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乘2
從知道不可能當羊坊坎營的副營長那一刻起,封嘯天好不容易才調動起來的情緒,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接下來的酒,吃的是索然寡味。就連事先準備好的幾句調皮話、奉承語,也懶得說了。
倒是鞏燕燕這女子有意思,喝了幾杯酒後,一下子活絡起來,脫帽散發,臉色緋紅,妖嬈地糾纏着封嘯天喝了一杯,還要再喝一杯。一定要認封嘯天當個乾哥哥……
平心而論,封嘯天其實自己心裏也明白,他想回歸混成旅,那是基本不可能的事情。只是,他的心裏還是殘存着期許慾望而已。
酒席后不久,封嘯天先給剛剛到家的蔡正坤補了禮,然後又去賴師爺家,遞上兩份禮品。一份是賴師爺的,另一份則請賴師爺轉交王縣長。不用擔心賴蝦米會貪那兩根金條,在涉及王懷忠的事情上,賴蝦米的腦袋出乎大多數人意料的清醒且警惕,絕對能做到“兩袖清風”。不然的話,在多疑而手握快刀的王懷忠身邊,他也活不到現在。
第二天上午,廖營長的親兵來客棧接封嘯天一行,封嘯天的最後一份禮品,就順勢送給了廖營長。但這份禮品,卻送的比較勉強。廖營長也感受到封嘯天的情緒,淡泊地說:“嘯天啊!以你現在的身份,要回歸混成旅,那是有難度的。不過,我給你提個醒,縣政府馬上要遴選縣參議,有興趣的話,可以爭取爭取……”
封嘯天落寞的情緒突然又被激發起來,又覺得對待廖營長的態度是不是太小家子氣?封嘯天歉然一笑,說:“還是老長官對我好啊!”
廖營長不以為意,淡然一笑。不多一會,馬跪寺軍營就到了。廖營長豎起衣領,縮着脖子下了車。對親兵司機說:“把封鄉長一行送回家。”
親兵司機說聲是!一腳下去,吉普車跑出去好遠……冬季的官道一派蕭索,兩旁的田地灰乎乎的空闊無語。前方的水至場,就像隨意塗在紙上的一團大寫意筆墨,房也歪斜,樹也歪斜。
封嘯天和唐刀子先在鄉公所下了車,親兵司機原本要把孫用富送回封家莊園,但是,封嘯天剛從吉普車裏鑽出個頭,就一把被莫舉人拽住。莫舉人以從未有過的陰沉的聲音說:“鄉長,你趕快回家吧,出大事了!”
封嘯天心裏咯噔一下,隨後那顆心突然懸起來,無着無落的感覺,封嘯天虛弱地說:“就覺得要出事啊!就感覺要出事啊!”
莫舉人誠懇的急忙點頭,說:“鄉長,真出事了呢!真出事了呢!而且還是那樣的詭異……”
封嘯天顫抖地說:“怎麼就詭異了?”
莫舉人說:“庄園裏死了六個家丁,其狀如曹滿屯護衛的死狀,豈不詭異?”
封嘯天的心裏突然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啊,曹滿屯啊,曹滿屯,你到底是何方神聖?看來真是不該招惹你啊!但是,這些又不能說出來,只得咬牙將錯就錯,說:“莫非九頭蟲又作祟了?”
莫舉人雙手合十,嘴裏念念有詞,有些惶恐,有些悲傷,有些慌亂,說:“唉,誰說不是呢!以前只聽說過九頭蟲,啊,呸呸呸,九頭蟲是個精,你在說它在聽……”
莫舉人想逃離的樣子,封嘯天試探地問:“都有哪些人……”
莫舉人說:“你快回去處理吧!封么伯急的兩手無抓拿啊,哭得王麻子一樣,到家不都明白了?”
封嘯天又爬回吉普車,對廖營長的親兵司機說:“麻煩再送我們一段路?”
