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大夫出山

2、大夫出山

7、母親倒霉

停止高考四年,全國頂尖的兩所大學開始招收工農兵學員,那可是旱田上空的一聲春雷呀,作為知青代表的發言人,夏永山可沒有少發誓要紮根農村,他很快從高調轉為低調,正準備向心愛姑娘表白,也馬上隱藏了心思。

因此,他義正詞嚴宣佈,並沒有談戀愛:“我是知青組長,過去又是同班同學,她母親還是我的老師,我既然帶她來了,當然要對她負責,出了這麼大的事,我能不管嗎?”

“也要適可而止吧,她傷的也不是腳,需要你抱進抱出嗎?”姑媽可是過來人,她知道,當初帶那個丫頭來就動機不純,另外兩個,只是打掩護的。

他辯道:“你沒看見,她都痛昏過去幾次了。不要怪人家嬌氣,是骨頭粉碎呀。你過去是鐵姑娘,不能要求人家城裏來的姑娘,也有鋼筋鐵骨吧?”

“別的人受了傷,你也會這樣心疼嗎?”

“我光明磊落,一視同仁,家裏有好吃的,我不都是帶着他們三個一起吃嗎?”

知道侄兒能言善辯有頭腦,夏雲霞聽到的風言風語也不少,打斷了他的狡辯,語重心長的說:“兒子啊,你們可以有種種關係,但是千萬不要發展到戀人關係,更不用說,還要作將來婚姻的春秋夢了。”

這話一語中的,姑媽見過真真,難道就因為受傷就反感了?他有些困惑不解,問姑媽,童真真有什麼不好?是相貌挑得出來毛病,還是身材上挑得出來毛病?還是品行上有什麼不端?還是聰明才幹配不上自己……

姑媽恨鐵不成鋼:“你呀你呀,光看這些表面的東西,沒有為自己的前途着想,你難道不知道,她有一個什麼樣的家庭嗎?”

什麼家庭?他小心地斟酌句子:“相當於單親家庭吧。”

“何止是這個!”姑媽鼻子哼了一聲。

晚上,她坐在副主任的旁邊,副主任對羅主任說的話,聲音壓得那麼低,可是支棱着耳朵,聽得一清二楚的。現在不滿地揪住他的耳朵,“你給我聽好了,你怎麼一點覺悟都沒有?這是一個很不好的家庭啊,她的父親可是在海峽那邊,是成天想打回來的、壞透了的人民公敵!”

以為這樣的話能把侄兒鎮住,可是昏黃的燈光下,他神情淡漠,漫不經心,輕飄飄地說了三個字:“我知道。”

他怎麼能不知道呢?過去,學生和教師的檔案都是機密的,專門有檔案室保管。但是,學校最初的亂了,是造反有理的口號,跟着抄家活動,讓所有的個人的情況都大白於天下。為了找出哪些是哪一類分子,首先就是翻看老師的檔案,這個秘密以童真真母親首當其衝、大難臨頭。

已經停課了,全班人都在寫大字報。所有的人絞盡腦汁舞文弄墨:有揭發同學言論的,有批判老師反的,童真真實在沒得寫,就大呼校長的名字:卓悅——你要老實交代!

讓人家交代什麼,作者自己也不知道。

夏永山胸有成竹,正在寫一篇大字報,有理有據,批判校長執行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從他凝神聚氣的模樣看,寫出來就是一顆重磅炸彈。

“不許亂說亂動,都給我老老實實站好了——”

歇斯底里的大聲喊叫從樓下傳來,驚動了全班同學,一起探身從窗口往下看,馮有珍說:“有人整老師了!”

誰能製得了?夏永山把她叫住了:“他們號稱是革命行動。”

童真真探頭看下去,在那些歇斯底里的叫喊聲中,掛着紅袖章的,大部分是男生,大部分是初中的,他們拿着樹枝、拖把、木棍、大掃帚,把所有語文老師都趕到廣場上,讓他們跪着,每人掛個牌子,上面歪歪倒倒地寫着幾個大字:三家村黑店,黑字上打着紅叉,母親不能倖免了。

