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見佛
佟一刀滿臉包裹着,自然是足不出戶了。而看望他的人,卻是絡繹不絕。不過,都是晚上偷偷的來。罵幾句該死的封嘯天,可惡的唐刀子,再勸慰幾句,又悄悄的去了。這也充分反應了水至場人們性情的兩面:善良和懦弱。
佟一刀卻平和得如一潭無風之水,絲毫沒有憂傷和憤懣,更沒有鳴冤叫屈。他安靜地坐在屋裏,盤着雙腿打坐,彷彿突然之間就進入到修禪的狀態。這是令人十分詫異的。因為在此前,他甚至連廟宇的門都很少進去過。
這種“不正常”,恐怕從那事之後的第二天就開始了。那天吃飯的時候,佟小鳳給佟一刀端來方青蓮親手燉的羊肉。剛把砂鍋的蓋子打開,一股子肉味兒飄出來,佟一刀突然就有一種難以忍受的噁心,哇哇的發吐。一邊吐,一邊還大聲說:“快把那一鍋臭肉給我端走……”
范氏和佟小鳳被嚇壞了,趕忙把羊肉端到室外。然後你一鼻子我一鼻子的嗅,不臭啊!又你一口我一口的嘗,香嫩化渣,很香的啊!
明明是香爛化渣的羊肉,咋就成臭肉了?這實在讓人匪夷所思。
佟小鳳又試着把“畫眉夫人”煮的豬肝湯給佟一刀端過去,剛一進門,佟一刀就一巴掌捂住口鼻說:“臭死了!拿走,拿走……”
不像是裝的。
唉,這個死老頭,臉上挨割幾刀,倒像是把味覺神經搭錯了一樣,兩位親家母精心烹制的美味,竟然說臭?范氏就把自己準備吃的青菜給他端過去,倒是沒話說,吃的還香。
范氏叮囑佟小鳳,說:“可不能告訴你兩個乾媽,不然的話,她們會生氣的。”
佟小鳳說:“爹是真的覺着臭,還是今後要改吃素食念經拜佛了?”
范氏嘆息,說:“唉,說不清楚啊,你爹心性多高傲的一個人,這次打擊有點大。”
但佟一刀卻並不覺得自己吃了虧、受了罪、受到了打擊。正如他所說,他是活該。既然是活該,那就是正受。他是在還債,他得承受過去所有施於豬啊羊啊牛啊身上的的一切。他不怪封嘯天。也不怪唐刀子。他不怪任何人。
這讓方青蓮和“畫眉夫人”甚感疑惑。
范氏和佟小鳳又依稀感覺佟一刀的平和是裝出來的,目的是為了不讓她們擔心難受……
龍蒼生和常守業本來私下裏已經在謀划報仇了,但看佟一刀的狀況,也顯得猶豫起來。
江湖濫觴,不也有個基本的規則叫做“以血還血,以牙還牙”嗎?咋這麼輕飄飄的說算就算了?跟沒事人一樣?難道是怕封嘯天有人有槍?有人有槍怎麼啦?打不贏,咬還要咬他兩口呢!這才是該有的邏輯啊!
佟一刀的怪異舉動,讓所有水至人都狐疑和議論紛紛。卻有兩個人看出了其他眉目:佟一刀的行為,或許另有深意。唐紹和聽了唐影的敘說之後,驚嘆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事情,難道發生在他的身上了?真是奇緣啊。”
莫舉人現在身份特殊,他也時刻留意着佟一刀的。以便在合適的時候,化解了他與封嘯天之間的冤念。聽說佟一刀現在的言行,與其往日已然大相逕庭,儼然如佛轉世。莫舉人在驚詫之餘,也自問道:“佟一刀真的突然之間就開智了?就洞悉了世事因果?解除了自我之桎梏,達到了“無我”之境界?還是裝貓吃象,忍辱負重,卧薪嘗膽,以圖后時之報?”
