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歸帆
冬日的瓦爾帕依舊是如此寧靜,往日的海冰擠滿了港口,不同尋常的海霧吞噬着海上的光線,大大小小的船隻蜷縮在港內,最老練的水手也不敢破冰遠航,寂靜中,只傳來雷克諾亞人的鼾聲。
清晨,灰朦的海岸颳起陣陣狂風,海上激起層層漣漪,拍打出空虛的樂章。
恍惚中,阿什爾被驚醒——滿地的酒瓶在風中碰撞,玻璃摩擦的聲響令人不適。
阿什爾從一片酒瓶的海洋中爬出,環顧四周,地上,桌上,櫃枱上。哪哪都躺着酣睡的人,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啤酒味兒,偶爾能嗅出燉菜味兒——誰知道盛在碗裏還是漫在地上!
伴隨着此起彼伏的鼾聲,阿什爾呆坐良久,無力地捶打他那昏沉的腦袋,試圖尋找昨晚的記憶。
啤酒似在他腦中翻騰,過了會,方想起昨天是雷克諾亞啤酒節,瘦小的他被人流擠進這間酒館,熱情的雷克諾亞人往這位外地人胃裏灌了幾大杯谷內黑啤酒,以至於他呼出的空氣里都夾雜着濃重的黑麥味兒
阿什爾猛的一敲腦門,“我是來送信的!”
這封信是由爾比爾克加急派往首都塞里斯克的。
阿什爾不清楚為何派他這個菜鳥信使派送加急信。
他曾耗時一個月完成僅一周的任務,天知道這次一周的行程他能造出多長時間!
不過對於首都塞里斯克,他還是十分期待的。
阿什爾一點點推開酣睡中的大漢們,左一腳右一腳地從酒瓶的海洋里溜出來。
走到門邊,阿什爾聽見門外呼呼的風聲,既猛烈又瘮人,如哀嚎的冤魂拍打着門板,似絕望的嘶吼。
阿什爾輕輕地推開門板,天邊的黑暗立馬壓了下來,沒有一絲光線透過灰朦的海霧,漣漪的海水籠着一片望不着邊的烏雲。
反常的天氣讓阿什爾冒起冷汗,不斷分泌着唾液。
走出酒館,面前就是綿延的海岸以及漂浮着的海冰。
阿什爾哆嗦着走着,沙灘上偶爾能瞧見早起的漁夫,他們正在處理着各種各樣的魚——扁的圓的,長的短的,發光的,帶刺的……這有許多阿什爾從未見過的品種。
瓦爾帕是爾比爾克乃至整個赫爾曦斯聯合帝國有名的漁場,面朝莫納海灣,時常能捕獲新品種的魚,往往能在收藏市場上賣些好價錢。
住在西街的皮斯科首次出海便捕獲一隻身行扁平,珠紅鱗金的怪魚,連皇帝都參與了拍賣,大賺一筆的皮斯科收購了當地最大的漁船——奇觀號,年紀輕輕就成了當地有名的船長。
阿什爾來到海邊的集市,想着買上些乾糧。
集市裡只有零星幾個攤位,昏暗的燈光在海霧裏跳躍,忽明忽暗。
“也許是太早了?”阿什爾抬頭望向天空,心發疑惑。
他來到一處攤位前,向攤主問道:“你這魚乾怎麼賣?”
攤主頭也不抬,漠漠地回道:“按條賣,一條十卡索。”
阿什爾驚呆了:“十卡索!我大老遠跑趟信才五百!”
