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小別離

掛掉電話，她本該進入小巷往東走，回奶奶家。可不知道什麼時候走錯了方向，一抬頭，卻發現是往北的路，前面幾步就到千塘家了。

她猶豫不決是否假裝串門去探探情形，看一看那個她。往前走了幾步，又退縮回來。往回走幾步，又心有不甘地轉回身。正進退兩難的時候，門“吱呀”一聲開了，卻是千塘推門出來了。

他沒看到她，出門后就靠着門口的一棵無花果樹站下，仰着頭，眼裏滿是惆悵，心事重重。洛螢一言不發盯着他，直到他轉過身，也看到了她。

他衝著她像孩子似的笑了。但這笑里少了平日的坦率清澈，透着些僵硬和收斂。

“女朋友來了。”她問。

“不，不是。”他吞吞吐吐。“是同學。是我媽請她來的。……我媽，她真是的。我不知道她想幹什麼？”

“想抱孫子唄！建完房，然後就給你找媳婦成家，成家后你媳婦就給你生個大胖小子，然後二胖小子，三胖小子……”洛螢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安排下了一大串。

“夠了！姐，你又拿我開涮。……她想那是她的事。過了這陣子，我就去貴港，南寧也行，反正我不在家呆了。”

“那一道吧，我也要回bj了。”她有些賭氣。

他顯然也有吃驚，這些天並沒有聽到她說要回去。他原本以為她過了假期才會回去，他一直呆在家裏沒有離開也是為了陪她。

她到底是隨時都可能離開賀村的。

兩個人怔了片刻。他繼續說：“我一直都想學門手藝。那次吃了你的炒飯，我才想起來，也許學點廚藝挺好的。”

“也好，祝你順利！”

她佯裝輕鬆，內心卻飄忽不定，以為兩人已十分熟稔，可一瞬間又回到隔閡疏離的狀態。她原本是抱了美好的向往來過這個假期的，沒想到幾天後，兩人就要各奔東西，天各一方。所有的一切突然都飄渺無依，誰也不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事。

她還想說些什麼，可不遠處千塘家的大門“吱嘎”一聲又打開了，一個樣貌端正身板結實的女子出現在視線里。她像沒看到洛螢似的，衝著千塘大喊：“千塘，阿姨做好飯了，等你吃飯呢。”那聲音沉穩，淡定，沒有一絲拘謹，彷彿就在自己家一樣從容自然。從她的聲音里能聽出這是一個內心堅定氣場強大的女子。

洛螢有點嫉妒和不安。幾天前她和千塘還在一起親密無間，好像生活中只有彼此。此時，自己卻突然像一個第三者似的，成了一個多餘的人，被人用陌生和異樣的眼神不屑一顧的掃過。她反感這種局面。

“我回去了，你也回去吧。”她迅速轉身離開，不給他一個說再見的機會。頭也不回的走了很遠，直到拐過彎看不到千塘家的家門才停下，人卻像泄了氣，突然一下子失了力氣，靠在路邊的一堵牆上怔怔的發獃。

胳膊肘終究擰不過大腿，這是鄉里的習氣。他一己之力是無法改變現狀的，鄉鄰天天看着一個成年小伙在村裡來去，也會罵他遊手好閒，不知進退。

雖然挖空心思替他找借口，心裏還是壓抑的難受。不小心，手一軟，就把手中的醬油抖到了地下。她這才想起，奶奶恐怕早把飯做好了，她的醬油沒打回去，都澆進了土裏。她只好重新回到店裏買了一瓶。

回到家裏，奶奶已做好飯菜端上桌了。奶奶問她怎麼這麼久，她支支吾吾地，只說在村口碰到千林，同他多說了會話。奶奶說沒擱醬油飯菜有點淡。她笑笑，心不在厭的安慰着說，奶奶做的菜不用放任何調料也好吃。

她說不清那是安慰奶奶還是在安慰自己，她邊吃飯邊誇張地同奶奶說了好幾簍閑話。

“我學校里有點事，這兩天要回去。奶奶，你和我一起回去住些天吧！”這句話突然從嘴角抖落出來，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心情自是一言難盡。

回來時對奶奶說過整個假期都留在這兒，現在假期才過了一半，突然說走，奶奶顯然很吃驚，神情有些落寞不舍。

但她知道孫女既然決定了，肯定有她的原因。她已經長大，不再是小時候事事依賴的孩童了，也不再是小時候在鄉下住着的日子，講一晚上故事就無比歡快的小姑娘了。她心裏已有自己的自留地，需要獨自打理。

那天晚上，奶奶坐在院裏同她說了許多話，家長里短的，不過是想討她開心。可惜她心裏酸楚，沒聽進去幾句。牆角蟋蟀的鳴叫在往日是田園牧歌，現在讓人心煩意亂。

回bj前的那個晚上，千塘來找她。

“明天幾時走？”一晚上他不知第幾次問，卻還是認真，鄭重。“要不要我送。”

“不必。”她想，送也送不出幾公里，心裏反而不舍，倒不如乾脆走掉。但第二日，千塘還是來了，在她走之前，他趕到簡家，手裏提着一個大袋子，打開來看，是各色水果，足有五六種之多，青的，黃的，紅的，綠的，形色各異，密密實實，擠在一起，像在開水果大會。

“路上吃不完這麼多。！”她說。

“回去給同學朋友嘗嘗呀！都是自家田裏採的，比城裏買的新鮮，她們也一定愛吃。”

她心想：“這香甜倒是城市裏沒有的。我才不捨得讓她們吃呢！”不過嘴裏卻說：“那我替她們謝謝你的好意。”

“等下我到縣裏買農具，不特意送了。你一路保重。我——我走了。”他嘴裏說著，一面往外走，其實臉還朝向她，雙腳不舍的後退，磨蹭着，終於在被門框重重的撞了之後，轉身走了。門口的熱鬧一下子寂靜無聲，就像驟然弦斷，心中的樂曲戛然而止，一下子有些空落落的不適應。

“恩。回去吧。”她知道千塘已聽不見，可還是下意識地向他道別。

簡伯庸早安排了朋友來接女兒去機場。從賀村到機場兩三個小時的路程里，她都心不在焉，眉心不展。她這次提前回京，是突然做出的決定。那天曼狄打來電話，告訴她音樂節的消息，希望到時候一起去參加，她當時一口回掉。可曼狄卻嘲笑她，是不是被什麼迷住了，她以前很少在鄉下呆這麼長的時間，表面上堂而皇之的理由是陪奶奶，可鬼知道還有其它什麼事。她還說，你再不來，我就找你去。反正暑假閑的冒煙，她也想來看看到底她的家鄉有多美，才讓她樂不思蜀。她沒想到，幾天時間，已是時過境遷，她就真的要回去了。

坐在飛機上，看着空中變幻不定的白雲，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長空萬里無歸時。

洛螢走後不久，千塘去了南寧，到一家烹飪學校開始為期半年的學習。他安頓完畢，第一時間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洛螢。他希望春節再回到賀村時，能讓洛螢嘗到他親手做的飯菜。

春節——賀村——千塘還是盼着她回去的呀。她後悔着，不應該對他有那麼多的成見，他有他的困局。

一瞬間心裏的委屈又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