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70章
“春季發放的青苗錢尚償還不了,如何再發秋料青苗錢?”
“償還不了,當查明緣故,而非斷髮青苗錢。”
“緣故?介甫不妨問問自己派去各路催督青苗貸發放的常平官,嚴催緊逼,哪個官府敢不強令放貸於民,利本相加,百姓自是歸還不上。”
王安石眉頭擰得死緊,正待開口辯駁,廳外忽地傳來一聲呼喚教他眉目乍然放鬆。
“叔父!”歐陽芾躍入門檻,笑容欣喜明媚。
僵持氣氛消散,屋內一坐一立的兩人皆緩了臉色,歐陽芾朝靠在椅里的人奔去,挽了他的手臂道:“叔父,你何時回的京師?我竟完全不知。”
歐陽修乾咳兩嗓,略不自然地抽出被攥住的衣袖:“若非官家三番五次催我回京,我也未必歸來,便未提前知會於你。”
歐陽芾再度扯住他袍袖,甚將面頰貼上他臂膀道:“官家急着要叔父回京,是否要給叔父陞官了?”
“......你夫君在這,你怎總往我身上貼。”歐陽修不由提醒她。
“夫君不會介意的。”歐陽芾道,驗證般望向立在一旁的王安石,卻見他目光直直盯着自己纏住歐陽修衣袖的雙手,愣了一息,下意識鬆了開。
王安石回神,道:“阿念十分挂念您,甚欲往青州找您。”
歐陽修瞥了眼自家侄女:“如此想我?”
歐陽芾賣力頷首。
“那隨我一同回潁州如何?”
“回潁州?”歐陽芾脫口而出,身畔王安石霎時看向歐陽修。
未理會王安石的目光,歐陽修只朝自個兒侄女道:“官家此番喚我回京,原意令我出任相位,你常與我書信,當知我早已無心朝堂,近歲更耳暈眼花,不堪事務......”
“叔父哪有耳暈眼花。”歐陽芾辯駁。
歐陽修拍拍她的手,安撫道:“我自知心力衰竭,宰相之職是萬不可能再任了,辭表一呈,我便欲與你嬸嬸歸隱潁州,此也為你嬸嬸之願,你在京師待得久了,你嬸嬸怕你煩悶,欲接你同往潁州住些日子,你意下如何?”
“......叔父當真不願在朝為官么?”歐陽芾囁嚅道。
“我老了,朝堂當交由年富力強的後生去操持,何必由我們這些老人家佔着不退呢。”歐陽修輕撫她肩,口吻悵然惋惜,惋惜的是年邁的自己,抑或不似往昔的朝堂,卻難知曉。
明了他去意已決,歐陽芾低首沉默。
瞧出她為難,歐陽修犀利笑道:“怎麼,捨不得離開?”
“叔父......”
“想同介甫在一塊?”
“......”
王安石靜望她的側容,心湖泛起漣漪。
“你仔細斟酌罷,我今日只來看看你與介甫,這便回去了。”歐陽修抖抖袍袖起身,歐陽芾忙問道:
“叔父住在何處,我想去看看嬸嬸。”
歐陽修與薛氏歸京后的住處仍是舊時那一方宅院,下人將屋院打掃后,一切陳設還似舊時模樣,堂前幾叢修竹青綠挺拔,較之從前反倒粗壯少許,歐陽芾站在院裏,便能憶起往日與歐陽發拌嘴、領着歐陽棐遊戲的情景。
歐陽發自蔭補作了將作監主簿后,這些年始終於外地任官,歐陽棐今歲已滿十九,原蔭補為秘書省正字,依舊憑藉自身考中進士乙科,調陳州判官,以親老為由不仕。
與歐陽發的張揚不同,歐陽棐性子沉穩善思,頗得歐陽修喜愛,身形瘦高的青年站在歐陽芾面前,較她高出大半個頭,歐陽芾比了比兩人身高,咂舌:“怎麼長的。”
歐陽棐環臂而笑:“我是男子,自要比二娘高才行,二娘不用不甘。”
“說得是,我們叔弼如花似玉,當受許多閨中女子歡迎。”
“......二娘的嘴還同從前一樣沒個正形。”
薛氏鬢角染了霜華,見到歐陽芾時,握着她的手絮絮叨叨,抱怨了歐陽修一大通。
歐陽芾啼笑皆非:“嬸嬸精神倒和過去一樣好。”
乍聞此言,薛氏竟默然稍許,緩緩對她道:“你叔父近歲身子不如以往健碩,飯食也吃得少了,我勸他多休息,他也不愛聽,介甫主張那些新法與他心意相悖,他又是個擰脾氣,之前未經朝廷准許便在青州擅停了青苗錢,讓提舉官得知,上報朝廷,此事還不知如何收場。”
“擅停青苗錢?”歐陽芾未嘗聞過此事。
“介甫不曾與你說么,”薛氏道,“戶民未能還上夏料青苗貸,眼觀着朝廷又下旨意,要求發放秋料貸,你叔父連上兩道劄子議論此事,未待朝廷批複,便做主於青州境內停了青苗錢的發放。”
“可朝廷令叔父回京,不是欲委以重任么?”歐陽芾不覺心慌,目今新法推行中對於反對和阻礙變法的官員打擊分外嚴重,輕則貶黜外放,重則罷官免職,除少數如司馬光一般的硬骨頭,其餘官員皆風聲鶴唳,人人自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