亂喊的叫武三橋,一顆很大的腦袋,四肢卻很瘦弱,打架鬧事數第一,也不知道怎樣考上高中的,主課沒有一門及格的。母親經常下班后帶他到自己家,看着他做作業,甚至留他吃飯。否則,第二天語文作業一定不交作業。真真也熟悉了,知道他是獨生子女,父母老來得子,自由放任,大了越發管不了,哪裏熱鬧往哪裏鑽。

這小傢伙,認識封資修三個字,可是什麼意思都不懂吧,卻高呼口號,掃除封資修——專門找年輕女老師的岔子,拿着掃把,對一個去年才分配來的女教師腰眼戳去。還有幾個男生,也專門打自己的語文老師。高二語文老師年紀大了,左腿殘疾,不能彎曲,單腿跪着,左腿直愣愣伸在後面。武三橋一樹棒抽去,老教師喲——的一聲叫喚,身子斜栽倒在廣場上,再也沒人管他。

真真不忍心看了,轉過身去,回到座位上不久,就聽到孟勻壓抑地脫口而出:啊——

跟着底下的口號聲傳來:“打到那邊的臭婆娘——”

童真真心一緊,就聽到馮有珍的大叫:“童真真,他們把你媽也拉過來了——”

母親?真真一步跨到窗口看下去。在灰頭土面的一排人中,母親的優雅最突出。她穿着最樸素的白襯衫,在夏永山的提醒下,已經剪去一頭長波浪,短髮依然有幾分曲卷。還有修長的身軀,纖細的腰肢,還是與眾不同。

“千萬不能讓這人漏網了——”

公鴨一般的嗓子是武三橋的:“反軍官太太!丈夫現在還在海峽那邊呢,要回來賊心不死,我們要狠狠批鬥她——”

要來的還是免不了!剎那間,真真頭腦一片空白,呆在窗前進不得退不得,轉身要出教室,顫抖的手被觸動,有人塞來張紙條,她退後一步,轉向牆角,悄悄打開,鋼筆字,很硬朗,她見過,夏永山的:“沉住氣,別下去!”

她回頭,夏永山衝著她搖頭,很緩慢,很平靜,但是很堅決

馮有珍依然在看,憤憤不平地罵:“這個武三橋,豬頭腦子啊。”

張誠鼎也不平則鳴:“兔子還不吃窩邊草,他怎麼忍心拿自己班上同學母親開刀?”

儘管有人幫着說話,更多的閑言雜語如嗡嗡嚶嚶的蚊子聲,飛向童真真的耳朵里:

“童真真父親是那邊的軍官?難怪不能入團……”

“看她平日裏心高氣傲的樣子,家庭狗屎一團。”

連一向嬌滴滴的魏冰冰也踩了一腳:“你們沒看?她媽平日裏打扮得那麼妖冶,因為丈夫不是好東西啊——”

混亂一開始,他們班幾個男生自作主張,就把鋼琴班到班上來了,沒有幾天,就被武三橋一屁股坐壞了,現在怎麼也談不響,張誠鼎還是在鋼琴上敲,琴壞了,只敲出咚咚的聲音,他依然亮着嗓子自彈自唱:“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河西山崗萬丈高,河東河北高粱熟了,萬山叢中抗日英雄真不少,青紗帳里游擊健兒呈英豪……”

馮有珍忍不住,還是跑下去了。剛走到廣場邊,就聽到有人放聲說:“偉大領袖說,現在形勢是東風壓倒西風,蘇瑾瑜教語文課,這反的傢伙,說我們國家地勢是西高東低,這是明顯的……”

高年級學生聽到都哭笑不得,卻又不能笑出來。

“碧水東流至此回”“唯見長江天際流”“孤帆一片日邊來”……語文老師在講授這些古詩詞的時候,有同學問,為什麼黃河長江自西向東流,就因為東邊的地形低呀。

再加上課文當中的外國文學、古典文學作品的講解,都成了販賣封資修貨色的罪行,所以,語文教研組就成了大黑店,最漂亮的語文老師首當其衝。

然後廣場上武三橋在教被批鬥的老師唱《牛鬼蛇神歌》,他是老鴨嗓子,砸爛,砸碎兩句歌詞唱出來相差十度,他板著臉一本正經,那調子陰陽怪氣,聽起來慘不忍睹。看熱鬧的同學居多,一個個都捂着嘴笑。他教了兩遍,下面老師七長八短地念念有詞:“我是牛鬼蛇神,我向人民認罪,我該死,我有罪,人民要把我砸爛砸碎,砸爛砸碎……”

