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閑話說蟲經

黃山散人雕斗羅擺開的攤位經此番鬧騰，再也沒有散客過來看顧，就算有新人進鬼市，散步遊走到攤前，也會被附近守着的知情者扯開拖走，不知道攪了幾次買賣。

他自己也覺得無趣，臉色冷下來，嘆了口氣，自嘲一笑，搖搖頭，滿臉苦澀不甘，還有淡淡的不解。

「江湖道上的買賣，不都是憑自家的本事？我有什麼錯？簡直就是豈有此理！」

隨後，這貨伸手抓住擺攤布對角，打了個活結，又抓起另外兩頭打結，收拾好所有貨物，斜挎在背上，走入過往的人群里，悄聲無息地泯沒了，也不知道去了哪裏。

鬼市的霧氣聚了又散，散了又聚，走了一個黃山散人，原位很快換了一個賣骨器的夫子，一身熏香都掩蓋不下去的土腥味，旁人印象頗深。

唐默看着那人走遠，順手將手裏的黃楊木雕「上洞八仙」組雕送進袖子裏，神不知鬼不覺地用「藏寶樓」收了。

可惜，除了「手藝（木工）加三十點！」，竟然沒有別的增益，讓原本有所期待的唐默一時間皺起眉頭。

人群里，尚有心懷猶疑的散人頓時「咦！」了一聲，發現暗中留下氣息的木雕消失不見了，不由地高看雛鳥新嫩一眼。

「並非是江湖道上糊弄凡俗的障眼法，更近似道門真傳的袖裏玄機、壺中天地，畢竟能徹底隔絕氣息，叫我也摸不着脈絡。沒想到，這初出道的新人如此棘手！有趣，真是有趣！」

唐默雖非有意，卻也「攪黃」了鬼市一樁散人攤子的買賣，待他起身遊走到其他攤位，消息靈通的攤主，就沒有一個好臉色的，多數都是惴惴不安，暗忖着別不會是被人看破行藏，抓到把柄罷。

這不，當唐默漫步來到一處攤子，前面賣骨碟、瓷盅，中間賣各種蟲子，有浸泡在酒水中，肚皮朝上，疊背蛙式仰泳的；也有趴在丹經上，蠕蠕而動，邊吃書邊走的；還有背生雙翼，繞着一柱香遊走，吸食煙氣的……

如此種種皆是罕見奇蟲，初具靈性，立即引起唐默的興趣，就停了下來。

俗話說：獸迒鳥跡皆成書，魚伸蟲篆可成文。

不提一看就知道大有來頭的酒蟲，就說是那條白白胖胖的「書蟲」，在丹經上蛀食前進，文氣隱約可見，就不是普通貨色。

對不識字的散修來說，書蟲可助其通識文字，增益對口傳心授的法訣悟性。

這樁奇寶落在普通人身上，也能鎮壓文運，雖不至於夢筆生花，卻也可以固精鎖髓，倍增記性靈感，寫出花團錦簇的文章來。

就算是過耳就忘的頑童，也能仗此蟲熟記四，秀才不好說，考過童生，實在是易如反掌。

唐默讀過全真道法師給的《翔地雜記》，對天南地北的風土人情，奇聞軼事也算是薄有了解，否則不會一個人跑來鬼市撞大運撿漏。

「按理說，這頭書蟲也算是小有火候了，有點眼力見的江湖術士、自了漢的散修，都會主動找上門討要，怎麼就我一個人起了心動了意？」

唐默皺起眉頭，忽然間想起了什麼，伸出右手併攏，朝自己輕輕扇了扇風，果然聞到一陣米漿水的惡臭。

攤主原本一臉很是得意，以為上門看貨的小家巧不脫本色，不過是一隻盲雀，不曾想看到唐默這一手，臉色一下子就煞白一片。

畢竟，這位不知根底的江湖散人，一出手就是捕風捉影、望空採氣，差點窺破「蟲鳥師」豢養精靈的行藏，果真不是好相與的。

唐默低着頭，根本看不到攤主難看死了的臉色，更是直言不諱道：「你這人真不地道！這些書蟲竟然用的是江湖一百零八偏門裏千門的手段……」

這一番話，立即引來了附近好事者的注意，不動聲色地圍攏上來，叫攤主一時間左右為難，根本發作不得。

隨後，唐默指點道：「……這些書蟲本質低微暗弱，怕是以老缸米蟲為根祭煉出來。這本是千門手藝人將簇新書畫字帖做舊的手段，沒想到被你用來點化成書蟲，也算是發前人之未思，嘗古人之未想。」