攤主緩緩抬起頭,眼睛直勾勾地瞪着阿什爾:“你不看看多大一條!”他拾起一條魚乾在阿什爾眼前晃了晃——足阿什爾一節胳膊那般大小。
“我這算便宜的,愛買不買!”他揮揮手,示意阿什爾離開。
“怎麼可能?”阿什爾摸着腦門心生疑惑,他從未見過此等高價。
阿什爾帶着疑惑來到另一處攤位,攤主似乎是一對兄弟,
年齡十歲上下。
“嘿!小孩,你這魚乾怎麼賣?”阿什爾指着地上的堆着的魚乾露出期待的眼神。
“十二,十二卡索一條,可好吃了!還頂飽!”較大的那個答道。
阿什爾再次露出驚詫的神情。
“不是本地的吧?現在行情就這樣,今年太反常了!南邊來的海冰很多很硬,瞧!沒人能破冰遠航,現在魚很少,這些是老貨。”較小的那個指向不遠處的港口——依稀能看見許多桅杆。
“不!還有奇觀號出海了!那是皮斯科船長,有朝一日我也會成為他那樣偉大的人!”較大的那個反駁道,他眼神冒光,望着遙遠的天際線。
“得了吧!我才是未來的皮斯科船長!”較小的那個爭論道。
“額,好吧。”阿什爾露出尷尬的笑容,搖搖頭轉身離開了。
“該死的海冰!又只能吃那些愚蠢的麵包了。”阿什爾抱怨着,回到馬廄拿上背包後向麵包作坊趕去。
即使依然清晨時分,但在海霧的侵蝕下,沒有一絲光線透進瓦爾帕,太陽似乎躲藏在雲層之後,城鎮似乎還處於沉睡之中,小山上教堂報曉的鐘聲悠悠蕩蕩,沖入雲霄,消散殆盡。
麵包作坊往往是一個城鎮最熱鬧的地方,與其說是作坊,不如說是作坊和餐館的結合體。便宜的食物,免費的茶水,勞苦的人們總是在這聚餐,或高談闊論或小唱一曲,這裏總是那麼熱鬧和諧。
阿什爾遠遠地就望見了閃爍的燈光,隱約傳來歡笑聲——作坊到了。
阿什爾進入麵包作坊,不大不小的作坊里幾乎坐滿了人,大夥都在談論着,圍繞着一個男人坐着,那男人似乎在分享這有趣的事情。
阿什爾買足麵包乾糧,要了杯茶,便好奇地席地而坐聽了起來。
“聽過黑霧的故事嗎?阿哈!”那男人跳起來,眼神獃滯地望向窗外,用食指指向不遠處的海岸,“遠方!莫納海灣的另一邊!”男人做出猙獰的表情,“黑霧席捲了那裏!隨後——一切——湮滅——”男人做出割喉的動作,“現在……”
“喂!你個瘋子!又跑我這宣揚邪教啊?”一個身強體壯的大塊頭擠進中間,把那男人拎出來,懸在半空,狠狠地盯着他。
“那是老闆,波雷·胡安,皮斯科·胡安的父親。”
“這下這傢伙有得受了。”圍觀的顧客嘀咕着。
“老闆饒命!老闆饒命!咱只是個乞丐,請大人您饒命啊!小的再也不敢了!”那男人的雙手不停地舞動着,生怕這壯漢一拳擊來。
“真是個廢物!虧我兒子把你撈上來,滾!別來打攪我的生意!”波雷把他甩出兩三米遠,重重地摔在地上,男人連忙爬起,叩首說道:“謝大人饒命!”轉眼便衝出作坊。
阿什爾好奇地跟了上去,一出門,那男人立刻轉身一個踱步衝到阿什爾面前,捂住他的嘴:“噓,跟我來。”
阿什爾隨他來到一處偏僻的小巷,這位衣着破爛,蓬頭灰面,神經兮兮的男子停了下來,盯着阿什爾:“外地人,你相信黑霧嗎?”他用手敲了敲阿什爾胸前掛着的灰葉徽章,“信使嗎?不錯……”
“額,我不清楚,我只是路過。”阿什爾聳了聳肩。
“現在它們要來了,你想活命嗎?年輕人。”男人湊上來,額頭近乎貼到了阿什爾臉上。
“我瞧見了你買的麵包。”男人頂了上來用手拍在阿什爾的肩上,直盯着阿什爾的背包,“給我兩個麵包,我給你生命——你的。”
“什麼?好吧好吧,搞這麼神乎原來是要飯。”阿什爾不屑地打開背包,遞給他幾塊麵包,“行了吧,乞丐。”
“乞丐?哈!一個毛頭小子竟敢侮辱偉大的杜姆亞特!愚蠢!我可以捏死你們這幫可恨的螻蟻!”
