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好漢
如果從通濟橋進水至場,這叫做“下場”。廖代招剃頭的那個場口,接綿水官道,叫做“上場”。
從“通濟橋”下來,往左走一個慢坡,大約一袋煙工夫,就到了三聖廟。這是後街。往右走,一箭之地的樣子,那裏有一大片桐子樹,桐子樹旁邊有幾叢竹子,竹林旁邊的那個小院子,就是鄉公所了。這是前街。
李得發雖說以前是個當兵吃糧的,但自從跟封嘯天來到水至場以後,吃得好,睡的香,加之又長時間沒有訓練,活生生的長了十幾斤的肥肉。身體狀況與在第二混成旅的時候相比,簡直兩樣。三聖廟到鄉公所往死里說,也就不過兩公里地,但李得發還是覺得奔跑起來吃力。身體有些虛,出了不少的汗,心空心跳的。再看那幾個團防兵,我呸!還不如李得發,早他娘的跑散了包裝一樣,東掉一個,西落一塊的……
李得發拔出槍來,氣喘吁吁的說:“誰……誰先抓住柳聾子……有……賞……”實在是累的慌啊,說不下去了,李得發把手槍交換到左手,右手高高舉在頭頂,比了個“二”字。團防兵這些個二貨,自然懂得團正這個手勢的含義:誰先抓住柳聾子,賞大洋兩塊。
柳聾子好不容易抽身得空,提着籃子要出門。
這次的感覺特別奇怪,柳聾子總是感受到死亡的場景。恍恍惚惚的,像夢,又像現實。難道是昨晚一整晚的擔憂、一整晚的胡思亂想,以至於沒有睡好覺的緣故?柳聾子想了一陣,沒有答案。但那種感受,卻沉在心底,實鐵鐵的揮之不去。
他要去場口找廖代招,他要去場口找答案。這是思慮一整晚的結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廖代招除非是病的下不了床,他都會在場口剃頭的。剃頭既是他的營生,又像是他的愛好。他不剃頭,他還能幹什麼呢?尤其是自從四姐兒不在身邊的時候,廖代招出攤時間更早,而收攤時間卻更晚了。
這個時辰上,廖代招應該已經出攤了。
臨出門時,柳聾子順手拿一把尖刀放在籃子裏。剛出鄉公所大門,看到幾個團防兵氣喘吁吁往這邊跑。柳聾子沒做它想,吃個早飯不用這麼拼吧?早一步晚一步都有份的。他以為團防兵是為了趕早飯。
柳聾子扭頭往前街走,團防兵稀稀落落的、氣喘吁吁的,卻不斷被他牽引。這時候,柳聾子才突然感到有些不對勁,暴露了?四姐兒真出事了?也不對啊!四姐兒根本就不知道我的身份呀!知道我的身份的……柳聾子還沒想明白,一個跑得快的團防兵已經彎腰喘息堵在他面前了。這個團防兵的槍管就抵在柳聾子的胸膛上,柳聾子通過槍管感受得到持槍人的喘息。柳聾子認識這小子,總想多吃一個饅頭的林老么。柳聾子假裝無辜,說:“林老么,你還不去吃早飯,攔住我幹啥?我身上可沒有多餘的饅頭。”
林老么緩了一會,終於氣順了些,他說:“柳聾子,少給老子……裝,你這個舞龍黨……游……擊隊!”
