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朱雀
倚帝山。
從遠處望見的那根通天“石柱”,近看卻已非荒涼死地。累累白骨的長舌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清泉流水,花草遍野,成群的樹木和五顏六色的飛蟲走獸。
山中群峰兀立,眾巔崢嶸,淡藍色的雲層或濃或淡地漂浮在山尖和山腰之間。一條清水瀑布垂到谷底,化作一汪碧波潭水,流到低地積成一片黑水沼澤,再流向山北群山,與諸多支流匯成了滔滔的迎水河。
“救命。救命啊。”
此刻,白雲生坐在不知哪裏的哪張石床上,翹着腿,托着腮,無精打采地呼救着。
在不知呼了多少聲之後,一道並不熟悉的聲音終於回應了他。
“小弟弟,你死不了的。”
柔弱無骨的聲音酥軟着白雲生的身體,白骨扭着肥臀走進了山洞。
洞中,藍色的火焰幽然跳動。
白雲生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白骨,無奈道:“我中的毒還沒解呢,怎麼不死?”
白骨掩着面,咯咯笑道:“那條賴皮蛇的毒還沒那麼厲害,我早已幫你化解了。”
通曉易水經的白雲生當然知道自己的蛇毒已經解了,只是呆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妖界,心裏始終不會踏實。
白骨頓了一下,掩着嘴笑道:“真不知道,你這麼個點大的孩子是怎麼跑到這來的。可惜小了點,不然老娘倒是樂意講幾個故事給你聽。”
白雲生咽了咽口水,渾身打了個冷顫。他忽然想到白鷺洲讓他抄寫的古籍里可是記載過妖族吸陽補陰的修行法子,十分邪門兒。
可白骨顯然只打算逗一逗他,隨即正色道;“跟我走吧,荊昊大人要見你。”
倚帝山主峰。
仰望去,此山綠樹叢生,花香遍野,生機盎然。可只有登上主峰的人才會發覺,這裏的生命就像一張張畫似的,居然在以極快的速度生長、凋謝、死亡,無限循環,如夢似幻。
山頂,萬妖殿。
一個渾身勒滿紫色肌肉的高大人影站在主座旁,赤膊的上身傷痕纍纍,蠕動着一條條交織的妖紋。
白骨挺身入殿,單膝跪地,恭敬道:“領主,人帶到了。”
“下去吧。”
一道渾厚的聲音如沉雷滾過,氣勢逼人。
“是!”
待白骨退身,荊昊才轉過身,一顆駭人的光頭上熊眼一樣大的瞳孔凶光閃爍,看得白雲生兩條小腿直發抖。
他忍不住低下目光,又偷偷瞄着荊昊寬闊眉宇間的一道藍色熊爪魄印,心砰砰的跳。那可是只有藍魄境大妖才會有的妖族魄印!
“慘了慘了,這回玩大了。倚帝山遠在南荒,離金鑾大澤不知多少千里,這回爺爺是趕不過來救我了。”
可一想到沒有救援,一向自在心大的白雲生反倒抬起了頭,直直地看着荊昊。
“這傢伙就是倚帝山的妖王?真丑……”
“相貌倒是不差……”
荊昊卻在自言自語地念叨着什麼,全然無視了他臉上的情緒。
偌大的宮殿沉寂了好一會。
“你叫什麼名字?”
荊昊咧開那張無唇的大嘴問道,臉上猙獰的傷疤也跟着裂開。
白雲生忍住心驚,喘了口氣,道:“白雲生。”
荊昊臉上的傷疤再次“裂開”,雷聲道:“你不怕我?”
自從被擄上山後,白雲生心裏就一直壓了一口氣,此刻倏地一吐而出,竟然直言道:“我還小,不知道什麼叫怕。”
荊昊兇狠的目光稍有緩和:“不錯,十幾歲的小娃能有如此膽魄,也算世間少見。只可惜業力空虛,毫無修為。”
白雲生的身體驟然一垂,體內那口氣散了,目光也隨之暗淡。
荊昊此時也放緩了語速,說道:“神也罷,廢也罷,都是世間一遭。”
一言至此,他竟有了一絲嘆息。這位權傾妖域的領主沒想到,自己剛散播出去消息讓手下人留意,沒多久就發現了線索。
“走吧,隨我去面見妖王大人。”
白雲生提着的心好歹長舒一口氣,心裏忖着:“原來你不是妖王,白嚇我一跳。”
倚帝山後峰。
“幽鴻老兒,你怎麼會傷成這樣?”
