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章 宣旨
車子停在了北平侯府大門前。
閽者看到楊玉,先是一愣,隨後便是大驚。楊玉上次給他留下的印象實在算不上美好,甚至可以說是驚恐。
閽者二話不說,悶頭躬身在前帶路,全程問也不問,弄得楊玉反倒不好意思了。
內院,聽聞天使到來,張蒼被人攙扶出來,第一眼便看到了楊玉。一旁的少女阿嫮一怔,顯然也認出了他。
“終於看到完整的節旄了。”張蒼盯着楊玉手中的節旄,意味難明的說了一句。
“咳”楊玉有些尷尬,心裏明白對方這是在暗諷他上次私自卸掉節,只拿氂的事。
“北平侯接旨。”楊玉肅容說道。
“北平侯臣張蒼拜見天子。”張蒼緩緩下拜。
隨着詔書緩緩道出,張蒼心中波瀾起伏,果然如對方上次來時所說,天子要拜他為御史大夫。
對方是“言而有信”,還是“一語成讖”?
張蒼接過,向未央宮三拜之後起身。
“君侯,吾沒有食言吧?”隨着詔書收起,嚴肅氣氛一掃而空,楊玉笑眯眯道。
張蒼深深看了對方一眼,此人着實有些讓人看不透。
“在下此行來意有二。”
“一為公,二為私。”
“私事就是向君侯求取幾幅畫。”
誰知楊玉直接略過公事,說起私事來。
阿嫮滿頭霧水。
張蒼卻並不覺得意外,只是詫異楊玉的坦誠。
此人第一次來行事就極其出人意料,面對他,完全不像面對一位素未謀面的徹侯,反倒像多年未見的故交老友。
但張蒼可以篤定此前,或者說此生從未見過對方。
但對方卻全然不見外,言行舉止都透着熟稔自然,近似於隨心所欲,表現的像是全無心機。
不光將拜他為御史大夫之事提前告知,還透露此事完全是對方運作。
給張蒼的感覺極其怪異。
天下有幾人能在他這位活了百歲的開國功侯面前保持坦然,沒有絲毫戒備之心。而對方,就做到了這一切。
本來這樣的人,很容易讓人看個通透,但放在對方身上,其越是如此,反而越發讓人捉摸不透了。
好在雙方都是聰明人,並不一定要追尋根底。一些事心照不宣即可。
就比如對方略去的第一件公事。
對方此來表面是作為使者代表天子來拜訪探問他,以展示天子對數朝老臣的關懷,但實則是在表示對勛貴們的安撫之意。
以任他張蒼為御史大夫來向勛貴們傳達一個意圖,那就是天子希望與勛貴們捐棄前嫌,同舟共濟。
勛貴們只要想想張蒼的過往,就一定會明白皇帝意思的,張蒼任相十五年之久可以說是文帝朝,君與臣的最大妥協產物。
這是眾所皆知之事,最起碼勛貴們沒有不知的。
天子有意妥協......
且張蒼如此年老,根本沒有可能再出任御史大夫,結果多半是由勛貴們從內部推舉一人出任。這等於皇帝將御史大夫一職還給了他們,意味着皇帝不再覬覦勛貴集團把持的相權。
皇帝不可能認錯,也不能有錯,不然就要下罪己詔了。那麼就需要這樣一個人向勛貴們致意,表達皇帝的安撫之意。
那個人就是張蒼。
至於為什麼是張蒼,楊玉為劉啟定計,用意自然是借張蒼威望,成為朝堂的壓艙石,並藉此穩定勛貴們的人心。
不然僅僅罷黜一個晁錯是不夠的,不足以平息勛貴們的怒火怨氣。
張蒼雖然歸家養老不再過問政事,但他才是功勛集團的隱形首領。
此人的資歷太老了,與高祖一同打天下的開國功侯,如今就他還存世。
上一任丞相申屠嘉之所以能成為丞相,是因為他是劉邦同時代的人,佔據了一個開國功臣的身份。
但與張蒼相比,功勞遠遠不足,劉邦時代根本未曾封侯。
文帝即位后,他因為開國功臣身份,上施嘉惠才得以封關內侯,不過五百戶。
純粹是沾了文帝即位的光。
文帝末期,張蒼罷相后,申屠嘉才接任。
連上一任丞相資歷在張蒼面前都站不住腳,更別說現任丞相陶青了。
丞相陶青,張蒼的子侄輩,車騎將軍周亞夫,子侄輩,衛尉樊市人子侄輩,中尉陳嘉子侄輩,廷尉張鷗子侄輩,典客紀嘉子侄輩,奉常王斿孫輩,少府蕭嘉孫輩,太僕夏侯賜孫輩,治粟內史曹竒孫輩。
皆是些二代三代襲爵勛貴,人家張蒼是一代功侯,開國元勛。
三公九卿皆如此,誰人比資歷比得過張蒼?