攤主的臉色一下子鐵青鐵青的，顯然是真的被氣到了，可是礙着越來越多好事者的面，又拉不下臉來。

「這人究竟是哪來的愣頭青？懂行情、入門徑，曉得地江湖隱秘也算不少，卻如此毫無顧忌！不會是鬼市主人請來的道門真傳，初出道行走江湖的入室弟子？」

攤主想起霧」主持人鄧肯，自那次哄騙久不出世的老前輩落套后，自覺一人壓不住場子，乾脆請了不少高人入股平攤風險，儘管收益讓出去很多，卻相對安穩了，再也沒人敢冒着得罪三的大佬，鬧出不必要的是非。

所謂三，三山說得是荊山，梅山，羅浮山，承的是古傳練氣士道統，三十六旁門法脈，七十二左道乃至山醫卜星相，皂隸娼優卒等江湖散流。

就是指儒道釋墨兵，儒教自不必多說，掌管朝廷禮法、祀典，背後是天系神明，與國同體之城隍、土地一系神明。

道門歷史悠久，三清威壓海內，有丹鼎、符籙、齋醮等諸流派，細分下來又有正一、全真、太一、凈明等道脈，北七真，，內丹外丹，真符法籙等等。

釋教梵神結界，墨家厭勝諸書，兵家兵法韜略，都各有神通法術，妙不可言，卻與氣數有妨礙，得混同體之而用，互相牽制方能得其利而卻其害。

攤主忍不住想到深處，便誤欠打的唐默是「鬼市」幕後主持人派來，有督促評議各家攤子的職責，心裏不得不壓着火，努力說服自己不可輕信，繼續試探下去。

攤主拱手抱拳見禮道：「在下本小利微，度日艱難，只能如此，萬望海涵！現如今鬼市生意越發難做，不知道友何以教我？」

唐默聽了，忍不住搖搖頭：「雖說三屍九蟲也算是道門普傳，大行其道卻在旁門左道，江湖偏門泛濫流俗就更等而下之。倘若道友想在蟲鳥一道有番作為，還得從九宮八卦去溯源尋根。」

「貧道言盡於此！說多了，恐怕會禿嚕了嘴，泄露道門法事源流，會受戒律清規懲治。」

攤主聽到此處，頓時靈光一閃，似乎勘破了什麼關竅，隱隱約約地覺着與風水堪輿、老物精魅有關。

可惜，面前的道門真傳口風太密了，最關鍵的部分沒說，攤主就感覺只剩下薄薄的一層窗戶紙沒有捅破，實在是引以為憾事。

「算了！我能得這位道門真傳指點，已經是三生有幸，不能祈求太多！」

想到這裏，攤主左眼爆出一道精芒，隱約可見一條寸許長靈蟲蜿蜒遊走而過，頭角崢嶸，呈月牙形，此物便是「靈犀」，又名犀照、月影、長白。

攤主趁機看了一眼，驀然發現面前「道門真傳」頭頂文氣如雲，隱約結成一座玲瓏寶塔，鎮住綿厚若存氣運，始終不得勃發。

「原來是太清道脈，玄都八景的門人，深得道弱守藏之理……這不就是扮豬吃老虎么！」

這時，攤主左眼一陣刺痛，知道自己看久了，難免會有反噬，好在對面的「道門真傳」不在意，心裏便不得不承這個人情。

於是，攤主笑道：「承蒙道友高看一眼，指點關竅，在下於豢蟲之學實在是頗有精進，無以為謝，便由得道友在攤子裏任選幾件作為謝禮……」

唐默自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難得擺攤的江湖散人如此慷慨，便赧顏搓手道：「貧道也是泛泛而談，實在是不敢當道友如此厚愛……」

圍過來看熱鬧的好事者，眼瞅着壞事變成一樁好事，兩人有說有笑的，心裏別提多膩歪了，卻不能說什麼，沒來由攪了買賣，更別說這兩人就沒有做成買賣。

有人見不得別人成事，堅持想開口攪局，卻被附近同好這口的夥伴搖頭勸了，看了看附近急劇翻騰的霧氣，趕緊壓低聲音警醒道。

「看看周圍的霧氣！鬼市主持人可不會見容你我壞了規矩。」

沒規矩不成方圓，現如今霧鬼市，算是一塊吉壤良地，就算是江湖散人也能有一定的保障，否則怎麼會吸引三的人過來交易。

不守規矩，還在坑蒙拐騙偷的人，會被逐漸清除出去，沒準這個毫無江湖經驗的「道門真傳」，就是執行人之一。

鑒於現實如此，心存僥倖的人不得不收起爪牙，藏起壞心，做個安分守己的良人。

這邊，唐默卻不敢貪心，看了看攤子上的諸多玩意，一條靈蟲都不敢伸手過去，只是撿起那本蟲蛀孔眼斑斑點點的丹經，笑道。

「禮不可輕與，也不可擅取。貧道自覺有一二指點之功，就拿這本丹經抵償罷！其餘，還請道友收好。」

說罷，唐默撿起這本養蟲的破書，扔進了寬大的袖子裏，神不知，鬼不覺地用「藏寶樓」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