白鷺洲見到這位倚帝山妖王的第一眼,便看出了他無力回天的傷勢。
“白老頭,想不到荊昊真把你找來了。來了就好,坐化前能再見一個朋友,也不錯。”
一個黑衣老者坐在一間石屋的地上,聲音健朗,卻面無血色,瞳孔渾濁,一副將死之人的模樣。
白鷺洲立即用業力包圍了幽鴻,翠色光華中蘊藏的無限生機不斷滲入他體內,可幽鴻的身體卻像無底洞般瘋狂地吸食着,臉上的虛弱絲毫不減。
良久。
白鷺洲放下雙手停止了治療,穩了穩心神,接着緩緩一嘆,白眉緊皺。
“火傷?”白鷺洲凝重地說道,“不可能,你已踏入紫魄境百年,天下能傷你的寥寥無幾,即使那第一殺神楚寒在此,也無法傷你這麼重。”
幽鴻苦笑道:“不錯,放眼整個江湖,根本無人可傷我如此。”
“難道是···不可能,絕不可能,怎麼可能!”
白鷺洲遲疑片刻,立即堅定地否定了自己的猜測。
幽鴻卻收起苦笑,有些唏噓道:“這世間沒什麼不可能的,到你我如今這般年紀,登仙無望,還是有些執念無法看清。”
過了好一會,白鷺洲醞釀了好一會,才半信半疑地緩緩吐出四個字:
“朱雀神獸?”
“沒錯。”
幽鴻給了他一個無比肯定的答案。
白鷺洲聞言驚坐起,沉重道:“朱雀大人怎麼會出現在這裏?又怎會傷你?”
“碧玉梧桐。”
幽鴻又給了他一個十分疑惑的答案。
白鷺洲心裏頓時抽搐了一下。他清楚,南荒妖界倚帝山至寶碧玉梧桐,一千年方才成熟一次,已被倚帝山守護了無盡歲月。
“千年之期將至,這梧桐本是用來洗禮新妖王之用,卻不想引來朱雀大人。我百般乞求不得只得出手,卻是飛蛾撲火,落了個提前坐化的下場。”
幽鴻言語中掛滿了和他臉上一樣的蒼老。
“朱雀大人守護火之本源,乃天下萬火的掌控者,你又如何抗得了它。”白鷺洲無奈地嘆氣,接着又疑惑道:“可它要碧玉梧桐做什麼?那對它來說並無太大意義。”
“它似乎受傷了。”幽鴻無奈地解釋道。
白鷺洲聞言,驚得一跳三尺,大叫道:“什麼?!受傷了?幽鴻老兒,我雖已遲暮,腦袋還沒亂,你說朱雀大人受傷了?受什麼傷了?”
幽鴻沒有理會他的反應,不動聲色道:“你去看了便知。”
這句話讓白鷺洲一下子犯起了躊躇,因為他清楚,即便再驚詫再着急,五神獸也不是他想見就可以見的。
幽鴻卻解開了他的擔憂,說道:“放心吧,朱雀大人已布下結界,它不出來,外人也進不去。”
倚帝山山腹。
一條甬道的出口,一間石室里此刻白光四溢。一個巨大的無規則流結界覆蓋了整間石室。半透明的光壁上流轉着毛茸茸的白色火焰,可白鷺洲卻沒有感到火熱。
白瑩瑩的結界裏,隱約能看見一株枝碧葉翠的梧桐樹,通體如玉,流光四溢。
白鷺洲凝重地問道:“朱雀大人在裏面?”
“是,現在結界籠罩在梧桐之上,我能感到它的氣息正在變弱。”幽鴻無奈道,“千年心血,想不到今日付諸東流。”
白鷺洲並沒有理會幽鴻的悲嘆,因為他從一開始進入這裏,便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他竟然感知到了水本源之氣的氣息。
“奇怪,朱雀大人身為火神獸,此地又是梧桐所在,怎麼會有水源氣的氣息?”
白鷺洲在心裏暗忖着,定了定神,恭敬地開口道:
“朱雀大人,晚輩東方角木蛟,梧桐關係倚帝山傳承,還望大人網開一面。”
可惜久無迴音,石室空蕩安靜。
幽鴻搖着頭道:“沒用的,我早已經求過了,沒有迴音。”
白鷺洲簇着白眉,擔憂道:“除了梧桐,傳承再無他法?”
