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意料外的初見
一路上,伶萬舟不發一言,悶悶地想着樂布提出的建議是否可行。樂布見他賭氣似的閉緊嘴巴,也猜到見了那家人後他心裏不舒服,反正他自己也樂得不用再開口,索性閉起眼睛靠在了椅背上,沒想到這一閉眼,竟沉沉地睡了過去。
等到再一睜眼,已到了他家小區的門口。
“哥們兒也不留你了,回去好好睡一覺。”手放在門把手上,準備下車時,樂布扭頭對伶萬舟說道。
伶萬舟一動不動地望着前方,含混地應了一聲。
樂布嘆口氣,心想既然富家公子當了一路的司機,還好心把他送到家門口,不說兩句好聽的話安慰安慰他,也不像回事兒,便拍拍他的肩膀,裝出輕鬆的口吻咧嘴笑道:“嘿,天塌不下來,這也找着人了,還吊著臉呢。”
伶萬舟很想和他聊一下現在心裏想的事情,但是樂布這人,雖是能力出眾的私家偵探,卻不是一個出色的傾聽者。再說,他們的關係也絕沒好到可以暢聊心事的地步,樂布的心防很重,認識幾年,就連他家是哪戶,到底是不是在這個小區,伶萬舟都是不清楚的。就連現在身處的位置,都是樂布定的,像諜戰劇里那種可以讓雙方及時逃走的接頭地點。
看着樂布為了安慰他,瘦長臉硬是擠出一絲和他平日冷漠做派不相稱的微笑,讓他至少顯老五六歲的皺紋根根都像刀子刻出來似的分明,不由吃了一驚:“樂布,你臉上褶子怎麼這麼多了。”
樂布的笑頓時僵住了,他抽回放在門把上的手,用力地揉揉發僵的臉,看着窗外嗤笑一聲,不客氣道:“還不是一個老小子天天給我找事兒干,大晚上也不讓人休息,晚上也就算了,連節假日都不能讓人好好休息,是客戶沒錯,你說,再大的客戶也不能和個畜生似的,不懂事兒吧。”
聽着樂布不留情面的痛罵,伶萬舟一點兒也不來氣,賠着笑道:“要不我現在請你吃頓好的去?”
“少來這套,你讓財務把這次的加班費算好打卡里就行。”
“知道了,你這個財迷。”
“啊,對了,”樂布推開車門,一腳跨出門外,頭也不回地說道,“最近別再給我打電話了,我要陪陪我們家茜茜。”
“茜茜?你女朋友?”
已下車的樂布,轉過身彎着腰沖伶萬舟說道:“少管閑事!走啦!”
伶萬舟望着樂布漸行漸遠的背影,剛才的輕鬆神情已經徹底消失,顯現在臉上的是一派凝重。與樂布的相識五年來,樂布對自己的了解是越來越透徹,而自己對他的了解卻依然停留在最初的一刻——一個從刑警隊退下來的警察。
這個謎一樣的男人,身上究竟有多少故事呢。伶萬舟越發好奇起來。不過十幾秒工夫,樂布的身影已消失在他的視線之外。
透過車窗,伶萬舟仔細端詳着這個籠罩在夜色里的洋房群,與剛才見過的那個破舊小區,暗暗對比起來,如果他們一家生活在這裏而非那裏,他的負罪感是不是就沒那麼重了?心就不會這麼疼了呢。
他說不好,他的想像力一向是很差勁的,尤其是與自己有牽扯的人的事情,他更是難以憑想像去勾勒那些人的生活圖景。不過他並不怎麼在意這方面的缺憾,因為從七歲開始,他就意識到,自己的觀察力遠超周圍人。
此時,他竟無比後悔自己這方面的能力,因為他沒有對樂布說實話,他不願意也不想去和他講,即使他們的關係再親近一些,他也不想當做談資去和任何人聊那家人的事情。在他看來,他們一家人的生死,是與他一人相關的事情,其他人無權議論,更無權干涉。
這麼想來,樂布一定是看透了他的心理,在他面前絕不絮叨,從來都是有問才答。樂佈點到為止的做法偶爾會激起伶萬舟和他深聊一點的慾望,但這個男人總會很巧妙地用幾句話讓他掃興。
剛才那沒有對樂布講出的一幕,此時又浮現在他的眼前,他不僅見到了現在更名為穆寒枝的她,還和她說了話。
他剛進到單元樓里,聲控燈就亮了起來。他走到那家人的門口,在大門上怎麼也沒找到標識的門牌號,那個綠色的防盜門上,在人站立時視線範圍內的位置,貼滿了各色小廣告,開鎖的、清洗空調的、通下水道的、搬家的、做防水的……密密麻麻五花八門且競爭意味十足的廣告,讓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只看一眼,伶萬舟就要被這些貼小廣告的人給逗笑了,雖說,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意,一個住在一樓的人需要做什麼防水?