司機不用嘴說話,用腳一踩,吉普車一昂頭,已經竄出去好遠。莫舉人這才忙裏偷閑,慌忙回家,準備柏樹枝條、葉子,一會兒,矮牆那兒竄起來一股輕煙妖嬈的擺尾……
封嘯天剛進大門,封么伯撲爬跟斗的來到他面前,眼淚撲簌簌流,封么伯說:“嘯天啊,我們家遭九頭蟲禍害了啊!”
這時候,封嘯天才聞到一股子強烈的燃燒柏樹枝條的氣味,煙霧在整個莊園瀰漫,氛圍怪誕而透出幾分恐怖。樹林裏集聚了太多的濃煙,濃煙緩慢運動,倒讓樹林看起來也在移動一樣,就更加顯得神秘而驚悚了……
前方有用白布蓋住的東西,很整齊的放置成兩排,每排三個。孫用富心思卻有點開小差,總覺得這圖形咋有些像麻將的“六條”呢?
封么伯從側面的煙霧之中又竄出來,說:“嘯天啊,其他的人倒不打緊,可是沒耳朵死了,我這眼見着臘月二十三就要開始舞龍了,哪個來舞二把啊……”
封嘯天沒心思理睬封么伯,他最擔心大手,儘管他心裏在莫舉人告訴他莊園出事的時候就已經明白了,但是,他仍然希望有奇迹發生,希望是他們搞錯了。
看到眼前的此情此景,封嘯天顫抖地說:“大手呢?咋沒看見大手?”
一個家丁猛然掀開一張白布,大手安詳地躺在那裏,封嘯天突然覺得雙腿一軟,整個人就像煮熟的肉一樣,一下子稀軟地坍塌下去……
封嘯天坐在冰涼的地上,虛汗如瀑布,眼前有星光閃爍,耳朵里則滾盪着隆隆的雷聲……廚房買菜的憨哥挑着擔子,從蒙蒙的霧氣中穿出來,淚水漣漣的樣子。封么伯說:“憨娃,你咋也哭了?”
憨哥說:“么伯呀,我不哭不行啊,整個水至場家家燒柏枝,實在煙得不行啊……”
封么伯扭頭看天,才突然發現還真是濃煙瀰漫,掩藏了天光,氣味也着實嗆人啊。
……
樹林傳來悲切的哭聲,讓人發怵。封嘯天抬頭看孫用富,孫用富說:“是唐刀子。”
封嘯天踉蹌站起來,往東廂走去,走到東廂的門口,他靠在牆上虛弱地對孫用富說:“都埋了吧!都埋了吧!”
封嘯天進了書房,眼淚再也忍不住了,嘩啦啦直往外奔流,落在地板上嘀嗒有聲。什麼才叫後悔?他體會到了。什麼才叫偷雞不成蝕把米?他也體會到了。什麼人不好惹?你偏偏要去招惹曹滿屯?人家的底細你都沒弄清楚,你就敢跟人家過招?封嘯天啊封嘯天,你曾經還有個“臭嘴諸葛”的名號,你配嗎?你就是愚蠢至極,還好意思跟“諸葛”搭上關係?
封嘯天一拳又一拳的砸牆,直到手背的皮肉出血,但是,皮肉之痛,根本沒法跟他的心頭之痛相比。不到三年時間,折損兩位兄弟,不但讓兄弟之間的誓言落了空,更困難的是,後續的人生計劃如何開展?
外面有人急促的敲門,封嘯天收了眼淚,稍作鎮定,一股子狠、冷、硬、戾之氣迅速調動起來,並很快充斥全身,他冷森森地說:“什麼事?”
“鄉長,王懷忠縣長打電話找你。還有,羊坊坎營的尹營長在電話里罵人呢……”
是莫舉人。封嘯天說:“先生,你先回鄉公所,我隨後就到。”
定是王懷忠聽到什麼閑話了,或者是為了兩根金條的事,要說聲感謝?封嘯天撥通了王懷忠的電話。封嘯天說:“縣長,請問你找我何事?”
“何事?我還要問你呢,你把水至場搞的烏煙瘴氣的,縣長大人問你在搞何什麼鬼?”
是賴師爺接的電話。封嘯天稍微放輕鬆了些,說:“賴師爺,煩請你給王縣長說一聲,鄉人們說,水至場遭到九頭蟲的禍害了,老百姓都在燒柏枝趨吉避凶呢!”