幽鴻看了身邊老友一眼,深吸一口氣,似乎是鼓了鼓力氣,說道:
“南荒妖界在四荒妖界中疆域最廣,實力最強,而倚帝山妖域又是南荒最強。七十六座大山,群妖無數,那八大領主無不是藍魄頂峰的頂尖之輩。我能位任妖王,完全壓制住那些狂徒,除了境界高出一籌,最大的依靠就是掌控梧桐的力量。梧桐隨倚帝山一同誕生,是山之心脈,若失去梧桐,非但倚帝山不存,整個妖域也必將陷入混亂,甚至毀滅。”
幽鴻沉了沉情緒,接著說道:
“歷代妖王無不需要得到梧桐的認可,方可成尊。如今我重傷難愈,大限已至,卻出了如此變故,偏偏又無能無力。”
說完,這位年邁的妖王又沉重地一嘆。
可就在此時,結界中忽然傳來了一道溫暖的聲音:“我尋梧桐並非要絕倚帝山,爾無需擔憂。”
白鷺洲和幽鴻趕忙單膝跪拜,俯首回應。
“拜見朱雀大人!”
他們在許多年前曾聽到過朱雀的聲音,至今仍記憶猶新。
朱雀的聲音接着傳來:“你二人速將山外的少年帶到此處。”
“少年?”
幽鴻心中當即冒出了無數個疑問,不由自主地看向臉上同樣無數個問號的白鷺洲。
“他正在你修養之處。”
朱雀似乎很疲憊,說出第三句話時語氣已經又慢又弱。
······
“妖王大人,荊昊求見。”
荊昊單膝下跪,對着一間簡陋的小屋恭敬地說道。
白雲生站在他身邊,東張西望打量着四周,如觀光一般,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階下囚的身份。
他壓根兒不知道這是哪。剛才在風裏雲里的一陣迷亂,再睜眼就到了此處。不遠處,有一間狹小的石頭屋,無門無窗,一棵碩大的奇蘭花樹遮蓋住了屋頂。
和山外的樹木一樣,樹上紫色的奇蘭花時刻在生長、開花、凋謝,不斷循環着生命的軌跡,只是速度卻比外面快了許多。
“荊昊,這裏。”
幽鴻和白鷺洲默然出現在荊昊和白雲生背後。
一看見白雲生,白鷺洲的白眉和鬚髮頓時擠在了一起,眼睛睜得滾圓,上去就一腳,質問道:
“小兔崽子,你怎麼在這兒?”
“這個,這個,這個···”
白雲生在被踹飛的那一霎,已經聽出了白鷺洲的聲音。
他在地上軲轆了兩圈飛快地爬起來,飛速地想着謊言的措辭,可白鷺洲已經走上前準備踹第二腳了。
“爺爺,冷靜。你聽我說,其實我是夢遊,啊不是,是被妖族擄來的。”
“胡說八道。”白鷺洲吹着鬍子,全然不信。
“就是他,”白雲生指了指身邊似人非人的荊昊,叫道,“是他帶我來的。”
荊昊渾身沒有任何變化,平實的目光盯着妖王幽鴻和白鷺洲的腳下,沉默不發。
而有白鷺洲在身旁,白雲生更沒了顧及,越說越帶勁兒。
“大個子,是不是你帶我來的?”
“小子,不許無禮!”白鷺洲瞪眼罵道。
看見白雲生和荊昊在一起,他心裏已明白八九分。
想必是荊昊聽了自己的託付,找到了偷跑出來的白雲生,而距離他發現白雲生失蹤不過半日,那這小子必定是用神空符跑到了倚帝山。
想着想着,白鷺洲抿着的嘴忽然吐出了笑聲,他捋着白須,盯着面不紅耳不赤的白雲生,笑道:
“哈哈哈,你小子厲害啊,連老子的天機盒都能打開。”
和這位“酒千斗”相處了十多年,白雲生太清楚白鷺洲的脾氣了。看着眼前老人和藹的笑容,他心裏的小鼓已經敲響了警鐘。白鷺洲也沒再說什麼,而是默默地記住了這一筆。
“白老頭,遠來是客。”
幽鴻無意這祖孫二人的“敘舊”,他心急如焚的是梧桐的事,接著說道:
“看來他就是朱雀大人所說的少年,我等速速把他帶去。”
白鷺洲記下了“這一杠”,聽完幽鴻的話,臉色接着一緊,遲疑道:“這···弄錯了吧?”
