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胡安·加西亞的遺產

第一章 胡安·加西亞的遺產

2050年3月6日,星期天,霾,微風,西班牙阿蘭胡埃茲郊外。

刺耳的鬧鈴聲響起,程知行用胳膊撐着硬板床坐起身,他摁掉了在小桌子上瘋狂搖擺的鬧鐘,揉了揉眼又伸了個懶腰,活動了一下酸脹的肩膀后終於從床上站了起來。他從椅子上拿起了自己的衣服,只用了一分鐘就把自己收拾地乾乾淨淨,接着他把被子疊成了一個不太光滑的豆腐塊,用左手撓頭的同時用右手去旋轉眼前的門把手。

“早上好。”走下樓梯,程知行習慣性地喊了一句早安,他的聲音消失在空蕩蕩的客廳角落,沒有人回應他的問候。他這才想起來,三天前的夜裏,胡安·加西亞因病去世了。

他沉默地走進廚房,擰了擰燃氣灶的閥門,清脆的聲響后,沒有氣體噴出灶台——家裏又斷氣了。

他關上灶台的閥門,走到冰箱前。打開冰箱,5℃的冷氣噴上他的鼻樑。

還好,家裏還沒停電。

程知行拿出一瓶裝滿牛奶的玻璃罐,他取出橡木塞,仰着頭將瓶內的牛奶一飲而盡。家裏有氣時,他會把牛奶煮沸了再喝,但現在家裏停氣了,他也不想為了一頓早餐去升一次篝火。

出門前,他又回到衛生間,他對着鏡子用剪刀把新長出來的鬍鬚剪短,然後他拿軟刷掃了掃面頰——一個月前家裏的剃鬚刀刀刃壞了,並且沒有替換的新刀片。於是在那以後,他蓄起了短須,他刻意使得自己的鬍子不要蓄得太長,因為太長的鬍鬚不僅不美觀,還難以收拾,吃飯時也容易沾上食物的殘渣。

剪完鬍鬚,程知行再次回到廚房,他擰開一個帶背帶的軍用水壺,他把水壺放在水龍頭下,看着清水將其灌滿,他擰緊瓶蓋,把水壺掛在了自己的右肩膀上,然後他走向玄關,經過客廳時他拿起了沙發上的黑手套,一邊走一邊戴上。

程知行在鞋櫃旁的衣架上取下一個小挎包,他把從冰箱裏拿出來的三明治裝進包里,然後把它挎在了自己的左肩上。他低頭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裝備,抬頭時看到掛在牆上的黑色科爾多貝斯寬邊帽——這頂帽子是胡安的,他騎着馬牧牛時總戴着它。

程知行想一會兒,他伸手把帽子取下來扣在了自己的頭上,最後他拿起立在門旁的栓動式步槍。出門前他拉開槍栓確認裏面的子彈已經壓實,接着他又拉了一次槍栓讓它複位,他提着步槍的槍桿,用空着的那隻手去開門。

微風夾雜着濃烈的硫磺味沖入他敏銳的嗅覺系統,他拉起脖子上的圍巾遮住口鼻,朝着散養着牛羊的畜欄走去。

已經快七年了。

2043年12月31日是人類文明的最後一天,新世界甚至等不及慶賀的鐘聲敲完就呼嘯地席捲了每一寸土地。那個種滿“太陽”的黑夜后,世界又經歷了連續三個晝夜的炮火摧殘,接着又是連綿一個月的森林大火。

2044年1月被西班牙人稱為“血月”,新舊年之交種滿太陽的夜晚被幽默的西班牙人稱為“白夜”,它還有另外一個更為倖存者認可的名字——世界末日。

12月31日的晚上程知行因為先回家逃離了核爆的中心,到了1號的凌晨,他被樓下的警笛聲驚醒。

迷迷糊糊的程知行光着腳走向客廳時忽然感到腳底一疼,低頭一看,玻璃碎片與木頭碎渣灑滿了整個地板,一根木刺扎進他的大拇指。他在疑惑中忍着疼拔出了那根木刺,他回到卧室穿上了拖鞋,再次向客廳走去。