林老么還拉響了槍栓。柳聾子側目一看,更多的團防兵正往這邊湧來。還有一個人,高舉一把手槍,卻跑得歪歪斜斜的,很像是李得發。李得發一邊跑,一邊還高聲喊道:“抓住他,趕快抓住柳聾子……”
完全暴露了,實在是裝不下去了。
柳聾子乘林老么擦汗的瞬間,一刀揮過去,正好切中林老么的手腕,槍支卡啦一聲掉在地上。柳聾子撒腿就往前街衝去。柳聾子的想法是這樣的:他即使受傷了,被殺了,或被捕了,但在前街弄出這麼大的動靜,在前街中部雜貨店的林河生不可能收不到自己的示警。要撤退,要隱藏也都來得及……
平日裏,柳聾子點頭哈腰、裝聾作啞,卻原來有如此矯健的身手,讓不斷趕來的團防兵十分驚詫。團防兵剛剛已經急跑了兩公里,現在實在是跑不動了啊,又不敢開槍,只好坐在街邊干看着柳聾子漸漸遠去的身影。
李得發趕到了。
李得發舉手就一槍,打沒打中他不知道。但是,因為李得發開槍了,所以一眾團防兵也都一起開槍。一時間,前街槍聲大作,就像炒起了豆子一樣。人們紛紛避讓,關門的關門,卧倒的卧倒。常守業剛剛取開鋪板門、露出櫥窗,就見幾個團防兵呼嘯而過,非常好奇,獃獃站在街邊看熱鬧。被曾剪刀一拉過去,曾剪刀說:“刀槍無眼,你不要命了?”
常守業才說:“團防兵在幹啥?”
曾剪刀沒好氣地說:“團防兵還能幹啥?作孽吧!”
柳聾子受傷撲倒在地,痛苦的痙攣。在地上打滾。也不知道他傷在哪裏了,反正他身下的街面上,血流了一地。李得發提槍走攏來,一個團防兵趕緊把柳聾子的臉掰過來檢查,看他咬牙皺眉一臉的痛苦像,就說:“團正,他還活着。”
李得發麵有得色,就放鬆了警惕。柳聾子雙手按住腹部,李得發以為是柳聾子的腹部受傷了,想用手指去戳柳聾子的傷口,你咋不跑了?累死老子了?好你個柳聾子藏得還挺深……說時遲那時快,柳聾子右手猛地一揮,在自己面前畫個弧形,李得發的耳朵應聲落地。李得發丟了手槍,雙手捂住往外噴血的右耳根部,殺豬般嚎叫:“給老子好好收拾他!”
眾團防兵一部分人急忙扶着李得發去磨盤巷找蔡西醫,一部分人就用槍托砸柳聾子……柳聾子至始至終沒吭一聲。店鋪里的人,隔着窗戶都發抖,只有曾剪刀,不敢看,他癱坐在地板上,流出不少悲傷的淚水。
團防兵拖走柳聾子之後,藏在屋裏的人才怯怯的一個個走出來。一些人罵團防兵的狠毒行徑,畜牲不如;一些人贊柳聾子的好漢氣概,不叫一聲痛,不喊一聲求饒。有人指着地上的一線血跡說:“看不出來,柳聾子竟然是游擊隊的人,厲害。”
蔡西醫給李得發止了血、止了痛,包紮了傷口,緩過神來的李得發這時候半邊臉都浮腫了,腫得把嘴都扯歪了。就這樣,李得發模糊不清的說:“蔡醫……生我這……耳朵好久……長出來?”
蔡西醫“噗嗤”一聲笑了起來:“耳朵割掉了就割掉了,它又不是草,是長不出來的。”
一股悲涼向李得發襲來,說:“那我……的耳……朵就這麼沒……有了?”
蔡西醫說:“如果在大醫院,耳朵又割下來不久的話,還是有縫合好的機會的。”
李得發就對團防兵大吼:“還不……趕快去……把它給……找回來?”
兩個團防兵就急忙出去找耳朵。
蔡西醫又笑:“找回來也沒用,時間太久了,我這裏也沒有縫合的條件和技術。最多裝在瓶子裏當個紀念。”
李得發就哭了起來,說:“我……咋回去……見父母啊?我還沒……找老婆……嗚嗚……”
在前街中部、剛剛柳聾子挨打的地方,還有兩三個膽大的,站在街中央敘說。都讚歎柳聾子,原來是個隱藏在身邊的好漢。看見有團防兵折返過來,還是害怕,馬上作鳥獸散。團防兵弓腰駝背在街上找東西,找了許久,不得見。就問站在不遠處的路人甲:“你們看見耳朵沒有?”
