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桑落
何謂人間冷暖?
聞言,便見那小孩小腳不晃了,腰背微微彎着,露出瘦削腰線,能清晰的看到骨頭,低眸盯着地面的樣子,處處寫滿了落寞和不屬於十二三歲少年的沉穩。
想到當年死在劍下的顧家人。
當年顧長生也就才七八歲,同他當年失去爹娘的年歲一樣。
念及此,帝辭眸色漸沉,「你只要安分守己,想留下就留下吧。」
螢火蟲落在他墨袍上,有金線被照的熠熠生輝。
他沒有驚擾小蟲的意思,倒是讓顧長生見到了攝政王難得溫柔的樣子。
在顧長生的印象里,攝政王處處不次於永安侯,否則也不會在永安侯極力隱藏下,找到當年涼州城防圖的蛛絲馬跡。
更不會在永安侯剛剛趕到,王爺就能神不知鬼不覺的跟上,拿下顧家的城防圖殘片。
攝政王總會慢人一步,無非是他還秉持着良善初心,不殺無辜之人,不忘蒼生安寧。
而他與侯爺不一樣,人活在黑暗中,殺人無數,害人無數,走的是獨木橋,幸得有同路之人,卻也是各懷心思。
此刻他有些羨慕帝辭,至少有人護着帝辭走在陽光下,而他的兄長只想讓他去死。
顧長生笑得苦澀,「公子,有些人和事,不能只看表面,有些人你要剝開他套在表面的枷鎖,才能看得透徹。」
「有時候眼見不一定為實。」
這小孩明明年齡不大,卻總是說些讓人捉摸不透的話。
這樣是顯得他老練沉穩嗎?
帝辭覺得顧長生跟陌離一樣,一個小孩,總說些成熟穩重的話,那樣才有長大暗爽的成就感。
又或者說,只要是能找到機會數落教育年長着,就會捉住了不放。
帝辭把這些都當成是小孩的胡言亂語,「小時候沒有先生教導你,學的東西倒是不少,不過,你這小魔頭的名頭,我可沒忘,一介蠱王,殺了一座城的人,怎麼會突然想體驗人生百態了?」
他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少年,「還是說另有目的?」
一旦知道他的名字,帝辭便交由府中暗探調查,定會知道的事無巨細。
剛得知顧長生小魔頭的稱號來歷時,帝辭是先是驚訝后是憤然猜忌,最後卻在得知他兒時經歷時,夾雜了些許憐惜。
城是蠻蕪,顧長生是庶出,娘親為妾,日子可想而知不好過。
十月雨季,冷潮來的兇猛,霜降來得猝不及防,顧長生的娘就是在這一天,在柴房生下的他,厚襖都給他裹得嚴嚴實實,娘親卻被活活凍死,死後連件得體的衣衫都沒有,未曾入棺槨,裹着草席給埋了,沒名沒分,連墓冢都沒立。
三歲那年被顧老家主,也就是他親爹,扔進蠻蕪,幸得顧家一老翁相救,教給他蟲蠱之術,這才在人鬼都不願踏足的蠻蕪活了下來。
老翁想給小少爺偷點果子嘗嘗,自己養大的孩子,連新鮮果子都沒吃過,甚至連見都沒見過,老翁就算再膽小懦弱一想到小少爺也就無懼生死。
後果可想而知,在蠻蕪那人吃人的地方,看到果子就跟瘋了一樣,最後老翁被活活打死。
一直想維持安穩現狀的顧長生,見到老翁屍體的那一刻,銀鈴過境,召來千萬蠱蟲,吞噬了蠻蕪整座城池。
連骨頭殘渣都沒有殘留,眨眼間化為一片廢墟。
小魔頭的稱號由此而來,而後一發不可收拾。
感覺到試探的灼灼目光,顧長生看着他笑得一臉天真明媚,「我要有別的目的也瞞不過公子啊,這不是鬼域待久了,想來人間走一趟。」
聞言,帝辭眸光一沉,落在他晃蕩的小腳上,「沒鞋穿?」
顧長生一怔,除了姐姐,還未有人在意過,「不想穿。」
對帝辭而言,無論如何害顧長生沒了親人的是他,又是個缺愛的小孩,算起來陌離比顧長生要幸運許多。
至少陌離遇到了他。
「既然要體驗一番人情,下次記得把鞋穿上,免得還沒領悟,先把自己凍死了。」
明明是關切的話,帝辭也能說的帶着刺。
讓人聽了溫暖的同時,也會覺得帝辭是不是還夾雜着真的要人去凍死的意思。
畢竟那雙桃花眸矜貴清冷,沖你掀一下眼皮,就是最大的尊重。
王爺似是很久沒睡過安穩覺了,螢火下眼圈周圍瀰漫著淡淡的青紫。