拉開窗帘后眼中所見的一切讓他瞬間從宿醉的迷糊狀態中清醒。他驚訝地看着熟悉的馬德里已經被兩道從地平線上升起的巨型柱狀煙幕和望不到頭的火光籠罩住。

那是程知行一生難忘的場景,兩朵巨大的蘑菇雲在遠處升騰而起,煙幕從東側的盡頭連接到西側的盡頭,8公里高的煙幕下掛着一條橘紅色的紗巾,他看着烈火在遠處燃燒,馬德里引以為豪的四座高樓變成了四條直插天空的火刑柱——火焰順着鋼筋向上蔓延,四棟高樓火光照耀下的黑色部分,就像是兩扇開啟的地獄大門。

地獄之火從一頭燒到另一頭,延綿不斷,永不停歇,如撒旦親臨人間,用權杖將世界改造成了它熟悉的模樣——每一縷紅光都伴隨着刺鼻的焦臭味透露着殘忍和邪惡。

他看着一輛輛黃綠相間的救護車拉着警笛向城外飛馳,看着城市的街道塞滿了被遺棄的車輛,看着被高溫燙得像扒了皮的西瓜一樣的鮮紅色人類衣衫襤褸地向城外的方向逃跑,看着狂妄的不法之徒拉扯着落單的婦女......有的人跑着跑着就倒下了,有的人掙扎呼號着被拖入黑暗中。

18歲的程知行不知所措,他匆忙收拾了行李,聽着門外受難者的哭號,他怕極了,他強迫自己在屋裏等到天亮。終於,來自太陽的光熱撒進了冰冷破敗的公寓。準備出門時他看到了鞋柜上還沒被取走的禮品盒。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手環似乎忘記提醒他售貨員到了,他打開手環,發現沒有網絡的全息影像只剩下一片藍光,藍光的右上角顯示的屬於過去的時間:00:00:20——那是斷網的時間。

程知行焦躁地去操作影像,同樣的文字會在他每次觸碰虛擬影像時反覆跳出界面——“無網狀態,請等候系統自動聯網”。

他的手環永久停在了2044年1月1日00:00:20。

兩天後,程知行背着一個雙肩背包,手上拿着那個禮品盒雙腿顫抖地出現在阿蘭胡埃茲郊區的胡安·加西亞農場。胡安收下禮物的同時也收留了程知行,他們曾在白夜發生一個月後騎馬回到馬德里市尋找胡里奧和格洛麗亞,他們什麼也沒找到,繁華的首都變成冒着熔岩的地獄,市中心方圓5公里更是直接被氣化成了一片焦土,那時還有軍隊,神色迷茫的軍人告訴他們市區已經檢測到致命的輻射塵埃——任何人都不得進入馬德里。

他們被攔在b1區的邊緣,被槍指着走上了返程的路。

從馬德里回來后,胡安和他的妻子安娜痛哭了一夜。親眼見過市區的慘況后,他們都明白了一個事實——他們的兒子和侄女再也回不來了。

他們不是唯一傷心痛苦的人。

程知行曾守着他那失效的手環度過一個又一個的不眠之夜,他無數次期待他的手環能重新連上網絡,他希望打開手環時全息影像射出的不再是那重複的十二個字,但每一次摁動那唯一的按鈕帶來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他曾站在水塔上遙望東方,期待着紅色的旗幟飄揚,期待着一輛大巴車駛進農場,期待着和他同樣面孔的中年人走下大巴,臉上掛着讓人放心的微笑,用低沉穩重的聲音告訴他:不要擔心,他們來接他回家了......

