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奶奶的囑託
簡伯庸和洛螢下了飛機后,在機場找到朋友事先停在那兒的車,載着女兒洛螢往鄉下馳去。
路上的幾個小時,洛螢都和他沒幾句話好說。簡伯庸雖有一肚子衷腸,想和女兒傾訴,但看着身邊一直塞着耳機閉目養神的女兒,話在嘴邊,也只能放放了。
女兒猝不及防的長大了,他無心也無力給她過多的陪伴,心裏不是沒有歉疚。很多次,他也想儘力彌補,但看到女兒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他就退縮了。
女兒一向獨立,有自己的判斷和立場,他恐怕沒有力量再走進女兒心裏了。
這次回去,是因兒時一位令人尊敬的老師過世,他做為學生,回去送老人一程,卻機緣巧合,有了一次和女兒單獨相處拉近距離的機會。只是怎樣拉近距離,增進情感,他還沒想出恰當的辦法。
簡伯庸自幼家境貧困,卻聰明過人。不料剛升上中學,父親突然離世,讓母子兩人束手無策。將要綴學之時,是一位師長及時伸手挽了一把。在這位師長不斷的鼓勵和資助下,才勉強上了中專。
雖然學歷不高,到底也有了一技之能,他看準時機到了bj闖蕩,憑着吃苦耐勞,頭腦靈活,用了十多年的打拚慢慢在bj城裏站穩了腳跟。以至現在衣食豐足,在鄉親眼裏,也算業有所成。
簡伯庸雖則主業是經營飯店,但真正發家的錢都是旁門左道賺來的。像他這個歲數的人,趕在中國物質經濟暴發的兩個極點——炒股和囤房,十年間,他通過這兩個途徑輕易就撿到了資本拋出的餡餅,賺得盆缽滿滿。
記得第一次炒股還小心翼翼,頭天跟着朋友買了一百股,第二天一拋,結結實實掙了上千塊,令他口瞪口呆,欣喜若狂。那個年頭,股票就像孫悟空,七十二變本領樣樣好使,隨意出招就能帶來意想不到的回報。他抓住時機,越買越大,也幾乎穩賺不賠。
“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這句話套用人他那批抓住時代機遇乍富起來的人身上,絕對再合適不過。
賺到錢后開始炒房,那會兒不限購,在當時南城新開發的一個bj城裏最大的社區,投資買了幾套商品房。他抱着賭一把的心理把股市裡嫌的錢都投了進去,二十層的塔樓,有人一買一層樓,他一層樓買一套,先是租,后是賣,結果比股票賺得還來勁,幾乎是穩步向上,只賺不賠。再後來,他就辭掉工作,用積累的錢開了一家高檔餐廳過上了老闆生活。
這些年經濟上從沒出過差錯,但婚姻,卻一直不順暢。他的妻子米溶是個個性要強的女人,作風洋化,內心複雜,不滿於現狀,永遠追逐新鮮時尚。
剛認識時她是個老師,在小學教美術,在過了幾年雞毛蒜皮的婚姻生活之後,突然辭掉了工作專心去畫畫,先是在區活動中心業餘進修,後來在那兒認識了一個離異畫家,兩人漸漸產生了感情,並且合夥開了家畫廊,和簡伯庸的感情也不言自明走到了盡頭。
感情早已名存實亡,各自又都有了新歡。唯一沒離婚的原因,是因為女兒洛螢。