杜姆亞特暴怒,指着阿什爾,露出一口殘缺不全的牙口,腐爛的皮膚似乎涌動着幾隻蛆蟲,灰燼從額頭上冒出,好似能看見內部鮮活的大腦,底邊瞳孔里泛着白色,傷痕與腐蝕充斥着整張面孔,如許瘮人。
阿什爾驚呆了,心臟瘋狂地跳動,腿腳無力發麻,上牙與下牙開始激烈戰鬥,以至於他一個字也吐不出。
“嗯……哼……”杜姆亞特咳嗽一聲,整張臉恢復到原來的滄桑,“抱歉,失禮了,我總是這般混亂。”
“你剛剛那……那副模樣……是——怎麼一回事”阿什爾輕聲問道,生怕再次激怒他。
“噢,一種病罷了,你不會患上的。”杜姆亞特笑着搖搖頭。
“看在麵包的份上,我決定救你一命。”他從腰間抽出一根短柄規整,去皮鏤空的樹枝,雙手捧着獻給阿什爾。
阿什爾接過樹枝,“什麼?一根破樹枝?”阿什爾觀察着這根樹枝。
“這有什麼特別的嗎?”
“我稱它為‘利益’,物有其用——”杜姆亞特詭異地笑起來,“他總能救你的。”
“額……好吧,謝謝。”阿什爾把樹枝塞進背包,“那你和皮斯科又是怎麼一回事?”阿什爾不敢直言杜姆亞特被“撈”這般說辭。
“哦!皮斯科啊!他是個善良的人,更是名優秀的探險家,至少曾經是……”
“曾經?”阿什爾好奇起來。
“你不明白的,也許有一天會明白?”杜姆亞特向海邊望去,“噢,時間不早了,我該走了。”
“你要去哪?”阿什爾也看向海邊,依舊是如此昏暗。
“哪都行,我得找個東西,也許是赫爾曦斯,或許那裏的人更願分享。”杜姆亞特啃了幾口麵包。
“可是——”
杜姆亞特打斷了阿什爾,“感謝你,年輕人,還有你的麵包!我勸你最好趕快離開,大海在生氣!哈哈哈——後會有期!小麵包!”杜姆亞特一溜煙跑走了,無影無蹤。
“這人真奇怪。”阿什爾無奈地嘆道。
…………
天空依舊黯淡,烏雲愈壓愈多,海面映襯着黑暗,能感到太陽的存在,它藏在烏雲和海霧後邊,它等待着,等待着。
阿什爾喜歡陽光,他回到海邊沙灘,渴望欣賞早晨第一縷陽光后再出發。
海風更大了,夾雜着細小的沙粒,在岸邊肆意馳騁。
阿什爾倚在柵欄旁,啃着麵包,望着海面。
“看那邊!”一旁的漁夫驚呼。
阿什爾掃視整個海岸——海霧中,一艘大船正緩緩駛來,透過黑暗,依稀能瞧見它挺立的桅杆,以及隨風舞動的飛馬旗幟。
“是奇觀號!瓦爾帕的驕傲!它回來了!”有人歡呼着,附近的人們都靠了過來,迎接這從黑暗裏歸來的勇士,阿什爾隨人群一同前去。
奇觀號衝出海霧,擱淺在沙灘上,浮現在人們眼前——這頭巨獸拖着殘缺的身軀,底艙完全破損,裸露出幾大塊破洞,它那驕傲的桅杆也只剩得一根,孤零地垂着最後的船帆。
“快救人!”一位老者沙啞地喊道。
人們立刻動員起來,阿什爾也義不容辭地加入救援。
阿什爾曾經干過兩個月的水手活兒,他十分清楚船體構造,頭一個衝進奇觀號,尋找船長室,想要一睹皮斯科船長真容。
他進入濕漉漉的底艙,水沒過了小腿,這裏是儲存活魚的地方,刺鼻的魚腥味混雜着不知是人血亦或是魚血的味道。
