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五章 籠中雀
歡呼聲、嬉鬧聲。
日復一日，好像永遠都不會覺得厭煩。
他們總是無憂無慮地度過理所當然的每一天。
當然。
他們向來如此。
記憶當中的他們彷彿永遠都不會有煩惱，永遠都不會存在憂慮。
就算經歷再不符合常理的事情。
就算目睹再痛苦的事情。
他們都不會表露出那種情緒。
哪怕失去了他們最為重要的東西，哪怕失去了生命，直到最後，他們都是笑着，露出歡愉的表情。
現在想來，只會覺得可笑。
啊啊。
怎麼會有這種存在。
他們為什麼笑得出來，為什麼無動於衷？
無法理解。
或許從一開始就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因為在那之前，自己也不過是那些人中的一個。
理所當然地接受了。
就像烙印在靈魂深處的某種習慣，並沒有覺得任何不妥之處。
很清楚地知道，他和自己沒有一點血緣關係。
甚至可以說不僅如此，還有着‘仇恨’。
但是不論如何都無法對那個人生出半點異常的情緒，就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使命。
沒錯。
自己有兩個使命。
或者說，只要完成了一個，那麼另一個就可以忽略不計了。
這是二者擇其一的選擇題，自己根本就沒有反抗的餘地。
那場夢裏發生的一切已經記不大清楚了。
但自己知道，大抵是失敗了吧。
並沒有感覺到對於使命失敗的遺憾，但是那種被稱作是遺憾的情緒的確是存在的，只是不知道它究竟代表了什麼。
無由的遺憾令自己的心中彷彿存在一個巨大的空洞。
怎麼也填不滿。
但是已經無所謂了。
因為一切即將結束。
自己會完成最後一個使命。
“公主殿下，祭祀的準備已經完成了。
青帝請您前往承天台。”
房間外傳來侍女的呼喚聲。
只覺得心口一陣煩悶，想要站起身來，卻發現雙腿不論怎麼使勁都用不上力氣，整個身子就這麼粘在了凳子上。
“公主殿下，您準備好了嗎？”
“我……等、等一下……”
“你們兩個，進去把公主殿下抬出來。”
大門被人不由分說地從外邊撞開。
兩個侍衛模樣的狐妖闖了進來，直接將坐在凳子上的公主殿下給一人一邊架了起來。
那傳喚的侍女笑盈盈地望着盛裝打扮的公主。
“殿下您今天可真好看呀。
不過還是不要讓青帝等太久了。
除了青帝之外，還有許多族人也在等着您呢。”
今天是青山聖地最為重要的節日。
樹神祀。
就在今天，青帝會將自己族內血脈最為精純的族人獻給聖樹。
而聖樹會為所有青山一族的族人帶去祝福。
回歸聖樹。
成為聖樹的一部分。
這也是對於所有青山一族的族人來說最為嚮往的事情。
但是心中尚有抗拒。
某種情緒在拒絕它。
這是在過去從未有過的事情。
咔——
先前從青帝那邊接到的傳訊玉簡被她一把捏成了兩段，然後被丟棄在道上。
但是她仍舊無法反抗。
她的力量不足以對抗那些存在。
就這樣。
公主被自己的族人從幽邃的宮殿中抬了出去。
……
喧囂的氣息。
他站在聖樹向外延展出來的一根枝杈上，俯身看着下方烏泱泱的一片人流。
這些都是他的子民。
是他的族人。
而就在今天開始。
他會帶領着自己的族人完成一次蛻變。
聖樹會在他的引導下，讓族人徹底擺脫現有的束縛，成為真正逍遙自在的存在。
他們不必再受到苦厄的折磨。
也不會存在悲傷等負面情緒。
將那些不必要的存在捨棄，只留下愉悅，只需要享樂就足夠了。
“不過事情真的會那麼順利嗎？我說，你應該也已經察覺到了吧？
嘻嘻。
你的族人並不是和你一條心的。
而且青山聖地裏邊正在發生一些事情，那些事情正在脫離你的掌控。”
在他的背後，一道閑散嬌媚的女聲響起。
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縱然在他身旁還存在那麼多同族的護衛守着，那些護衛也不曾聽見那道聲音。
這並非是心念傳音。
而是直接在他的耳畔說話，只是那些話語無法被其他人聽見。
“這些都不是問題。”
他陰沉着一張臉。
但這道聲音所講述的事情並不能讓他動容。
因為他知道。
只要今天的事情成為定局，那麼整個青山聖地就會徹底隨他心意去改變。
到時候不論是無法被他掌控的變局，或者是那些背離他願望的存在，就都無關緊要了。
聖樹會賜下福源。
不論對方是否願意接受。
聖樹也不會對那些存在生出偏頗。
作為青山一族的根源，它向來都是平等的。
“你會見證這一切的，對嗎？”
“哈哈哈！
當然會。
我會親眼看着你完成這一切。
或者是……在這一切當中自毀。
我不會對你的選擇產生任何干涉，就算你真的搞砸了也不關我的事情。”
那道傲慢的女聲輕佻地數落着他。
而他也不以為意。
