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妖王
白鷺洲一直呆在倚帝山,一邊等待白雲生出關,一邊為幽鴻緩解傷痛,延續生命。
幽鴻還需要等梧桐現世,選出新的妖王,這是他死前的最後一件使命。
可不想,他們這一等,竟足足等了一年。
石屋前,奇蘭花樹下。
兩個人,一盤棋。
幽鴻落下一粒黑子,對白鷺洲說道:“我感覺到碧玉梧桐與我的聯繫正在減弱。”
白鷺洲拿起一粒白子,說道:“也不知道你還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黑子落下。
一年過去,幽鴻體內火傷已攻入心脈百駭,整個人形容枯槁,不堪重負。若再不用碧玉梧桐洗禮新妖王,怕是倚帝山妖域又要大亂了。
就在棋局終盤之際,碧玉梧桐外持續了一年多的結界終於消失了。二老早早感到了密洞的變化,丟下棋子立刻趕了過去。
白雲生在蓮台上緩緩蘇醒,晃了晃頭問道:“老頭兒,你們在幹嗎?”
白鷺洲心中的火焰方起又滅。他清楚地感覺到白雲生體內有一股淳厚強悍的業力,但他身邊卻沒有一絲五行元氣的跡象。
一切還都是老樣子,除了白雲生長高一截的個頭和蓬亂的長發。
幽鴻也是一陣疑惑。
白鷺洲面色沉重地說道:“小子,你已經在這裏呆了一年了。”
白雲生露出一臉恍然大悟又不可思議的樣子,說道:“一年?那個蛋活了一年?”
二老齊齊詫異:“什麼,蛋?”
白雲生撇撇嘴,淡定道:“那個怪人送了我一隻白色的蛋,讓我在此處借梧桐之力助其誕生,就在剛才,那隻小鳥才出來。”
白鷺洲和幽鴻驚得鬚髮僵直,齊聲道:“朱雀神獸?!”
幽鴻急道:“快!小子,讓我們看看。”
“喏!”
白雲生胸口紅光一閃,一隻手掌大小的火紅色雀鳥出現在他肩頭,幼小的喙輕啄着白雲生的下頷。
白鷺洲和幽鴻瞬間二臉驚駭。
“火源氣的力量,果然是神獸朱雀!”
白雲生莫名其妙地問道:“爺爺,你們怎麼啦?”
白鷺洲不接話茬,徑直問道:“小子,碧玉梧桐的力量是不是你吸收了?”
白雲生指了指肩頭的小傢伙,笑道:“沒有啊,都讓它吃了。”
從密洞出來,白鷺洲已準備和幽鴻道別。他離開金鑾大澤時日已久,尚有使命在身,不可再拖延了。
“既已無事,我們便就此離去,幽鴻老兒,你最後一程我就不送了。”
幽鴻卻忽然着急地留住白鷺洲:“白老頭,你先別忙走!”
白鷺洲擺擺手道:“你的傷我已無力回天。”
幽鴻卻眯着眼睛,帶着一臉嶄新的笑容說道:“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我留你是想和你商量點事。”
白鷺洲沒有多問,就跟着幽鴻走進了他的小破石屋,但他隱隱感覺不會是什麼好事。
“什麼?!不行!絕對不行!”
半炷香后,白鷺洲在屋裏后跳三尺,指着幽鴻破口大罵。他原想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幽鴻找他留幾品珍貴的丹藥,可這位老妖王居然想把妖王之位傳於白雲生。
看到白鷺洲揮袖拒絕,幽鴻當即面沉如水,一臉苦相地說道:
“碧玉梧桐精華已被朱雀吸收殆盡,已不夠傳承時需要的五行元氣。”
白鷺洲橫鼻豎眼,道:“那你讓朱雀來做新妖王。”
“白老頭,五神獸肩負重任,別胡說八道!”
幽鴻的一句話徹底堵住了白鷺洲滿腹的火氣。他方才也是情急之下的氣話,五神獸誕生於五行本源之中,一生肩負着守護天地的使命。
而白鷺洲知道,這使命在如今的天地間到底有多重要。
過了好一會兒,白鷺洲才低沉地說道:“可他怎能壓得住八大領主,使萬妖臣服?”
“這不還有你嗎?”