無論是哪一種,其後果都將是令人驚訝的。以莫舉人之前對佟一刀的了解,他是個寧願捨命也不舍耳朵的烈性漢子。而他目下異乎尋常的平靜寬泰,莫舉人只能做第二種類型理解。莫舉人並不認為,佟一刀突然之間就世事洞明了。更不可能相信,佟一刀真的立地成佛……
……
黑旗管事巫恆龍來見莽爺,報告重要事情。巫恆龍說:“舵把子,經過打眼子多路報告,我發現任六指在玩明暗兩張牌。柳溪小酒館是明牌,而東門龍回街的達令洋服就是暗牌。”
莽爺喝口茶,想了一會,說:“既然他留的是暗牌,肯定以為別人是不知道的。先弄掉吧,暗牌都是黑手,一旦遭遇了,就會很麻煩。也順便給游擊隊上上眼藥。畢竟耀祖還為他們背過鍋呢。”
黑旗管事巫恆龍說:“明白了,舵把子。”
莽爺又說:“說說吧,你準備怎麼辦?我也看看我們義字堂的特務頭子與那軍統比,成色差多少?”
莽爺語意調侃,巫恆龍卻不敢有半點開玩笑的心思,他鄭重其事地說:“莽爺,前兩天我就有意在黑市上放出話說,達令洋服店極可能是游擊隊川西特委在三水的大梁子(總部)。”
莽爺把巫恆龍的這段話品了一陣,說:“適可而止,多說就漏了。”
巫恆龍說:“是,莽爺。下一步我準備再找幾個人,偽裝成游擊隊的樣子在店鋪裡外偶爾晃蕩晃蕩……”
莽爺打斷了巫恆龍的話,說:“這可難了,這可難了。有沒有人見過游擊隊?他們到底啥樣打頭(裝束)?被識破的話,可是兩頭都得罪了啊!難啊我的黑旗管事。”
巫恆龍說:“莽爺,我還真想過這個問題。游擊隊也時刻在偽裝,所以我們的人以什麼樣的形象出現,都有可能是他們。因為,黑衣隊和軍統其實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啥樣子?”
莽爺說:“還真是這個理。以啥子形象出現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不經意間露出破綻。我在想,自從你放出消息后,王懷忠是不是已經在監視了?”
巫恆龍說:“是的,莽爺。我們的人今天中午報告,曹豁牙帶人在那裏蹲守呢!”
莽爺想了一陣,又說:“一定要確保他們當場火併,這一點很關鍵。帶回去一審,立馬就會發現原來是自己人,那可麻煩了……”
巫恆龍說:“放心吧,莽爺,不會有讓他們坐下來見面的機會。這是關節點,我們的人已經演練多次了。”
莽爺便又想了一陣,說:“還有個關節點,要快,這事慢了的話,也得漏!”
……
大概七八天以後吧,蔡西醫給佟一刀拆開了包紮和敷料。感覺恢復得罪了奇好,只有眉頭上和耳朵下面還各有些腫爛之外,其餘均已結痂。再過一周,就可以拆線了。而這一切,都得歸功於兩針盤尼西林,要不然,活不活得了都難說。
佟一刀終於敞開真面目了,這是見他的絕佳時機。
莫舉人好不容易說服唐刀子“負荊請罪”。唐刀子是個兵痞,做錯了,你拿槍把他崩了他都認,背幾根柴火的勾當,咋看都不是爺們。
封嘯天開腔了,封嘯天說:“唐刀子,這就是你沒有文化了。難道你沒有看過戲?廉頗老將軍負荊請罪,這你都不懂?我看你就好好聽先生的吧。”
唐刀子才答應把幾根樹枝背在背上。
有莫舉人親自帶着唐刀子來請罪,還有張紙火做保,從中調停,佟一刀這個面子算是連本帶利的掙回來了。佟一刀排面夠大!