這一波波人在這個逼仄散發著窮酸氣息的居所里來回,伺機尋找着掙錢的機會,有的可能來了還不止一趟,估計來這裏貼過廣告這事兒,自己都給忘了。可是這裏,從樓里住進人開始,就未必打掃過一次的房子,發財的機會又是多麼渺茫。他實在是瞧不起這些廣撒網撈小魚的經商辦法。
聲控燈突然滅了,伶萬舟剛想跺腳,就聽到從門後傳來一聲輕輕的鎖門聲音,他被嚇了一個激靈。也許只是反鎖門,他想。出於僥倖,他並沒有立即逃開,緊接着,他聽見咔嗒一聲,燈驟然亮了,隨即,傳來門被打開的聲音,他已來不及逃開。
伶萬舟靈機一動,迅速蹲在地上,裝出系鞋帶的樣子。被輕輕推開的門撞到了他身上,他極力壓下心裏的慌張,裝作意外地站起身來,看到了站在門口一側,帶着恐懼和吃驚的神情正上下打量着他的穆寒枝。
她看起來比照片上要瘦小一些,臉很小,兩頰瘦削,鼻頭有點兒大,短而上挑的眉毛,雙眼皮下是一雙黑亮的眼珠,長發在後面隨便綰了個低低的髮髻,有幾綹頭髮散在臉的兩側,光潔圓潤的額頭,有些濕的小碎發粘在兩鬢處。
在伶萬舟的印象里,與他打交道的女人不是妝容精緻,就是脂粉氣太重的濃妝,不用湊近,似乎就能聞到化妝品散發的化學味道。像她這樣素麵朝天的樣子,還真是頭一回見。
不知道是不是燈光的原因,她的皮膚看起來有些發黃,眼睛下面已經有了輕微的眼袋,看起來很是疲憊。沒有眼線和睫毛膏的作用,讓她的眼睛看起來有些無神,眼睛黑亮得像一潭看不見底的湖水。那雙眼睛靜靜地盯着他看了一會兒,伶萬舟總覺得自己要被她看穿了似的。
她裏面穿着一身印有花朵圖案的粉色睡衣,上衣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的羽絨服,赤腳穿着一雙夏天的涼拖鞋。
“你是住在這樓的鄰居?”她蹙着眉,從頭到腳把他細細打量了一番后,語氣不善地問道。
“嗯。”他看着她的眼睛答道,臉微微發燙。
“剛才撞到你了吧,對不起哈。”她和善地問道,但眼睛裏的戒備卻並未減輕。
“沒關係,你又不是故意的。”
“你這是剛下班嗎?”
“對,加班了。”
“那你住幾樓呢?”她盯着他問道,說話間閃身將門在身後帶上了。
伶萬舟沒有答話,面色沉靜地看着她,她看似輕微的動作並沒有逃過他的眼睛,驀地,樂布說過的一句話突然冒了出來,“這個女人現在是這家的頂樑柱,光想想,也知道有多不容易。”
她是把自己當成壞人,所以,才把門關上的嗎?如果他真的是壞人,她這樣做,不是很危險嗎?難道她平時也這樣,為了保護家人,連自己的命都不在意嗎?
“你這是……什麼意思?”他喃喃地說道。
知道自己被她誤解為壞人,竟讓伶萬舟有些來氣,不過,剎那的氣憤很快就被一波波的心疼給遮蓋了。
是的,在這一刻,他對她莫名地心疼起來,如她一般年紀的女孩子,現在還應該是享受他人寵愛被人保護的時候,而她卻已經成了一家老小的保護人,用她單薄的身子,在這個春寒料峭的夜晚,像個隨時會為了家人安全與人拚命的戰士一樣,擋在門口。
伶萬舟覺得自己的眼淚就要溢出來,閉上眼低下頭,掩飾地笑了一下。
“不,這位先生,你誤會我了,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們剛搬來不久,所以……”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但話里的意思卻表達得很明白,如果他不回答這個問題,顯然是走不了的。
她的不妥協,讓伶萬舟意識到自己不可能矇混過關。他現在很害怕,害怕自己受不住她目光的凝視,在愧疚心的慫恿下,懦弱地坦陳所有,過去現在的一切,一股腦兒地脫口而出。
他抬起頭,對上注視自己的眼睛,剛想說些什麼時,燈適時地滅掉了,他暗暗鬆了口氣。
只聽見啪的一聲,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燈跟着亮了起來,原來是穆寒枝用手在牆上拍了一下。
伶萬舟無比感激剛才那一剎那的黑暗,幾乎詞窮的他,剎那間想到了該怎麼對答。
他恍然大悟似的笑了起來:“啊,你是剛搬來的啊,就說看着面生呢,你好,新鄰居,我住樓上。”說完用手指指樓上。
“你住二樓?”她不安地問道。
“這個,等時間久了,你自然會清楚的。”伶萬舟答非所問。
怕穆寒枝繼續盤問他,他轉個身朝樓梯上走去,“回見,鄰居。”剛走了兩步,意識到穆寒枝還在盯着他,扭頭笑道,“給你提個建議,下回開門前,還是先看看有沒有人吧。”