“放屁!好你個幽鴻老兒,你這破算盤打得挺好啊,還要把老夫拖下水!”白鷺洲稍有平靜,立馬又火冒三丈。
此時,幽鴻一張老臉上卻已是聲淚俱下,道:
“白老頭,你我相識數百年,我不日便坐化,你還有時間培養他。有你威懾,再有荊昊等人輔佐,那幫亂徒不敢亂來。我已來不及尋下一個繼承者,只有白雲生!你就當是老朋友臨死前最後的託付,可好?”
在這一刻,冰冷的時間化作黑色的潛流,席捲沖刷着兩顆飽經滄桑的心。搏殺拚命了一生,卻依然無法踏進登仙之路,終要坐化而去,留下畢生所學令後人景仰、唾棄、遺忘。
良久。良久。
白鷺洲嘆了一口長長的氣,似乎要把心中的情緒全都嘆完。他最後無可奈何地說道:
“好吧,但此事要他自己決定。”
“好嘞。”
幽鴻頓時一掃剛才的傷感,絲毫不見病懨懨的神態,背着手,轉身邁着小步找白雲生去了。
白雲生此時正在看着那株晶瑩剔透的碧玉梧桐。他伸出手指輕觸着碧玉樹葉,柔軟濕滑,指尖傳來一股持久的溫熱,就像輕靠着一團正在燃燒的火苗。
他並非倚帝山之妖族,自然不知碧玉梧桐觸之必死的禁言,就連妖王也不可避免。歷代新妖王所謂得梧桐認可,不過是借外力摘下梧桐果吞服。果實里蘊含了碧玉梧桐千年的元氣精華,可助新妖王達到紫魄之境,修成倚帝山絕學《湮滅心法》的最高一層“生生不息”,以此方能徹底震懾群妖。
此刻,失去梧桐果的碧玉梧桐正在褪去玉色,開始又一個千年輪迴。
幽鴻背着雙臂,神態莊重地站在白雲生身後,問他:“白雲生,你可願任倚帝山妖王?”
白雲生才發現身後站了個人,轉過身來看着幽鴻,撓了撓頭,全然不明白他的意思。
幽鴻肅然不減地說道:“掌管南荒妖界最強妖域,統領十萬妖修,普天之下最頂尖的地位之一,和五大部洲的諸位世家並駕齊驅。”
白雲生又撓撓頭,道:“聽起來,好像很厲害的樣子。”
“豈止是厲害,幾乎是無敵。”
幽鴻枯瘦的臉上忽然有了幾分江湖騙子的神色。
白雲生看着他,眯着眼愣了好一會兒。
“非我不可?”
“非你不可!”
“那好吧,那個什麼妖王就給我了。”
已經趕過來一會兒的白鷺洲,聽見此話,立刻勸說道:“小子,你可想清楚了,妖和人自古勢不兩立,做妖王可是要成為眾矢之的的!”
而白雲生臉上卻罕見地露出了一絲凄慘的倔強,隨意道:“無所謂啊,反正我也無法修行,在哪兒,做什麼,都一樣。”
只是這一點情緒,卻結結實實地讓白鷺洲閉上了嘴巴。
……
今時今日白雲生所在的南荒妖界,由西向東,分為以倚帝山、鬼海、天虞山為首的三大妖域,有幽鴻、逸興飛、花寄詞三大妖王統領,是四大妖界中地域最廣的一個。
金蚺,倚帝山妖域八大領主排行第三,統領招搖山,一身業力修為已經在藍魄境混了一百八十年。
荊昊,倚帝山妖域八大領主之首,統領昆吾山,已經踏入藍魄境近兩百年。
這兩位是妖域鬧得最凶的兩大領主,偏偏修為差距不大,誰也沒有必勝的實力。那金蚺原形乃是異獸肥遺大蛇,性情狠毒狡詐,生存能力極強。雖然荊昊這頭紫豹熊的破壞力更勝一籌,卻也奈何不得它。
他倆本是新妖王最強的候選人,卻在今天被通知參加新妖王的加冕儀式。
倚帝山之巔,萬妖殿。
八位領主左右各居四席,立於大殿之上,各自面帶着不同的表情,有疑惑,有冷靜,有隱忍的暴戾。
荊昊和金蚺一左一右立於首位,兩個人的神態出奇地平靜,只是金蚺那張佈滿鱗片的長臉上透着一股陰森。