後邊有三五幾個人隨阿什爾衝進了底艙,船外滿身嘈雜,有呼喊聲,有哭聲,還有人搬來長梯打算直接登錄甲板。
阿什爾找到了梯子,呼喊着,叫後邊的人一同上行,他爬上梯子,來到第二層——地板上零散地散落着幾塊人體斷肢,手臂、軀幹、甚至是頭顱。
人們都被震驚了,“海盜嗎?”後面有人問道。
阿什爾捏着鼻子,拾起一節胳膊——顯然是被某種利器割斷了,斷口處切口平直,上邊冒着暗灰色似火燒過後的灰燼,似蛆蟲一樣一點點啃食着切口處的組織,其膚色仍未變樣,沒有一點腐爛的跡象。
“看起來這發生不久,大家警惕點!尋找倖存者!”阿什爾說道。
人們忍受着這噁心的味道,開始對這層進行搜救,隨着一點點摸索,人們發現了越來越多的屍體殘骸,最完整那個則是被腰斬成兩塊的屍骸,每塊屍骸上都附着着奇怪的灰燼。
漸漸的,不斷有人噁心嘔吐,放棄了搜救。
阿什爾發現這層頂上破爛不堪,坑坑窪窪有着大小几十個洞,阿什爾踩着箱子爬上上一層,上邊就是甲板了。
他迅速奔向船尾,一路上依舊散落着不少屍骸,他來到船尾,眼前就是船長室了——船長室的門安有兩層鐵板,上面有着粗細不一似刀劍砍痕樣的破口,不僅穿透了兩層鐵板,還穿透了鐵板后的木門,透過破口,他看見一個完整的人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地圖台。
“皮斯科?死了嗎?”阿什爾心想,他看了看門鎖,“居然是從外面鎖上的。”阿什爾試圖將門鎖打開,無奈它異常堅固。
突然,巨大的腳步聲傳來,整艘船似乎都在隨之振動,阿什爾停下來仔細聽——那聲音越來越近了,似乎是從甲板上邊傳來的。
阿什爾慌了,急忙從一旁拿到一把掃帚,試圖用他抵抗一切可能的襲擊。
“皮斯科!皮斯科·胡安!你還活着嗎!”洪亮的喊聲從甲板上邊傳來,“嘭——”一處甲板撕裂來,落下一個壯漢,整層的地板都在震動。
阿什爾定睛一看——原來是波雷·胡安,麵包店的老闆,皮斯科船長的父親。
波雷跑了過來,向阿什爾問道:“你是水手嗎!皮斯科在哪!”
阿什爾嚇得丟掉掃帚,哧了哧牙:“我只是路過……額,也許他在裏邊?”阿什爾連忙讓開,指向後邊的船長室。
“好樣的!小夥子!”波雷後退幾步,擺好姿勢,蓄力衝撞。
“嘭——”波雷撞在門板上,鐵板嚴重凹陷,他再次後退、蓄勢、衝撞。
“嘭——”木門應聲倒地,波雷立刻沖了進去,阿什爾隨在其後。
不大的船長室里填滿了各種藏品——散落一地大大小小的書籍圖卷,長的短的各種魚叉,奇形怪狀的魚制標本,以及正面牆上掛着的各類獎章,無人不會為此自豪。
波雷搖了搖那坐在地上的人——顯然他不是皮斯科船長。
這人身着水手服,上邊下邊有着許多補丁,他骨瘦如柴,眼球下凹,顴骨暴突,臉皮下垂,唇口乾澤,裂開幾道可怕的血痕,垂在地上的手旁有一根奇怪的木杆。
“皮斯科不住這,他一定還活着!”波雷將手指放在這人的鼻孔前,“他還活着!”