等了一會,賴師爺在電話里冷笑,說:“就你們水至場日怪,賀三歡傳的神乎其神,剛剛才安穩了些,又說啥九頭蟲,縣長大人問,死人了嗎?”
封嘯天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悲苦,竟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封嘯天哭着說:“死了,莫來由的死了好幾個……”
賴師爺說:“封鄉長,你哭什麼?縣長大人說,他認識雷公山的王道士,專一會抓妖捉鬼,要不要給你請來?”
封嘯天收住哭聲,說:“不用了,謝謝王縣長,謝謝賴師爺。尹營長說了,他今晚調一個連過來,使用噴火器,管他什麼蟲,一律燒死再說……”
尹仲印是說過類似的話,但誰都知道,那不過是玩笑話。作為首先懷疑“賀三歡”真實性的人,要他相信“九頭蟲”的鬼話,那怎麼可能呢?封嘯天當然也明白這一點。封嘯天之所以拒絕王縣長請雷公山道士的好意,一是因為他太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了;二是事情越弄越大,是他開初實施這件事的時候沒有想到的,當務之急,是快速的讓這事降溫,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通完電話后,封嘯天從辦公室出來,望了望煙氣濃烈的天空,對莫舉人說:“先生,到底是誰說的是九頭蟲作祟?有人看見九頭蟲了嗎?”
傳聞就類似於謠言,是不斷加油添醋的結果,說不定,大家都是始作俑者或者參與者,要想追查真正的源頭,那是困難的。當初半推半就用了“九頭蟲”這個概念,卻不知被對手依樣畫葫蘆,來個太極推手,變本加利送回來,如今也只有啞巴吃黃連……
莫舉人面有難色,一時語塞。封嘯天就順勢輕描淡寫的說:“給大家說說,不要再燒柏枝了。不要九頭蟲沒來,自己把自己嗆死了。”
說著,封嘯天帶着唐刀子就往莊園去。剛走出鄉公所大門,唐刀子看見佟一刀從通濟橋下來。封嘯天也看見佟一刀了。站在路邊等佟一刀靠近了,封嘯天說:“佟師傅,你這是去哪裏呢?”
佟一刀抬頭才看清是封嘯天和唐刀子,就說:“啊,是封鄉長和刀子啊!我剛從銅鐘寺洗佛回來,我這是回家呢!”
封嘯天覺得新鮮,說:“佟師傅,這洗佛是何意思?”
佟一刀謙然而笑,同時取下背簍給兩人看裏面的抹布、棉巾之類,說:“就是給菩薩像除個塵,掃個灰……”
封嘯天心裏一震,還真是個虔誠之人,難怪聽水至場人有時候叫他“佟佛”,有時候叫他“佟洗佛”,原來是這個意思啊?
對佟一刀,封嘯天心裏頓時升起一股難得的敬佩之情,以手指路,說:“佟師傅,你先請!”
在回家的路途上,封嘯天逢人就講“不要再燒柏枝了”,有大膽的就反問:“鄉長,就你家燒的最旺呢!”
封嘯天說:“你們看着,我這就回去滅了它。”
……
滅了燃燒的柏枝,不多一會,充塞在庄園裏的煙氣就被風帶走了。遠遠看過去,樹林裏樹木一根根的,也看得見腰身了;從屋裏往外看,玻璃也不霧眼睛了。封嘯天的心裏也沒那麼堵了,管他曹滿屯還是徐滿屯,此事不急,需從長計議……
聽見孫用富在罵家丁僕婦,封嘯天從書房出來,說:“怎麼啦?”
孫用富指着東廂白生生的外牆說:“少爺你看,這是哪個不長眼的,拿我們家的牆壁練字了?”
封嘯天扭頭一看,白生生的牆上用泥水畫了一個叉,還在後面寫了一個“2”。
封嘯天是讀洋學堂出生的,當然學過算術,看一眼就知道是什麼意思,不是叉2,而是乘2,是加倍奉還的意思。這明顯是一種警告!
一股氣血突然上頭,封嘯天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