他每日帶着希望起床,又伴着失望入眠。

白夜過去一個多月後,程知行終於認清了一個事實,那個白夜不僅僅發生在馬德里,他終於明白,為什麼他們會用“世界末日”來稱呼它。認清現實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程知行痛哭了一天一夜,他想到了自殺,春天的星夜下他發瘋地沖向哈拉馬河,不顧一切地跑進那冰冷湍急的河水中。

胡安在半夜中聽到了門被用力撞開后擊打在磚牆上的巨響,他打着老式強光手電筒騎着馬趕上了程知行,看到程知行跳進河水后,他奮不顧身地躍入哈馬拉河......

那天清晨程知行自殺計劃失敗了,嗆了幾口河水后他被64歲的西班牙人拖上了岸,沒等他緩過勁,胡安“啪啪”兩個巴掌招呼到他臉上。

老人憤怒地用充滿方言口音的西班牙語怒吼着,他把程知行臭罵了一頓,罵到後來西班牙人潸然淚下,他痛哭流涕地說:“我已經失去了唯一的兒子!這操蛋的世界已經死了太多人!已經足夠了!”

程知行聽不懂他濃厚口音下的髒話,但在胡安的怒吼下他再次哭了,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最後胡安抱住了他,用悲傷的聲音告訴他:從此,他就是他們的兒子,他們會把像對胡里奧那樣照顧他。

度過2044年刻骨銘心的春季后,程知行再也沒有動過自殺的念頭。

到了2044年5月,程知行加入了名為“卡斯蒂利亞看守者”的民兵組織以換取組織對農場的保護。一般情況下,他會住在阿蘭胡埃茲的市裡——這座古老的小鎮居然逃過了白夜的侵襲——但他每個月都會抽出三天時間回胡安的農場幫助他們打理農場。對於一個來自遠東的外鄉人來說,友善的胡安和安娜似乎真的成了他的父母。

可惜他終究不是他們的兒子。

安娜·加西亞因為思念兒子患上了抑鬱症,在2047年的最後一天在客廳里上吊自殺,她自殺的時候胡安正在農田裏檢查翻過的土壤,等他忙了一天回到家中時,妻子垂落的雙腿已經生出了黑色的屍斑。

安娜去世后,悲傷的胡安·加西亞又獨自支撐了三年,在2049年西班牙國慶日時他覺得肚子疼,醫生診斷他得了癌症。胡安一直瞞着程知行自己患病的事,直到2049年聖誕節時他在程知行面前突然昏倒。

知道養父的真實狀況后,程知行就辭去了他在民兵組織的工作,他回到農場,獨自完成三個西班牙人才能幹完的農活。

程知行是個極具天賦的農民,在他的照料下,胡安·加西亞農場的作物和動物都平安地度過了冬天。只是從上個月開始,不知從哪兒飄來了厚不見天日的霧霾,伴隨着霧霾出現的還有濃烈難聞的硫磺味。

胡安告訴程知行肯定有一座火山噴發了,只是他們不知道是哪處的火山,他們和隔壁農場的主人都沒感受到火山前的地震活動,但火山噴發造成的昏暗世界卻是人人可見的。

起初,程知行和胡安都認為火山帶來的煙霧會在一兩周內消散,結果它卻停留了接近一個月。日漸虛弱的胡安撐着拐杖憂心忡忡地看着自家的農田,他感嘆着這個夏季農場註定要欠收了。

他說這話時眼神擔憂地看着程知行,程知行煮着咖啡向西班牙人微笑,他用讓人放心的口吻說:“不用擔心,一切都會好的。”

胡安點點頭,然後又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第二天早上,程知行在煮早飯時喊了三次胡安的名字,胡安沒有出現在餐廳門口。聽着煮着牛奶的鶴嘴壺發出尖銳的嘶鳴,程知行心裏有了不詳的預感。他吞了吞口水,擰上了燃氣閥。他看着樓梯上安靜的二樓,他思考了一下,握了握拳頭後向樓上走去。

