人,絕不另立側妃。那就意味着那個北海王妃可以獨享專寵,絕沒有紛爭困擾。
安近月跨出門的時候隔着維帽看了北海王一眼,令她詫異的是他膚色白皙,看上去像是二十歲出頭的模樣,並不像上慣了戰場的樣子,又或許是隔了維帽輕紗的緣故,五官看不太分明。
安靜的步子不緊不慢,走到了北海王面前。
“太子陵寢聖女安近月見過北海王。”
“有禮。”只有兩個字,聲音是謹慎的,但聽得出話里的心不在焉。
安近月起身,走開了。從頭至尾袁向北沒有看她一眼。
“順公公,這一向可好?太后可有時間見我?”袁向北側頭問仁壽宮裏的大太監。
“王爺,您說笑了,您自打十五歲出了這仁壽宮,可少有事和老奴說了。太后請王爺這就進宮裏。”
“太后的頭疼可好些了?”
“只要近月姑娘一來,太后就好些。”
“剛才的——聖女?可是在太子亡故時自願請旨終身守陵寢的那個么?什麼時候倒可以這樣隨便出入了?”
“王爺您有所不知,皇上為了安慰老太后喪孫之痛,准她為太子守陵,封了她聖女的名號。可是這位安聖女非同凡響,琴技一流,三不五時地對着太子陵墓焚香彈琴,宛如太子在世一般。後來太后體恤她獨自一人,就又把聖女數量增加到二十五名,都由安姑娘帶領,定時排舞練歌。只是在去年的先太子冥誕這一天,安姑娘彈了一支什麼曲子,把咱們皇帝都驚動了,又得了太后的賞識,才開始出入後宮。”
“陛下被驚動了?------她剛才好像戴着維帽,是所有的聖女都要如此嗎?”
“王爺聖明,這個也是安聖女的提議,聖女們長年不出太和陵,一旦出了陵寢,就要用維帽遮住臉,否則對先太子大不敬。”
“哼!”袁向北不由地從鼻子裏冷哼一聲。
“太后對安姑娘的提議倒是很滿意,聖女都是千挑萬選,模樣才藝自然是好的,如果四處招搖,有損天家顏面。”
“什麼國色天香,不過是木石瓦礫。”他彷彿神遊天外地說了這麼一句。
“別人我不知道,這安姑娘嘛,她有半邊臉是殘的。據說今年上元節的時候,安聖女從明月樓上摔下來了,好不好偏偏划傷了臉,如今維帽的裏面還有一副玉石面具呢!那面具是太后賜的,找了許多能工巧匠打造的。”
“太后很喜歡她。她可還守本分?”
“安姑娘不常來後宮,兩三個月才來一次,來了就是到太后這裏彈琴,有時候太後下旨,就在明月樓住一晚。哦,今年太后又下旨,讓所有滿十五歲的聖女婚配,這安姑娘已經過了年齡,擇吉日也要婚配出宮了。”
“那就好!——太后的心情可還好?”
“太后喜歡安姑娘的琴,聽完后心情都不錯。”
“嗯!”袁向北淡淡看一看天色,沉聲說,“這上吉城的天色真是水靈!”
順公公面帶微笑,早彎下腰來說:“王爺隨老奴來吧!”
兩人緩步向仁壽宮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