波雷起身向外跑去,“小夥子!看好他!我去找水——”
…………
救援仍在進行中,登陸甲板的一行人在甲板上邊發現了同樣的景象:冒着灰燼的各種屍骸,上邊有着明顯的打鬥痕迹,奇怪號其他三根桅杆不見蹤影,只留下斷裂的根部。
人們都推測這是遭遇了兇殘的海盜,人們都這麼安慰道。
阿什爾不敢觸碰這名水手,目光轉向地圖台,上邊放着一本半濕的日記,下邊是莫納海灣地區圖,地圖上用明顯的紅色線條標記出了一條航線,一旁還畫有許多打着叉的黑色線條——它們無一例外都指向莫納海灣的另一邊——“消失之地”“失落大陸”——阿亞古茲。
阿亞古茲是赫爾曦斯大陸的另一端,僅有塔林地峽連接,早在約一百年前,阿亞古茲大陸與赫爾曦斯大陸失去一切聯繫,不僅僅是人,連飛蟲鳥獸似乎也不再聯繫,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也沒有人敢踏足那片消失之地。
“瘋狂,果真是個探險家。”阿什爾心想着,一邊翻開那本日記——前半部分近乎被海水浸濕,只有最後幾面能正常翻開——
“997年8月4日——最終還是出海了,薩爾德對我很不爽,願燼火保佑我們收穫豐盛,但願。
997年8月5日——奇觀號正按新定航線航行,赫沃爾很興奮,整天看着海希望找到某種寶藏,希望我們這次能碰上除落水的瘋子以外的一切新事物。
997年8月8日——行程過半,捕魚數量已達標,船員們很興奮,要是能抵達阿亞古茲就最好了。
997年8月9日——又是海霧,又是海霧,我們什麼也看不見,指南針又失效了,薩爾德和我吵了一架,我不知道是否該繼續前行。
997年8月11日——我們已經迷失了,黑色的海霧依舊伴隨着我們,我還沒告訴船員們指南針的事,依舊沒見着任何土地,也許阿亞古茲真的消失了?我打算再堅持幾天,願燼火祝願……
997年8月15日——一周過去了,海霧依舊伴隨,我們的補給只剩三成了,薩爾德要求我們立刻返航,馬林肯定他沒搞錯方向,我想信他這一次。
997年8月17日——我們開始吃捕獲的魚了,補給快不夠了,但我能感覺到這次比以往都更接近阿亞古茲,希望我們能挺住……
997年8月20日——該死的海霧!我們的船員開始發瘋了!湯姆跳海了,阿瑟把自己的手砍下來吃了,生魚的味道讓我發狂,薩爾德譴責我……抱歉,這次我想自私,那些乞丐的死活都無所謂!歷史總有犧牲。
997年8月22日也許是23日——全都崩潰了,淡水見底,薩爾德帶着那幾個乞丐佔據了底艙,指南針起效了,我堅信我們這次能到那裏,一定能!
997年8月——愚蠢的薩爾德!這艘船是我的!我們把那個蠢蛋綁了起來,殺掉那幾個乞丐吃肉飲血!去死吧!什麼都不重要了!
我不記得時間了,但歷史會記住我們!我們發現了陸地!阿亞古茲!淡水,水果哈哈!我們活了下來!那個蠢蛋無話可說了!
天大的謊言!政府騙了我們!所有人!混蛋赫爾曦斯人!我們挺進了內陸,一座城市!我們看見了他!和瓦爾帕規模相仿,我們還見到了人影!就在眼前,歷史由我們書寫!
我們錯了,我應該聽父親的話,那不是人!是怪物!惡魔!他們足有三米高!行走的鎧甲!黑氣,迷霧,我也許瘋了。
該死它們發現了我們!我們躲進了一片樹林,馬林死在了那裏,我很抱歉夥計。
我們逃了出來,我們現在在奇觀號上,舵手死了,薩爾德掌舵,我現在只希望我們能活着回去……
對?不?起?我?帶?來?了?災?難?……”
日記到此為止,最後一面留有血滴的印跡。
阿什爾雙手顫抖着,“行走的……”這顛覆了他的認知。
不遠處巨大的腳步聲再次傳來,阿什爾連忙將日記放進背包,穩定情緒,假意研究起地圖來。
“小夥子!水來了!把這人扶好,他看起來快死了。”波雷跑了過來,手裏拿着一大杯水。
“好”阿什爾將水手扶正,撥開他那乾涸的嘴唇,波雷把水送了進去。
嘴唇頓時恢復一絲血色,“咳……咳——”水手逐漸清醒過來,他強撐着無力的眼瞼,恍惚中看清了波雷和阿什爾。
“他醒了!”