洛螢小時候看他們吵架,總是不聲不響,冷眼旁觀。有時吵完了,他會特別後悔,怕對女兒造成心理影響,對她的成長造成傷害,長大以後會重蹈覆轍。偶爾問起來,女兒卻總是一幅不置可否的樣子。也許她小小年紀對這一切早已司空見慣,漠然視之了。他為了避免爭吵,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少,以至後來他認識了潘雲,索性在店附近租了房居住,很少回家。米溶是個自視甚高的人,對生活和感情也有不同一般的要求,她知道自己和簡伯庸的感情已然破裂,再難融洽,索性給他自由,退一步自己也安閑自在,各自追尋恰當的生活,待女兒成人就開誠佈公坦白一切。
而現在終於到了分開了。雖然一直以來三個人都心知肚明,但自從那天說開之後,誰都沒有一絲沉重的表情,反而像去掉了心病,如釋重負。他悄悄地關注着女兒,確實沒發現她有任何異樣,只是偶爾像有心事般一個人獃獃發怔。女兒這個年紀應該是轟轟烈烈談情說愛的好時候,大學裏多少朝氣蓬勃的年青人,難道女兒就沒碰到一個心動的,沒碰到心動的也情有可原,女兒或許像她媽媽一樣眼光高,心氣傲,一般的人入不了她的法眼,況且女兒相貌才氣不俗,一般人就是女兒同意他也不會輕易答應。但以女兒的條件,沒人追他可就不信了。不過據他觀察,女兒很少接到異性的電話,也從沒有抱着電話長時間和人親熱的竊竊私語,這完全不像一個風華正茂的女大學生的該有的生活。這麼看來,他和米溶的婚姻還是影響到了女兒,她不動聲色之中或許早已厭倦了情感的波折虛幻。
或許……再往下想,令人心驚,難道女兒……不行,回京之前,我務必要從女兒口中掏出點什麼,如果真如想的那樣,他必定要儘力阻止,真不行,儘早讓她出國留學,換個環境。
接近賀村的時候,空氣清雅甜沁,分外舒適,洛螢知道那是桔柚林獨有的氣味。在北方塵灰撲鼻的地方呆久了,咋一聞到這種清新沁雅氣息,真令人陶醉。她睜開眼睛,把車窗搖下,貼着窗口,目不轉睛的望着外面,深深地吸了幾口這令她魂牽夢縈的甜美的空氣。
奶奶早早的等在村口,看到孫女兒回來整張臉笑得像一朵花。
“奶奶!”洛螢一邊從車上下來一邊向奶奶揮手。
奶奶雖然七十多了,但腿腳一向靈活,洛螢剛從車上下來,她就抓住孫女兒的手,掂着腳扯着手往家裏走,完全不顧自己的兒子從車裏伸出腦袋跟她打招呼。
“去停好車,快回家吃飯吧!”簡母頭也不回地回復兒子。
“豬腳早燉好了,還熱乎着呢,快家吃去。”奶奶最怕她的小孫女兒凍着餓着,抓着洛螢的手一邊走一邊搓,心疼得無以言表。
灶上熱氣烘烘的,豬腳煨在上面,另外一個灶上一鍋清水正在等着沸騰。奶奶把孫女兒安置在灶前方最暖和的位置,忙不迭的去煮麵線。
待簡伯庸放好車回來,奶奶已經煮好了麵線。祖孫三人都餓了,圍坐在桌子旁,吃得熱火朝天。灶房裏拾掇的非常乾淨,灶爐里的一叢火熊熊燃着,不知不覺,已經跨過新年的門檻。
飯後,奶奶端了把小凳子坐在旁邊,目不轉睛地又盯着孫女兒吃了一碗,親親熱熱的拉着孫女的手吁寒問暖談了半天話,對站在一旁的兒子卻視而不見。
簡伯庸見母親對自己甚是冷淡,自覺無趣,坐了一會,就起身出了門。他要去老師家裏看看有沒有能幫上的忙。他告訴母親,晚上為老師守夜,不必留門等他回來。
吃的肚兒圓,洛螢起身到院子裏消食。