路人甲說:“啥?耳朵?”連忙搖手,表示不懂。
團防兵又大聲說:“耳朵,李團正的耳朵?”
路人乙就忍不住笑了,說:“你說耳朵啊!叫狗吃了。”
團防兵聽着咋像是罵人呢?就把槍栓拉的嘩啦嘩啦響。路人乙馬上舉手投降,說:“兵爺,兵爺,莫激動,真的是被一隻黃狗叼走了。”
路人丙丁等忙點頭,表示這是真的。
團防兵說:“黃狗往哪邊去了?”
路人乙說:“往上場去了。”
唐刀子急忙跑進封嘯天的辦公室,說:“二哥受傷了。二哥的耳朵被人割了。”
封嘯天大驚,說:“咹!誰有這麼大的狗膽?不想活了嗎?”
唐刀子才尷尬地說:“就是我們鄉公所的人。是柳聾子!”
封嘯天又一驚,說:“是他?難道他是……”
唐刀子說:“他就是游擊隊的探子,他那個情報組的人,都被二哥給抓了。”
封嘯天又轉驚為喜,說:“乾的漂亮!走,去看看你二哥。”
封嘯天和唐刀子趕到磨盤巷蔡西醫那裏的時候,李得發已經不在那裏了,正要折返,卻看見兩個團防兵灰溜溜的過來。看到封鄉長在,更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兩個團防兵對封嘯天點頭,又向蔡西醫點頭說:“蔡西醫,團正的耳朵沒有找到!”
蔡西醫輕描淡寫地說:“嗨,沒找到就沒找到吧,其實,找到了也沒有用。”
兩個團防兵就想走,臉上已經泛起愉快的神情。卻被唐刀子攔住了,唐刀子說:“什麼東西沒找到?”
團防兵說:“團正的耳朵。”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即使被割下來了,也要找到並妥善保存啊!
唐刀子說:“為什麼沒找到?”
團防兵說:“他們說,被一條大黃狗叼走了。”
黃狗,黃狗,黃狗,場上哪家有黃狗?
唐刀子吼道:“趕快去給我找,找到那條黃狗,殺了,把李團正的耳朵從它肚子裏給我掏出來……”
封嘯天的態度卻平和的多,他對團防兵說:“去吧!”團防兵逃也似的跑開了去。
這個蔡西醫真是個話嘮,他看封嘯天欲言又止的樣子,就說:“封鄉長,你不用擔心,你那兄弟沒什麼問題,死不了。再說了,缺少個耳廓,並不影響聽力,就是難看了點。”
完全不考慮病人的感受嘛,真是的。封嘯天便不多說,與唐刀子一道,徑直往三聖廟去。
儘管有心裏準備,還是把封嘯天嚇一大跳,李得發的半邊腦殼被白紗布包着,整個腦袋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大冬瓜。
封嘯天關切地說:“兄弟,你沒問題吧?”
李得發的頭扭過來,疼得嘴巴一直抽搐,由於臉腫的原因,他的右邊眼睛幾乎被擠成一條縫。李得發含糊地說:“大哥……我們終……於逮到……魚……”
封嘯天心痛,封嘯天說:“兄弟,你回莊園休息幾天,這裏的是還有大手和刀子呢!”
李得發說:“不……我收拾……他……們我不……痛……”
封嘯天對唐刀子說:“把柳聾子看好了,等得發好了,任他發落。”
這時候,方腦殼跑過來獻媚,李得發說:“大……哥這就……是我們的狐……狸。”
封嘯天當然明白李得發說的意思,說:“方腦殼,我聽李團正說起過你,你好好乾,少不了你的好處。”
李得發突然對方腦殼招手,叫方腦殼把耳朵伸過來,李得發說:“監……視廖代……招,山上只要……有人來……一齊……抓。”
方腦殼喜笑顏開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