“皮斯科在哪!他還活着嗎!到底發生了什麼!你們船長在哪!”波雷搖着水手的肩膀,試圖讓他快點回答。
“嘿!別這麼搖他!他太虛弱了。”
波雷回過頭來,指着阿什爾斥道:“那是我兒子!我曾失職過!這次我不想錯付!”
“……”阿什爾沉默了。
“跑……跑……”水手發出微弱的聲音。
“什麼?”波雷將耳朵貼在水手嘴邊。
“它們……它們來了……”水手艱難地吐出每一個字,“咳——咳——”他劇烈咳嗽着,口中不斷吐出黑色的血漿,血漿流到衣服上邊,冒出些許灰燼,“快跑!咳——”大口鮮血噴出,飛濺到波雷臉上。
“他死了……”波雷用手指撮了撮臉上的血,手間不斷冒出灰燼,“燼火?”
“燼火?”阿什爾聯想皮斯科的航海日記上述內容,眼神一凝,“我們最好立刻離開這。”
“什麼?”波雷擦去臉上的鮮血,“皮斯科還沒找到,我不會離開。”
“你沒聽到他剛剛說的嗎!跑!跑——”阿什爾大聲駁斥,“之前那個乞丐,那個在你作坊里那個乞丐,他之前也警告我趕快離開,這太邪乎了,拯救他人得先放過自己!我相信你兒子活着,但現在不是時候,從底艙到這兒,除了他連一具完整的——”
“噓——”波雷豎起食指示意阿什爾安靜,“仔細聽。”
波雷趴在地上,耳朵緊貼地板聽着,阿什爾也照做起來。
“噔——嘭——噔——嘭……”某種沉悶的腳步聲有節奏地傳來。
“腳步聲?”阿什爾低語道。
波雷盯着阿什爾,瞳孔不斷放大,臉部肌肉逐漸緊繃,“在水裏。”
阿什爾迷惑地看着波雷。
“跑!小夥子!”波雷跳起來,向甲板上層跑去,“某種東西正在靠近!”
“靠!”阿什爾也跳了起來,趕忙撕下地圖台上的地圖,隨後急忙向外跑去,“等等我。”
“一切還是發生了……”波雷在心中嘀咕着,他跑到了甲板上邊,向隨行的搜救人員喊道:“快跑!想活命的就快點給我跑!越遠越好!”阿什爾緊隨其後。
“我說波雷呀!是不是見我們在這撿破爛不合你眼了?還是想獨吞你兒子的財產?告訴你,這艘船我們也有出資,現在出了海難沒叫你負責已經夠仁慈了!”一位中年大叔不屑地說著,周圍的人附和着。
“狗娘養的!”波雷氣沖沖地走到男人面前:“隨你的便!”
接着,波雷走到船舷邊,向海灘看去——熙熙攘攘地聚集了大量群眾,有正參與搜救的,有跪着祈禱的,有放聲痛哭的,遠處瓦爾帕政府人員正在趕來。
波雷向下邊大聲呼喊道:“大家向我這看齊!我是波雷·胡安,皮斯科船長的父親,我會對此次海難負責!但現在請大家趕緊離開!我無法保證各位的安全!”
人群似乎不為所動,人們沉浸在悲傷之中。
“你會負責,拿什麼負責!我兄弟上了這條船!他才十七歲!”一名年輕人在後邊叫着。
“對啊!這般天氣還出海!你那蠢兒子害慘了我們!”
“負責?拿那幾個破錢有屁用!你能賠命嗎!”
甲板上邊人群都憤怒地指責波雷。
“我……我對不起各位……”波雷轉過身來跪在甲板上,晶瑩的淚珠砸了下來,“我不是個好父親……但現在——你們必須離開!”他猛地抬起頭來,望向在場的人,更望向遠方——
朦朧的天空仍掛着幾顆殘星,海上籠着一層蒼黑色的輕紗,天光乍破,眯成一條細縫的狹長視線溜進了一縷陽光。
“波雷!”飄渺的聲響回蕩着。
“波雷!去救我們的兒子——”急促着,“別管我——”
猛地抬眸,衝進濃霧的金光似過往的幻想。
“伊斯蒂亞——”嘴唇輕微抖動着。
“波雷!”