冬天的鄉村像一個習慣早睡的老人,早早地掩門閉戶,打起了鼾聲,老山茶在牆角獨自美麗。此刻的地球正處在銀河邊緣,星子稀少,天上人間都略顯寂寥。而正掛在南端的天狼星不甘寂寞,在清冷的夜空中一閃一閃格外耀眼,似乎在邀約銀河裏的其它夥伴來窺探人間的奧秘。
敞開所有的感官,盡情地呼吸着家鄉清新的空氣。雖然有些疲倦,心裏踏踏實實的,在bj時心裏的虛妄茫然剎時一掃而空。
晚上躺在奶奶的大床上,蜷縮在奶奶身旁,安安穩穩地睡了一個好覺。
姚老先生的喪事是在他們回來的第三天。
辦喪事的那家人姓姚,去世的老人以前是鎮上的老師,村裏的孩子幾乎都是他的學生,所以姚老先生的喪事全村的人家都來送別,所以整整一天,全村都被一種肅穆的氣氛包裹着,送葬的時候,洛螢站在人群里,遠遠看到姚家的兩個孫子輩站在送葬隊伍的前端,大孫子看不清臉面,但看着年紀不大,應該和自己差不多年歲的人。他雙手捧着爺爺的遺像,走上幾步,就停下來,帶着眾人跪拜行禮,他的兄弟也在旁邊打着紙幡,亦步亦趨,同他並肩而行。
洛螢第一次參加這樣的葬禮,覺得陌生又奇異。人生不過百年,同家人的緣份煙霧,飄來飄去就淡了,散了。
她的目光在眾多人群中尋找,終於找到了父親。這兩天都沒看到他,此刻他站在人群里格外落寞,頭髮也長了,眼睛紅紅的充滿疲憊。她突然特別想走過去抱抱他。
送走逝者,簡伯庸回到家裏和老娘聊天,清清淡淡過了半日。說到幾天後要出國,簡伯庸顯得很為難。
他更咽着對老母親說:“娘,去年春節沒能回來陪您一起過,今年無論如何爭取早點把事辦完,春節回來同您一起過。”
簡母卻並無不舍,只是囑咐孫女兒:“阿螢,今年假期奶奶不允許你再到處亂跑去了,回來跟奶奶一起過。奶奶歲數大了,哪兒也不想去,就想多看看我的孫女兒。聽你爸說,大學上完還要送你去國外留學。恐怕那時候回來看奶奶的機會更少了。這兩年也就別亂跑,一有假期就回來陪陪奶奶,行嗎?”
“奶奶,你放心,這個春節我一定回來陪您過。出不出國還沒定呢。如果奶奶真想常常見到我,那我畢業后哪兒也不去了。”洛螢剝了一瓣柚子遞給奶奶,又剝了一瓣放進自己嘴裏。
“剛才我們經過村邊的時候,看到桔林里的蜜桔快熟了,風清雲柔,空氣都是甜的,真好聞,我還不捨得馬上就走。”
簡伯庸看女兒這麼留戀故土,高興地說:“再有二三周就放假了,一放假你就馬上回來陪你奶奶吧!”
洛螢問奶奶,“我突然有個想法:我們也包下一片桔園,種桔子可好,那樣我就不出國了。奶奶,你支持嗎?”
奶奶笑呵呵地說:“那可不是我孫女兒乾的活。桔園看起來美,打理起來可不是那麼容易的。那姚家就有幾十畝桔林,等你下次回來,桔子也該採收了,不要說聞味兒,就是你把每棵樹上的果子都采了來嘗,也沒人說你。咱們這兒山清水秀,最養人了,不像北方那麼乾巴巴灰溜溜的,回來住個把月,奶奶保准把我的小孫女兒養的像那蜜桔兒水靈鮮亮的,……對了,等我孫女兒哪天有了心上人,也把他帶回來,給奶奶看看,過不了奶奶這關,可不中用。”
“咳,什麼嗎,奶奶!”奶奶的話讓洛螢有些羞赧,臉微微紅了起來。
奶奶又對簡伯庸說:“女孩兒家家的,在外面立足一事實上要有老子撐腰,你這個做父親的,可不許我的孫女兒在外邊受一點委屈!”
對於老娘的囑咐,簡伯庸連連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