妖族達到赤魄境便可化作人形,可很多妖獸仍不屑於人類身體。不過此地不是山野河川,也不是洞穴森林,妖獸體型大小不一,不宜以原形相聚。人類建立了高度統一的文明世界,化為人身,這也是妖界從人族身上侵染的東西。
不過金蚺卻和相當一部分妖獸一樣,從不以人類面目示人。他席下的三位妖獸領主,魘赤虎王、九尾狐王、禿金鷲王,均是藍魄境界的頂尖強者。他們都是南荒妖界的原住妖族,皆不屑化作人面,所幸四人大都面善。
荊昊與他身後的野蠻王、旱地王和天目王卻是當年從中原“遷徙”而來的妖族,個個化作人形人面,彪悍俊朗不一。
八大領主之外,其餘各大山頭的大王均在殿外列開陣勢,黑壓壓的人群如雕塑般直直站立,面容嚴肅,神態莊嚴。
此時此刻,整個倚帝山妖域的中堅力量幾乎悉數到場,渾厚交織的業力氣息融合成一團漫天的黑雲,遮蓋了整片天空。
萬妖大殿的正上方有一方白骨砌成的石台,上有一尊萬年黑風玉天然形成的王座,這是殿內唯一的落座之處。
它,屬於妖王。
巳時,溫煦的陽光剛剛爬上王座的扶手。
殿內的氣氛已經降到了冰點。空氣連成一條條千絲萬縷的緊繃的線,交織成一張無形的大網,壓制着陽光照不到的黑暗。
獸柱上的銀白色火不增不減,燃燒着時間。
不一會兒,幽鴻蒼老的身影出現在石座之上,陽光里的他形神枯槁,面目無半分血色,似一具坐立的死屍。
“參見妖王!”
八領主齊齊單膝跪拜,目光着地。
緊接着,一聲山呼海嘯般的聲浪從殿外傳來。
“參見妖王!”
聲音衝破山頂的黑雲,一瞬間整個倚帝山一片死寂。
“起來吧。”
幽鴻的聲音極低極沉,像一張燒乾的紙,風一吹便會碎成粉末,卻十分清晰地傳到了每一個妖修耳中。
他深吸一口氣,竭盡全力地提高話中的氣勢:“今日召集妖域眾將,是為舉行新妖王的繼任大典,爾等須盡心輔佐新王,佑我倚帝!”
“妖王大人,金蚺有話要說!”
幽鴻的話音還沒落下,招搖山的大王就已經出列跪拜。
“講!”
幽鴻惜字如金。
金蚺吐着紫色的蛇芯,森森道:“不知新任妖王是何許人,為何屬下此前從未得到過消息。”
“你想得到什麼消息?”
幽鴻不怒自威的話里充滿着不悅。
“自然是您欽定繼任者的消息。”
金蚺卻仍不卑不亢。
“他出來,你就知道了。”
幽鴻痛苦地皺了皺眉頭,說完這句話似乎已經耗盡了最後一分力氣。統治倚帝山妖域五百餘年,幽鴻一直壓制着這些心高氣傲的傢伙,此時他又豈能不知那些人心中所想。只不過他已無力做什麼了,後事終將要託付給後人。
幽鴻緩慢地站起身,挺直了腰背,忍着心脈的劇痛將業力融於聲音中,傳於眾人。
“眾妖,跪拜新王!”
只見白雲生從石座后的黑暗中緩緩走了出來,淡定地站在白骨高台上,站在幽鴻身邊。
殿外,列陣的群妖均已單膝跪倒,將自身氣息凝於一點,齊齊射向天空。頃刻間,五色交織的業力沖向倚帝山巔上方的無盡暗空,集成一道燦爛無比的光柱射穿天際,浩浩蕩蕩,令天地變色。
“萬妖聚?幽鴻退位了?”
此時,在倚帝山東部幾千裡外和萬里之外,一片無邊無際的水底深處和一處鳥語花香的竹林木屋前,一紅一青衣的兩個人驟然睜開雙眼,看向正西方。
萬妖殿內,八大領主全部愣在當場,一動不動。八隻大妖既未跪拜,也未發問,都直直地看着主座旁那個十幾歲的少年,如若木人。
“荊昊,金蚺,你們想幹什麼?”