蘇瑾瑜噙着眼淚,嘴唇顫動,被武三橋看見,上前就用樹棒攔腰抽了她一下:“你他媽的還覺得委屈?原來是反的軍官太太啊。”

馮有珍是見蘇老師腰閃了一下,忍住痛苦,勉強站着,心中老大不忍,又不便阻攔,只有一把扯住武三橋說:“大頭大頭,你也不害羞,怎麼恩將仇報?你在蘇老師家混了多少飯吃?蘇老師給你補了多少次課?你記性被狗吃了?”

武三橋掙脫開,反而說:“他腐蝕我,拉攏我,還告狀到我爸爸媽媽那裏,這是陰謀詭計!原來她想把我培養成資產階級接班人——”

“你們這些文盲,一點沒有政策水平,連普通常識都不懂嗎?”馮有珍憤憤地說,“你就會胡說八道,你以為喜馬拉雅山在上海呀……”

“他媽就是反分子的狗腿!你和她女兒穿一條褲子,當然幫她媽說話啊,竟然敢罵老子?”

武三橋六親不認,舉起棍棒,就要打馮有珍。哪裏知道,馮有珍就像個東北妞,五大三粗,常年的家務勞動鍛鍊出一身力氣,反手接住:“混賬王八蛋,你是哪個老子?你老子不就是一個拉板車的?老子老子開解放牌大卡車的,你說高出多少檔次?”

羅大頭光腦門上冒出了汗珠,被奪走了樹棒,上前一步飛起腿就要踢人。蘇老師忘記了她在挨批鬥,還像往常一樣管教學生,大聲喊道:“武三橋,不能打人!”

被叫喊的人欺軟怕硬,氣撒向另一方,掃堂腿拐了彎,把他的班主任踢倒在地。呵斥道:“有你說話的地方嗎?那邊的臭太太,你時刻夢想變天,壓制我們工人階級子弟,今天你的狐狸尾巴露出來了,還敢拉偏架,老子造反的時候到了。”

看出來了,唱牛鬼蛇神歌的時候,就她沒認真唱,還在做她反階級變天夢?武三橋把氣撒到蘇老師身上,從口袋裏掏出一把小刀:“老子早看你這翻毛雞不順眼了。”

蘇老師趴在地上還沒起來,就被他按住腦袋,扯着頭髮,像割草一般生拉活扯。

怎麼能這樣對待老師呢?馮有珍要去阻止,武三橋跳罵道:“你為什麼攔着我?你他媽的是什麼東西?敵對分子人還在,心不死,我們千萬不能心慈手軟,你怎麼知道她沒與反丈夫聯繫?不能因為你與她女兒好就喪失覺悟吧?誰反對革命沒有好下場!”

這些低能兒、弱智生,一到運動中就變得如此能言善語了,也是天才呀。馮有珍氣得臉都紫了:“國有國法,黨有黨規,什麼運動也不能胡亂來。”

現在什麼時候,不能搞溫良恭儉讓——武三橋早有準備,給其他人打氣。其餘幾個紅袖章來勁了,對那一排老師拳打腳踢。

蘇老師的頭髮被割去不少,又被扯去幾綹,髮根帶着皮肉,滴着血,疼得死去活來,掙扎着要擺開他的刀子,更激起武三橋的暴力,他罵罵咧咧,舉起匕首朝着她戳去:“他媽的,你還敢反抗我們管制?”

啊——的一聲慘叫,蘇瑾瑜臉頰上流血了。

“要文斗——不要武鬥——”夏永山不失時機地沖了過來。

武三橋扁着嘴陰笑:“又是你。假這派,真那派,你總是在革命的緊要關頭挺身而出,其實,你包庇壞分子,不就是想娶她女兒嗎?”

夏永山義正詞嚴地說:“不要歪曲,領袖教導我們,一場觸及人們靈魂的大革命,要用文斗,不用武鬥。”

武三橋從來沒這樣聰明過,立即說:“你又在拉大旗作虎皮,什麼時候說的?”

夏永山將手中的一張報紙展開:“你們看,我國第一大報的社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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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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