顧長生疑惑道:「公子,你這是想阿九姐姐想的睡不着覺?」
顯然,王爺眸中落了墨,暗含着月光幽幽的冷意。
一記眼神掃過來,顧長生意識到說錯了話,忙着小手道,「我不說了還不行嗎?我就是對人間的情奇,你說我爹當年到底喜不喜歡阿娘呢?」
或許是月色朦朧,又或許是察覺到帝辭溫柔良善的初心,又或許是顧長生憋了太久,想找個人說說話。
很久沒人認真的聽他說話了。
顧長生表面仍是一副弔兒郎當的樣子,就好像在問今夕是何年一樣的平淡,「從小我就沒見過他們,老翁說爹娶阿娘的時候,梅花嬌艷落了一地紅妝,跟阿娘死的時候倒是相得益彰,一襲紅內襯加身凍成了冰雕,一開始爹也是喜歡阿娘喜歡的不得了,哪怕是要一輪明月,阿爹也會捧一汪清泉,雙手奉上。」
沉默半晌,顧長生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可是他不想繼續說下去,越說越覺得當時讓阿爹死的太容易。
就該剁了阿爹手腳,一寸寸的剝骨抽筋。
可顧長生是小魔頭,但他也有心。
臨了臨了,他還是親手餵給阿爹蟲蠱,只讓阿爹感受了一盞茶的撕心碎骨。
可惜了。
顧長生仍帶着天真爛漫的笑意,問道,「公子,你說什麼才是喜歡呢?」
面前的小孩,水汪汪的大眼睛彎成了月牙,讓人看不清他真正的情緒,帝辭卻從小孩身上,看到了苦澀。
難以啟齒的苦澀。
他知道一個小孩憑藉自身走上顧家家主之位,經歷了多少非人對待,也清楚的知道顧府被屠當天,帝辭意識到顧家所有人都被下了蠱,否則也不會瘋了似的朝劍撲過來,只為求死,求一個解脫。
帝辭知道,卻沒打算說。
就算當時顧家人沒中蠱,他也會下定決心屠了顧家。
只是他對自己太有信心,在看到滿地屍首,血泊涌動時,帝辭才真切感受到殺人者也會陷入恐懼。
自責愧疚。
帝辭慵懶的撐着頭,目光落在熄燈的房屋內,放緩了語調,「喜歡就是,有一天你會發現,無論周圍是華燈初上還是星河流轉,你滿心滿眼都只有一個人。」
他滿腦子裏循環着楚九月的身影。
楚九月會隱忍到眼眶通紅才落淚,凝結成一大顆才會往下掉,比鮫珠還要刺目。
而後是她一張張明媚嬌艷的笑臉,會嬌軟乖巧的喚一聲他的名字,可僅僅只是聽到她的聲音,就足矣動人心弦。
帝辭眸色越來越沉,不自覺的唇角上揚,「會想每時每刻都陪在她身邊,保護她,哄着她,順着她,最好是能把她藏起來。」
把她藏起來。
不讓人傷了她,更不想與人平分她的情意。
想讓她只屬於自己。
可惜,那只是奢望。
楚九月喜歡的是鹿生。
不是他帝辭。
「你和一個人一樣。」顧長生看着他,笑得純粹,「若是我喜歡一個人,管她喜不喜歡我,我都會把人鎖在籠子裏,困在身邊。」
帝辭忽覺自嘲似的嗤笑一聲,在和一個不懂人情的孩子說這些,他也是吃飽了撐的。
只見王爺連起身都透着矜貴風雅,冷風拂過他鬢角碎發與高高束起的馬尾,自腰間晃動着不大不小的弧度。
好不容易有人能認真聽他說話,顧長生顯然還沒嘮夠,抬起小手想將人攔住,卻被帝辭優雅側身躲了過去,「公子,你睡得着?」
「睡不着。」
「那你何不留下賞月?」
「煩。」
顧長生:「……」
剛剛還好好的,脾氣真是古怪。
還是姐姐最好……
顧長生跳下石桌,往那昏暗的房間走去,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
一想到姐姐在被人霸佔,顧長生就忍不住想將姐姐帶走,鎖在籠子裏,只供自己把玩賞樂。
腳踝上的小鈴鐺清響,黑暗中傳來窸窸窣窣的爬動聲,就聽到帝辭鬼魅般的森然警告,「你最好別動她心思。」
是用內力傳聲,只有他們二人能聽見。
帝辭明明沒說後果,光是深入冰海的聲調,就讓顧長生渾身一顫,小小的身子僵在原地,自腳踝有冰雪滲透進骨髓,冷意駭人。
根本動彈不得。
王爺的內力竟與永安侯難分伯仲???
在平陽迎仙廟也沒見王爺如此厲害啊?