敲了三次門后,程知行忐忑地轉動了那個老舊的金屬門把,他看見胡安躺在那張空曠的雙人床的左側:他長着嘴,失去色彩的雙眼看着天花板的位置。程知行走到床頭的位置,他看到胡安額頭上生出的黑色屍斑——胡安在黎明到來前已經走了。

程知行用床單將胡安包裹起來,將遺體抱到了一樓的餐桌上,接着他騎馬跨着槍趕往阿蘭胡埃茲鎮,他找到了鎮上唯一的醫生兼牧師——費利佩醫生。

他請費利佩醫生給胡安做了最後的禱告。做完禱告后他在屋子的後院一棵橄欖樹下挖了一個半米深的土坑,他將胡安的遺體放進了狹窄的土坑中,再把土一鏟一鏟地鏟回坑裏。他花了一下午去做這件事,又用了一個晚上做了一個十字架、編了三個橄欖枝頭冠,做完時他的手指紅腫發疼。他將十字架插在了那個土坑上,他看了看十字架,用手調整了角度讓它能和旁邊的兩座十字架一樣垂直立在黃土上,最後他把三個橄欖枝頭冠分別掛在三座十字架上。

“願你安息,胡安·加西亞。”程知行在胸口划著十字,他眼含熱淚地望着眼前的三座十字架微笑。三座十字架下只有兩具遺體被安放在墓穴中,刻着juliogarcia的十字架下只有一堆衣物。

“你們終於團圓了,祝你們在天堂感到幸福。”他在墳墓前默哀了半晌后,沙啞的嗓子說出了久違的母語。他吸了吸鼻子,朝東方的黑暗凝望了一眼,那是太陽升起的地方,是他來的地方,也是他牽挂的地方。

胡安走的那個晚上,程知行一夜無眠,他躺在自己的房間裏,看着天花板上裸露的天然木板,他明明躺在家中,七年的時間讓他知道這裏的一磚一瓦是如何擺放的,他可以閉着眼從一樓走到二樓的卧室,然後再閉着眼從樓上下來。可是,當胡安走後,一股陌生的氣息席捲了他,他突然發現,這座房子又變得像七年前他初到時那樣的陌生。

他努力去思考其中的變化,在鳥叫聲中,他灰暗了一天的眼睛又變得明亮起來......

檢查過農田,給牛羊填了乾草后時間已經到了中午。程知行抬手用袖口擦了一把汗,他看了看手上的老式機械錶,他看着時針與分針重合在了y軸,於是他走向堆着乾草垛的柵欄。他取下背上扛着的步槍讓它斜靠着乾草跺,然後一個翻身坐了上去,拉下面罩,拿起水壺喝了一大口水。

清水澆滅了嗓子燥熱的火苗,程知行呼了口氣,從包里拿出昨晚做好的三明治后吃了起來。他一邊吃一邊看着畜欄里的牛羊,他想起最後見到胡安時胡安憂愁的眼神,他抬頭看了看被火山灰統治的天空,他忽然意識到胡安走得很及時——剛剛他檢查過的農田裏,不少作物因為見不到陽光而萎靡不振,有的麥苗的葉子邊緣冒出了讓人惱怒的黃色,程知行知道,那意味着麥苗正處於營養不良的狀態,土地的肥力沒有問題,他們嚴格地執行着輪耕制度,這些麥苗紮根的土壤已經休息了一年。

也許是火山灰帶來的硫磺物毒化了麥苗——農場裏的農作物正在死亡,而他無能為力。

程知行一邊咀嚼一邊想着這個問題,如果是去年的他一定會焦急萬分——只要有三分之一的農作物死亡,就會發生戰爭——他們很早就得到了這個經驗。

白夜摧毀的不僅是生命,還有文明。曾經團結在一個國王之下的國家分崩離析,光是阿蘭胡埃茲就有三個各自為政的獨立勢力。程知行加入過的卡斯蒂利亞看守者就是其中一個。這三個勢力分管着馬德里大區南部倖存的5000多百姓,在2044年1月底時,這個人口數字曾是32368人。但2044年冬季曾爆發過激烈的搶奪物資的爭鬥,爭鬥一直持續到2046年的冬季,數十個小型組織被三個相對較大的勢力取代,三大勢力簽訂了和平協議,在那之後,阿蘭胡埃茲維持了近四年的和平。