“不會錯的。荊昊在此等候。小友,你隨我來。”
幽鴻完全沒有多等一刻,說著便抓起白雲生,瞬移消失不見,白鷺洲也立即追隨而去。
又是那山腹密洞。
“朱雀大人,可是此子?”
幽鴻放下白雲生,小心地問道。
朱雀低緩的聲音接着傳來:“沒錯,你二人出去吧。”
“嗯?朱雀大人,他……”
白鷺洲剛要急問,卻被幽鴻制止,半拉半扯地將他拉到了密窟外。
洞裏只留下白雲生一個小孩子。不知是知道白鷺洲在身旁,還是心有無畏,這個十七歲的少年淡定地看了一圈四周,似乎完全不在乎自己在哪。
“你是誰?”白雲生問。
剛剛那個聲音道:“他們都叫我朱雀,你也可以。”
“火神獸?”
白雲生目光一亮。
“是。”
“你找我?”
“請進來一敘。”
“怎麼進?”
“用腳。”
白雲生看了看自己的腳尖,居然真地邁出了第一步。沒想到這一腳竟踩在了虛空中,接着第二步、第三步···他一步步走近了白瑩瑩的結界,剛要伸手觸摸,一下子就被吸了進去。
這是一間空曠的大殿,黑漆漆的,只能看見四根高大的石柱,上面斜刺着紅色的火焰。白雲生的正前方有座蓮台,上面盤坐着一個人影,看不清模樣。
“這是哪?”
“碧玉梧桐內的世界。”
“你是誰?”
“這個問題剛才你已經問過了。”
“我忘了。”
朱雀悶了悶氣,重新開始說話。
“你可知天地間有五行元氣?”
“知道。”
“你可知,你無法吸聚元氣,修行業力?”
“知道。”
聽到朱雀的這句話,白雲生忽然來了興趣,臉色也開始認真起來。他雖天性自在,萬事隨心無求,可其實一直對自己無法修行的事耿耿於懷,少於人言。
朱雀似乎也來了興緻,聲音也高了幾分,說道:
“人修營位,妖修魄位,可你卻既無營,亦無魄。”
“你有辦法?”白雲生有些迫切地問道。
“沒有。”
白雲生興奮的目光瞬間失落,他深深地低下頭看着自己的腳尖,心裏又湧上一股酸楚。
“不過,我可送你一物,或許它可以幫你找到答案。”
白雲生倏地抬起頭,朱雀又點燃了他眼中的希望。
可朱雀剛剛有“氣色”的聲音忽然又變得疲憊不堪:“在這之前,你可有事情問我?我還有些時間告訴你。”
白雲生凝着目光,遲疑了片刻,才激動地問道:
“我想知道我父母是誰。”
朱雀沉默了。他雖掌控天地萬火,守護火之本源,卻也不可能無緣無故知道一個人的來歷。
清冷的殿裏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響起朱雀的聲音:
“你出身金鑾大澤,這件事,心中可曾有過答案?”
“沒有。爺爺從來沒跟我說過。”
“那便是要你自己尋找答案。”
“哦。”
白雲生又一次黯然地低下頭。或許是在古澤山林里十七年的孤單闖蕩,讓他身上有了一種別家少年沒有過的堅強。
與此同時,外面的白鷺洲和幽鴻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只不過一個是急孫子,一個是急梧桐。
就在兩位絕世高手快變成熱鍋上的螞蟻的時候。
“角木蛟,幽鴻。”
朱雀的聲音忽然在空中回蕩。
“朱雀大人。”
兩人立刻放下了心中的焦慮,畢恭畢敬地行禮回應。
“那少年現在梧桐內修行,爾不可打擾,待他自行出關。我已離去,不必再尋。”
“恭送大人!”
倚帝山上空又恢復了平靜,淡白色的雲低壓壓的,壓得人胸口發悶。
白鷺洲起身搖了搖頭,不信道:“修行?那小子拿什麼修行?”
幽鴻道:“或許是朱雀神獸送了他的一場造化。”
白鷺洲點點頭,隨即又接着方才的嘆息,說道:
“但願是吧。可我已無法阻止你生命的流失,長則一年,你便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