作為一位掌權者。
一位成功的掌權者，他早已不會因為這些話語而動搖心神。
他已經做出了選擇，而且從未後悔過。
身後傳來鐵甲踏足的聲音。
他沒有回頭，但已經知道，那些族人已經將自己的女兒帶了過來。
作為被他精心挑選的女兒之一，完成青山一族最為重要的時刻將是她莫大的榮幸。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心裏仍舊有些不安。
因為他已經知曉了這段時間以來在青山一族中發生的那些事情。
不。
那種不安是不應該存在的。
因為他已經站在了這裏，而到現在為止，還不存在任何人跳出來阻撓——一切都已經註定了。
就算他到現在都無法追查到異變的源頭，那個潛藏在暗處對他的族人算計的螻蟻實在是令他厭惡。
可只要今天的樹神祀正常結束，那所謂的螻蟻也不過就是可笑的存在了。
“這是最關鍵的時刻。
就像我當年選擇了訣別過去一樣。
我的族人，我們的家園，我們的一切——都將會在今日之後重生。
我的孩子。
而你。
會成為所有族人銘記的那一個，因為你的付出，我們的聖樹會帶領着我們抵達真正的樂土，重回‘根源’。”
他轉過身去，看着自己的女兒。
卻沒有在對方身上看到半分的喜悅。
這讓他原本愉悅的心情變得有些低落。
對生的喜悅是正常的。
對死的恐懼是無用的。
眼前的少女彷彿徹底走在了他所預期的另一個極端，只是耷拉着身子，被人架着強行站在那裏。
但是無所謂。
現在的他並不需要任何人的認可。
“我以‘青帝’之名宣佈，樹神祀正式開始！
偉大的聖樹即將接受我等的奉納。
看啊，這就是蘊育我等青山的光芒！
它會帶給我們繁榮。
而‘繁榮’帶給我們。
讓我們可以捨棄自身所厭棄的痛苦！”
參天古木泛起銀色的光暈。
彼時，這棵古木由原本的深褐色變成了銀色。
在銀色的樹身上，開始蔓延出一片片金色的枝葉。
咔——
一道裂口在巨大的枝幹上浮現，其中是一片幽邃。
青帝大手一揮，淡淡地說道。
“進去吧，我的女兒。
你將在聖樹之內獲得新生。
這不是結束。
而是所有人的開始。”
“……”
……
她茫然地看着地面。
雙腳下意識地在原地站穩，卻沒能抵得住架着她的兩人拖拽着，將她送到了樹洞的洞口。
那是一片看不見光的深邃。
什麼也沒有。
什麼也不會有。
若是就這樣跳下去的話，或許什麼都不會留下來。
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身軀被人給推了下去。
然後，一股失重的感覺瞬間席捲全身。
結果到頭來，什麼都沒有改變。
這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嗎？
這不是什麼都沒有得到嗎。
她的心裏已經不再如過去那般只有歡愉。
因為體驗過了失去的痛。
因為明白了絕望的苦澀。
無助。
無奈。
無念。
什麼都不存在。
什麼都不復存在。
就像從未出現過，只剩下一具空殼。
她感受不到歡愉。
無法理解空虛的愉悅。
啊啊。
好恨。
好痛苦。
悲哀。
然後。
便在這片虛無中，她看見了——
……
一道流光突兀地從人群中向著聖樹的方向飛去。
緊接着，聖樹的方向飛來更多的流光。
光輝在虛空中交匯，發出一陣爆鳴聲。
那隻老狐狸終究還是出手了。
他親眼看到那位公主殿下被人推下了空洞，這預示着樹神祀已經完成了一半，若是這時候他們還沒有下一步的動作的話，那麼一切就都來不及了。
他其實並不知道那個來自靈王朝的狐妖究竟想要做什麼，只是如對方所說的那樣將一些東西散播了出去。
在那之後，老狐狸再也沒有收到對方任何聯絡。
姬軒就像是憑空蒸發了一般。
直到現在，對方也沒有任何動靜，所以他不再等了。
修行了千年的此身不過是垂垂老矣的朽物。
就算真的無法阻止這一切發生，他也要為了自己、為了全族拼上一把。
而他，也不過是一個開始。
越來越多的流光從人群中飛出，與那些聖樹上的護衛糾纏在一起。
“他們在幹什麼？”
地面上不知所以的生靈抬頭張望。
在他們看來，這些族人就像是瘋了一般做着無意義的事情。
“不知道啊，今天不應該是樹神祀嗎？”
“難道這也是祭祀的一環？”
“我們是不是應該叫好了？”
“誒？是這樣嗎？”
就在他們議論紛紛的時候。
隨着一聲慘叫響起。
一道身影自虛空中墜落而下，砸到了人群當中。
那是一具屍體，鮮血將衣袍染紅，身軀被攔腰截斷，那雙怒目圓睜的眼睛仍在死死地盯着高天。
“這、這是什麼！”
“他們這是怎麼了？”
“喂喂，這該不會是……怎麼能這樣，唔——”
“不，不要，我不要看到這些！救命，誰來救救我！”
人群中開始出現喧鬧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