張紙火,與佟一刀,被稱為水至場的一陰一陽。是不能出事的,若還是他們倆出個差池,那水至場接着就會遭殃。民間有些說法,老百姓是信奉的,你別問什麼道理。老百姓信奉,就是道理。
如今張紙火和莫舉人親自來“慰陽”,想那佟一刀並無大礙。這就好。
這個事情,一則因為莫舉人親自出面,把台階弄高了好幾級;二則因為張紙火“以陰慰陽”;三則是水至場的人根本不懂背幾根柴火是個啥意思?四則有人私下傳,佟一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這樣的熱鬧,在水至百年不遇,還有不去看個究竟的?
從水至場出發,溯歡耳河而上,莫舉人、張紙火、唐刀子打頭,後面烏泱泱跟了一大隊的人。就算水至場舞龍隊入每家每戶場院的時候,也沒有這般的光景。
龍蒼生和常守業也是聽到消息的,他們早就在佟一刀家等着,就看你來者善與否?
莫舉人和張紙火先進門。佟一刀面部包紮今早已經取消,所以他的臉一半是白色,一半是血淤沒有散開的紫黑。莫舉人看着佟一刀怪異的臉像,越看越覺得這張臉應該擺在雲霧寺的羅漢堂裏面。人們說他成佛,難道就是因為這個?
莫舉人拱手,說:“佟師傅,讓你受苦了!”
佟一刀輕微搖搖手,說:“莫先生你客氣了,哪有苦受?若真是受苦倒好了,可以消解我的孽障。”
莫舉人就招手,唐刀子背幾根柴火就怯怯的進來了。佟一刀很詫異,說:“這孩子背柴火過來啥意思?我家不缺柴火啊!”
莫舉人才說:“佟師傅,這是一種古老的道歉方式,叫負荊請罪。”
佟一刀似乎明白了些,說:“是不是讓我拿這些柴火棍去抽打這孩子?”
莫舉人和張紙火就笑,張紙火說:“也對,只要你能解氣。”
佟一刀生氣了,對唐刀子說:“孩子,放下放下,我生什麼氣?我哪有啥子氣?”
唐刀子看着莫舉人,莫舉人看着張紙火,張紙火看着佟一刀,說:“佟師傅,你真的沒有生氣?不恨封鄉長?也不恨唐刀子?”
佟一刀說:“哪有那麼多的恨?”
佟一刀拉着唐刀子的手說:“你看看這孩子,小小年紀都當好幾年的兵了吧?”
唐刀子突然雙腿一軟,跪在佟一刀面前,眼淚雙顆雙顆的往下淌。唐刀子更咽着說:“佟師傅,我錯了,原本真是想跟你學刀上手藝的,可不知道咋的?被鬼賭上路了,竟然對你動了手。”
唐刀子突然從口袋裏搜出刀子,他說:“是我右手剮割的你,我還你一根手指算扯平。”
唐刀子說著就要對自己動手,佟一刀二話沒說,飛起一腳,正好踢在他拿刀的左手上,明晃晃的刀應聲落地。佟一刀撿起刀,對唐刀子說:“刀有毒!以後還是少玩它。”
唐刀子家裏沒什麼人了,十六歲時上街乞討被抓了壯丁。在隊伍上即使有理也挨揍,全靠本事謀生存,所以才苦練了一把飛刀,一把割刀。
哪裏遇到過像佟一刀這樣包容豁達、還有幾分慈愛、又完全忘懷了自己傷痛的人?這是人所不能為之的舉動,他不是菩薩是什麼?他不是佛還能是什麼?
佟一刀的行為深深地震撼了唐刀子的心,他雙膝跪地,以膝為腳,行走到佟一刀面前,雙手合十,額頭觸地,深深一揖,說:“佟師傅,佟菩薩,請受唐刀子一拜!”
唐刀子的行為也深深震撼着莫舉人和張紙火。莫舉人看着張紙火,張紙火看着莫舉人,都有觸動,又都還有疑惑。莫舉人無意之間瞟了一眼院門外,那裏已經黑壓壓跪倒一大片……
龍蒼生和常守業都感到驚恐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