幽鴻的威嚴瞬間襲遍全身,讓其餘六位領主立刻忍不住跪拜下去。雖然幽鴻已不復當年之勇,但這種威懾似乎已經成了一種習慣,習慣的恐懼。
荊昊沒有跪,他還在想,還在激烈地想,自己不日前見到的一個孱弱卑微的少年此刻居然會踩到自己頭上。這讓他高傲的內心絕對無法忍受,赤熱的目光里露出了清晰的無視和輕蔑。
金蚺也沒有跪,相反的是他眼中除了怨毒,還是怨毒。他原本已找到戰勝荊昊的辦法,妖王之位指日可待,卻不想半路殺出個毛頭豎子。
金蚺越想越是火冒三丈,心中不禁恨道:“這小子是誰?他有何能耐奪我之位?”
他筆直地挺着身軀,像毒蛇盯着老鼠一樣盯着白雲生,話里透着赤裸裸的狂傲:“妖王大人,屬下無知,不知這小生是何許人?”
“他是新妖王。”
“他可是您的傳人?”
“不是。”
“他可得到碧玉梧桐?”
“沒有。”
“那他憑何居妖王,領萬妖,佑聖山?!”
金蚺的說話鏗鏘有力,擲地有聲,步步緊逼。即便素來與他不對付的荊昊也沒有出言反駁,哪怕是反駁金蚺的無禮。
幽鴻在心裏憋着暗火,無奈地喝道:“金蚺,你的膽子變大了,敢對我如此無禮。”
金蚺毫不退讓道:“屬下只是為倚帝山着想。”
幽鴻眼中萬般不屑,冷冷道:“倚帝山?我看是為你自己吧?”
此時荊昊卻也走了出來,單膝跪地,恭敬道:
“妖王,金蚺雖無禮,可屬下也不明白,這位小兄弟憑何可繼任聖位。”
幽鴻怒火中燒的眼中閃過幾分失望,冷冷喝道:“荊昊,你什麼時候和金蚺走一條路了?”
想不到荊昊卻耿直道:“屬下只是想弄清楚,也好盡心輔佐新王。”
幽鴻激動得一口老血湧上喉嚨,他忍了又忍,終於咽了下去,接着輕嘆了一口氣,說道:“還是讓他親自告訴你們吧。”
自從登上王台,白雲生一句話也沒說。此時,他面無表情地走上前,居高臨下地看着荊昊和金蚺兩位巔峰藍魄境的大妖,眼中沒有半分被稱作情緒的東西,身上沒有絲毫被稱作高手的氣質。
另外六位領主也紛紛抬起頭,用同一種懷疑的神情看着這個“人不像人、妖不像妖”的少年。這小子身上居然沒有血脈魄印,那他連赤魄境的修為都沒有?可他為何能化作人形?
八妖之首的荊昊和金蚺已經不自覺地站起了身,他們已經跪過了幽鴻,但絕不會跪這個來路不明的毛頭小子。
“我來告訴你,死的理由。”
白雲生開口了,他的聲音低沉中帶着嘶啞,全無一絲味道,冷漠冰涼得像一隻披着人皮的殭屍。
話音剛落,他背後突然衝起一團血紅色的烈焰,瞬間照亮了整個黑魃魃的大殿。
就在火光照亮金蚺瞳孔的那一刻,這位藍魄妖修像是看到了地獄的亡魂,眼中的怨毒頃刻間四散逃逸,只留下了滿眼的的惶恐,那張黑長黑長的臉上鱗片的摩擦聲細細碎碎。
一瞬之間,赤色的火焰吞沒金蚺,宛若驚鴻。
一瞬之間,赤色的火焰回歸宿主,宛若巢燕。
下一刻,金蚺高大修長的身體飛速流逝,如風中的殘灰,隨風飄散。
獃滯。震驚。如石。
荊昊銅鈴般的紫目中閃爍着一種無法形容的不可置信。
還在跪伏的六大領主紛紛雙手撐地,再度跪伏,不敢抬頭,連一分業力、一口大氣都提不起來。
荊昊臉上的刀疤抽搐着,目無表情地念叨着什麼,方才眼中的張狂和不屑也頃刻間丟盔卸甲。
白雲生死屍一樣的聲音再次響起:
“本座再提醒爾等一次,倚帝山的最高王律:順是天命;逆只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