穆寒枝兩臂環抱地看着他,不太客氣地回敬道:“謝謝你的建議,也請你以後不要在別人家門口系鞋帶,容易讓人誤會。”
伶萬舟毫不介意地回了她一個微笑。
伶萬舟一直走到四樓,才停下腳步,他的手抖得厲害。溺水事件后,只要一緊張,手就會不受控制地抖動起來,這成了他很難改掉的毛病,外科醫生神經科醫生心理醫生看了不知多少,結果都是治標不治本,其實這也不能怪醫生,因為他沒講過實話。
他攥起拳頭使勁握了握,又深呼吸了幾次,激動不已的心才漸漸平靜下來,“好樣的,好樣的,你今天沒有白來。”他給自己暗暗鼓勁兒,不覺微笑起來,緊跟着,一股熱淚順着臉頰流了下來。
現在沒有太多時間讓他來回味這一切,他豎起耳朵仔細傾聽着從樓下傳來的聲音,一片寂靜。大晚上穿成那樣,她是要去哪裏呢?應該走不了太遠的,他走到樓梯拐角的窗口處朝下看去,一眼就看見她站在路燈下不遠處打着電話,不時還抬起頭來朝上面張望。
唯恐被她看見,伶萬舟慌忙閃身到旁邊,後背不小心撞到了牆上,一陣疼痛電流似的迅速傳遍全身,他知道衣服一定被蹭髒了。這堆在牆上的積年老灰,今天總算逮到一個人來施展威力了,別說撞牆上會怎樣,只需知道一點,人只要輕輕一碰,那衣服就能塗黑一片呢。
看來,這衣服是不能要了,伶萬舟暗暗想道。比起衣服,穆寒枝的疑心更讓他難安。看了一會兒樓下的她后,他轉過臉來看向樓梯上的四樓,對着兩個住戶的門靜靜地看了一會兒,一個不太成熟的想法,在他心裏如火花一樣亮了起來。
一股難聞的說不上是什麼東西臭了的味道,橫衝直撞地竄入外來者的鼻子裏。放在以往,在這種髒亂差空氣污濁的環境裏,伶萬舟連一秒都待不下去。現在,他極力壓制着從胃裏翻湧着的不適,逼着自己忍耐下去。
伶萬舟感覺自己幾乎煎熬了一個世紀之久,才看到穆寒枝掛掉電話,朝樓洞這邊走來。看了下手錶,其實也不過幾分鐘的時間而已,為什麼她打個電話,還要跑到外邊打呢,一個得不到答案的疑問在他心頭升起。
等躡手躡腳像小偷一樣,從單元洞裏出來,伶萬舟覺得渾身虛脫了似的,一後背的汗,冰涼的濕噠噠的衣服貼在身上,要多難受有多難受,他急切地想泡進浴缸里,洗盡身上一切的污垢。
此刻,望着窗外的萬家燈火,伶萬舟竟覺得心裏莫名踏實起來,想到穆寒枝那與她裝扮極不相稱的嚴肅神氣,還有她像老母雞一樣護着家人的小動作,他心頭像被微風拂過的水面,盪起一圈一圈的漣漪。
可是,就在幾個月前,他的想法還全不是今天這般呢。
彼時的伶萬舟,異想天開地以為贈予他們一筆數目可觀的錢,就足以彌補這些年來,那家人痛失親人的煎熬與痛苦了。為了能準確無疑且高效地將錢給予對方,他甚至做了兩份不同的計劃——一次性付清還是分期償付。
兩種方案各有利弊,一次性付清當然能省卻很多後續麻煩,唯一的問題是,這家人對金錢的支配能力讓他很不放心。這些錢,畢竟不是大風刮來的,是他費了幾年時間才掙到的。錢脫手之前,他覺得很有必要考證一下那家人的理財觀和消費觀。
分期償付,當然對他而言,壓力會小很多,可他本心卻不願意與他們產生什麼交情。萬一他們賴上自己怎麼辦。
其實他也設想過,索性提着一箱子錢直接敲開那家人的大門,在他們一家人驚訝的眼神中,不失禮數地向他們開門見山:“情況是這樣,幾年前你們家兒子捨命救了我,現在我創業成功,掙了些錢,想着你們生活可能不那麼寬裕,這是我的一片心意,請你們笑納。對了,我這人不喜歡被人添麻煩,所以,請你們以後不要想着聯繫我,用這些錢過好你們接下來的日子吧。”臨行前,他還會貼心地為他們免費送上財富打理建議,“錢要省着點兒花,我是不會再給的哦。”
從此以後,他不用再為他們牽腸掛肚,他們也可以過上有錢的幸福生活,買賣划算,皆大歡喜。多好的場面……只可惜實現不了!
既然能膽大包天地把錢送到人家門口,就該做好被人用棒子攆出來的準備。即使想像力貧乏,他也一樣能設想出於他而言種種不利的場面。那家人一聽完他說的話,立即把他和他的錢像垃圾一樣扔出門來,他怎麼救的你,你怎麼不喊人救他,你為什麼跳河,你怎麼不去死,拿上你的臭錢,滾出我們家……阿姨,這話說起來就長了……我們不想聽你解釋,我們只想讓你償命……
這樣的畫面只設想一次,威懾力就已足夠。
他很快就放棄了這種異想天開的計劃,不是怕被人打,而是因為,穆寒枝在發現被人跟蹤后,竟然搬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