顧長生想了想,該是王爺顧忌麗娘,又顧忌到滄瀾那老頭只是為了攔人,並不打算傷人。
小魔頭也不是白叫的,他也未曾在永安侯面前暴露的徹頭徹尾,良久,聽到帝辭房間沒了動靜,他聳了聳肩,閑庭信步的回了房。
誰也沒能傷了他分毫。
翌日。
楚九月偷腥成功,心情美滋滋的,一覺睡到日上三竿。
一醒來便沒見到鹿生,聽陳安說,鹿生一醒就往江南市集去了,楚九月一聽就匆匆忙忙去追。
就鹿生那仙姿縹緲的樣子,昨天就被一眾江南女子好一番垂涎三尺,如今一個人出去了,還不得被人誘拐回家?
一想到這,楚九月沒顧上身後追上來的五人,一門心思都撲在找鹿小妖精的身上。
晨曦微露間,鹿生胳膊被枕的有些酸,見懷中的楚九月睡得酣甜,便一動不動的盯着她看了會兒。
就聽到楚九月小聲囈語,委屈巴巴的嘟囔着,想喝雞尾酒。
這讓他犯了難,鹿生自認所閱書籍無數,他看的又雜,在深宮那幾年,最喜歡的便是看些世間的新鮮玩意,看到喜歡的,也會研究好一陣子,不研究透徹決不罷休。
他不喜喝酒,但聽過不少,也釀過不少。
只是這雞尾酒,他未曾聽過。
鹿生就想問問江南一帶的酒商。
沿途問了兩家數一數二的酒商,以鹿生對江南的了解,這兩家酒商沒有,那整個江南,乃至整個東莞都不會有。
這不,他滿心期待的去問,兩個酒商老闆在知道是小軍師后都親自笑臉相迎,恭敬的跟見了再生父母似的,但在鹿生問出有沒有雞尾酒後。
兩個酒商老闆的表情極其複雜,他們活了大半輩子,見過的酒,釀過的酒,不計其數,在酒界商會,他們亦是無人匹敵的存在,確是連這雞尾酒的名字都沒聽過。
雞尾??
雞尾巴還能釀酒嗎??
可小軍師問,那就說明這酒一定有。
一定是他們的眼界還不夠寬。
便吹了半天鹿生見多識廣,讓鹿生期待的心情直線飆升,他想沒有找錯酒商,這酒他們一定有。
可在最後,兩個酒商倒是反問他,雞尾酒是用什麼釀的?
鹿生哪裏知道,越聽心裏的期待就越空。
擺明了就是沒有。
算了,再問問吧。
鹿生這樣想着,沐浴在眾多女子春心蕩漾的目光中,專心致志的替夫人尋酒。
就在這時,一隻天藍水粉相間的蝴蝶,從聒噪的人群中飛來,翩然落在鹿生胸口青衫上,這下人群更聒噪了。
無論男女老少,都忍不住駐足停留多看幾眼,有人說:「小軍師是天上的小神仙,無意間墜落凡塵,就是為了來普渡眾生,連桑落都沉醉於小軍師的美色,落在他身上不肯動彈。」
亦有人說,「桑落不是北斗國的靈蝶嗎?怎麼會在這?可別小看那桑落,它的蝶翅都帶着花香,有助眠增壽的功效,好像……」
「好像什麼?」
「我聽老祖宗說過,還能青春永駐,人屍身不腐。」
這一句話,讓眾人炸了鍋,試問天下誰不想青春永駐,死後屍身不腐?
但是見那桑落在他們的小軍師身上,眾人只敢眼冒金光,卻沒人上前去驚擾鹿生。
鹿生已然頓下腳步,垂眸落在煽動的蝶翅上,能聞到淡淡的花香。
他在書中見到過桑落,只是百姓忘了一句話,非北斗國***貴族不可飼養。
那也就是說,面前這個手裏握着琥珀盒子朝自己徐徐走來的男子,是北斗國的人。
而且地位很高。
男子身姿挺闊,英姿勃發,左耳上戴着一顆藍色水晶耳夾,雖穿着東莞服飾,玄色錦衣,卻處處透着異域風情。
一雙灰藍色的眸子正打量着他,藏在眉宇間的冷冽,宛若披荊斬棘的少年將軍。
自涼州一役后,北斗國,西廂國,包括當年吃瓜看戲的南尋國,都與東莞和平共處。
表面風平浪靜,實則都在暗暗積攢勢力,暗潮洶湧。
四國交好,雖能在各國往來,各國為了不開戰,也都當使臣供着,以往來的都是小兵小卒,又或是暗探,***貴族可不敢輕易踏足。
畢竟,帝王的心沒人能猜透,***貴族一旦被抓,那就是要撕裂搖搖欲墜的和平,宣佈開戰。
念及此,鹿生神色溫和不少,修長瑩白的指尖往胸口指了指,「想必這桑落是公子的,在下無心爭搶,公子自行取走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