有張蒼出面,不說一言定鼎,但勛貴們也少有人敢反駁。不光不敢反對,反而要將張蒼供奉起來。
勛貴們心裏明白,只要張蒼在一日,就是整體勛貴的最大底氣。
無他,還是資歷的緣故,與高祖一同打天下的人。
面對這樣的人,皇帝也要給足面子。
真要論起來,皇帝劉啟也是張蒼的孫子一輩。
請張釋之回來也是同樣的道理。
以張釋之的名望任廷尉,功勛集團不信任景帝,但他們信任張釋之,這方面此君可謂“戰功赫赫”。
人的名樹的影,人家張釋之人品有保障。
用張蒼來安撫勛貴們,平息他們怒火。
用張釋之則是為接下來的一系列更改律令作保。
楊玉需要一個穩定的朝堂,來方便他施展計劃,絕對不能像之前景帝與晁錯那樣,全憑一力胡來,引發功勛集團積攢了近三年的怒火,簡直像走鋼絲。
不得不說景帝跟晁錯這對君臣,一個初為君,完全是初生牛犢,政治上完全不成熟。晁錯則是法家的一貫缺陷,做大事不惜身,孤注一擲,急功近利,不懂得團結外圍力量,分化瓦解。
以法家的頑固,執拗,把能得罪的全都得罪了。
對楊玉來說,他的資歷太差,連晁錯都比不上,皇帝也不足以依仗。他能依靠的,唯有步步為營。
所以,楊玉來了,宣讀天子劉啟拜御史大夫的詔書。
張蒼這麼大年紀了,當然不可能再重新進入朝堂,但這番姿態必須做足。哪怕演戲,也要演上一場。
這些就是公事,楊玉沒說,但雙方都心知肚明。
“私事是想向吾求取幾幅畫?”張蒼很是不解。
事實證明,在楊玉的腦洞面前,他跟自己的玄孫女一樣一頭霧水,完全跟不上楊玉的思路。
此人是怎麼思路跳脫到畫上的?張蒼心裏嘀咕個不停。
楊玉已然擺好了畫板,手中捏着一支碳棒,這副架勢更是讓張蒼摸不着頭腦。
“敢問君侯,漢家高祖修容如何?”楊玉煞有介事問道。
張蒼一愣:“高祖?”
心中着實詫異不已,完全沒想到對方竟問劉邦長什麼模樣。
張蒼顯然不信,但也摸不清楊玉用意,沉吟一番,決定打官腔:
“高祖為人,隆準而龍顏,美須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
張蒼說著說著就沒邊了,將劉邦吹噓的天上絕無,地上僅有,完全一副官方說辭。更說起劉邦的誕生傳奇之處。
“高祖,沛豐邑中陽里人,姓劉氏,字季。父曰太公,母曰劉媼。其先劉媼嘗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冥,太公往視,則見蛟龍於其上。已而有身,遂產高祖。”
楊玉也不出言反駁,筆下不停,等張蒼說完,喝了一口**。楊玉取下帛畫給對方看,然後張蒼一口奶噴出去,不停的咳嗽,因為畫像是一條龍頭人身的四不像。
少女阿嫮大驚,忙為張蒼撫背,百歲的人如何受的起這般折騰。
楊玉嘴角一撇,冷坐旁觀,看張蒼咳嗽的難受。對方完全是咎由自取,他可是完全按對方描述所畫。
好不容易張蒼咳嗽輕了些,楊玉又默默遞過去一幅畫。
張蒼心有餘悸,下意識想拒絕,但手卻不由自主接過。等看清畫中之物后,張蒼瞬間眼睛圓瞪,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少女阿嫮緊張不已,又忙為張蒼撫背,下意識瞥了眼帛畫,不禁目瞪口呆。等反應過來,對楊玉怒目而視。
因為這第二幅畫上赫然畫著一隻張牙舞爪的龍,趴伏在一婦人身上,婦人表情讓人迷惑,似痛苦又似歡愉。
畫中婦人應是高祖劉邦的母親了。
但阿嫮怎麼也想不明白,明明是如此傳奇的一件事,怎麼到了對方手裏,竟成了如此猥瑣的一幅畫。
是從裏到外都透着一股猥瑣味。
面對少女的怒視,楊玉不以為意,張蒼想糊弄他,結果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怨得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