影影綽綽的光斑停留於心,刻下一個個烙印。
“波雷!”
陡然驚醒,天邊破曉,第一柄耀光刺入眼帘。
“我們得走了!”恍惚中影身搖晃,“那玩意要來了!”
混亂的頭腦浮現零碎的話語。
“去救他們——”
猛然一擊,靈魂逃離幻想的世界。
“該死的!”
耳鳴中,現實的呼喚迎來迷失的靈魂。
“發生了什麼?”
迷惑時,近處傳來整齊的腳步聲,伴隨着海之呼吸,天之昏曉。
“你沒聽到嗎!這聲音簡直是大軍壓境!”阿什爾瘋狂叫喊着,“想活命就快點跑!”
“人呢?我得勸他們離開——”波雷緩緩起身。
“你瞎了嗎”阿什爾胡亂指着四周,“全都跑了!”
腳步聲愈演愈近,大地似乎都在顫抖,沙粒惶恐着起舞,奇觀號殘破的身軀好像隨時都會散架。
波雷走到船舷邊,向下看去——人群正慌忙逃離,政府的衛兵嚴陣以待,每個人的心都在隨之之震撼。
“跑啊!”阿什爾向船頭的長梯跑去,船體震動幅度越來越大。
“還有人在船上嗎!快下來!”沙灘上,政府官員大聲呼喊着。
波雷雙手緊抓着護欄,潮濕的木板被擠壓崩裂,“皮斯科,我一定會找到你……”
阿什爾回到了沙灘上,回頭望向奇觀號。
它肉眼可見地在崩潰,從船身到桅杆,傳來木頭斷裂之聲。
這咆哮着的腳步聲彷彿製造着一場地震,不久它將吞噬這兒的一切。
“波雷——”阿什爾呼喊着,遲遲未見波雷的身影。
終於,波雷出現在船頭,他迅速滑下梯子,向阿什爾這邊跑來,手裏揮舞着那名水手一旁的木杆和奇觀號的飛馬旗幟。
“真是個瘋子。”
緊隨着,波濤洶湧,光芒乍破,黑暗降臨於大海,一排排黑影浮出水面,一點,一點,它們升起勾勒出人的輪廓,一米,兩米,三米,近乎三米的人影行走着,朝人群緩步走來。
金屬夾雜着海水,踐踏着沙粒,摩擦出厚重的腳步聲,海霧漸清,人影初現真容——兩米余高的黑色鎧甲,厚重裝甲包裹全身,灰燼環繞散發,肉身空虛飄渺,帶有尖刺的頭盔間迸出灰黯的燼火,護腕飄出虛無暗影持一柄巨型戰斧,斧刃上燃燒着同樣黑暗的燼火,不斷播撒黯然餘燼。
“天吶——”阿什爾低語着,臉部肌肉不自覺地抽搐着,一邊瘋狂敲打着腦門。
周遭的士兵也慌了神,手上,腳上,顫抖的聲響蓋過了人們瘋狂的心跳聲。
領頭的官員不知所措,面前是一名壯漢在瘋狂奔跑,身後是一排又一排未知的怪物,它們正加快步伐。
“快看那邊!”一衛兵叫到。
眾人的視線朝近海望去——大海似乎已經乾涸,後邊是黑色與燼火的海洋,腳步聲愈演愈烈,蓋過山崩,勝過地鳴。
“一切都完了……”那官員腿腳痙攣,跪在地上捶地痛哭,“跑!快跑!去通知爾比爾克!快——”
衛兵們丟下手中的武器,四散逃離。
波雷跑到了阿什爾跟前,“快走啊!”說著便拉着看呆了的阿什爾向城中跑去。
…………
“大海在生氣……”瘦弱的身影向西邊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