參加過那次爭鬥的程知行知道爭鬥的根源是什麼,是食物,是燃料。白夜后曾發生大規模的飢荒事件,白夜帶走了70%的人口,而城市物流的崩壞又帶走了近20%的性命,緊接着他們又遇到了核冬天,那個寒冷的冬夜又有8%的倖存者被凍死。直到在春日播種的麥苗長出金色的麥穗后,人們才看到了和平的希望。

現在,一次散不掉的霾又要把這個世界卷進飢荒的戰爭里了。

不過這似乎已經不關他的事了。

程知行咬下一大口三明治時,聽見遠處傳來汽車引擎的轟鳴。他抬頭循着聲音的方向望去,他看到一輛紅色的悍馬h3出現在遠處的山口,他看着那輛車一點點在變大,它正向著胡安·加西亞農場駛來。

終於來了。

程知行想着,他迅速地把最後一小塊三明治塞進嘴裏,一邊快速地嚼碎它們一邊用上衣蹭乾淨自己的手指,他跳下乾草垛,撿起步槍,他一邊朝門口走去,一邊拉動槍栓把子彈推上膛線。

“日安,盧卡。”車上下來一個程知行討厭的肥頭大耳的三十歲男人,他滿臉笑容地用程知行的西語名字向他打招呼,程知行冷淡地用同樣的問候詞進行回應。

“日安,安東尼奧先生。”

“不用那麼見外,我們都是卡斯蒂亞看守者的一份子,我們是一家人。”安東尼奧忽略了程知行話中的冷漠,他的臉上依然掛着燦爛的笑容,但程知行知道,這個貪婪的前同事今天這麼禮貌一定另有原因:因為他就是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主。安東尼奧走到農場大門口,他看到程知行握着槍站在大門正中央,他用輕鬆的口吻說話,他想讓氣氛別顯得那麼緊張,“我們要不進去說吧。”

“就在這裏就可以了,屋子裏有味道。”程知行回答,他暗示地挑了一隻眉毛。

聰明的安東尼奧很快明白那是什麼味道,他咽了一下口水,張開兩隻手做出一副妥協的模樣:“好吧。”他在胸口畫了個十字,雙手合十低聲祈禱,“願胡安·加西亞安息。”

“願他安息,謝謝。”程知行點頭以示謝意。

安東尼奧見程知行態度有些緩和,他掛着微笑說:“你知道我為什麼而來?”

“我知道,你是為了這間農場而來的,在你準備開口前我必須告訴你,我是胡安·加西亞和安娜·加西亞財產的合法繼承人,有合法文件可以證明他們領養了我,這件事看守者所有成員都知道。”程知行握着槍用十分嚴肅的口吻擺明了自己的立場,他看到安東尼奧目光閃爍了一下,他在心裏冷笑起來——這傢伙果然沒安什麼好心。

“當然,你是加西亞家的養子,這一點我們都知道。”安東尼奧討好地附和着,程知行點點頭,他盯着安東尼奧,等着他的下一句話,“但你也知道,繼承遺產是需要交遺產稅的......”

“我需要交多少遺產稅?”程知行想到了安東尼奧會說這句話,他打斷了安東尼奧,安東尼奧因為自己說話的節奏被打斷而有些不滿地看了他一眼。

“農場裏有十頭牛,十二隻綿羊,五匹馬......”安東尼奧拿出一個本子和一個計算器開始低着頭計算起來。程知行看着他埋頭苦算,安東尼奧在本子空白處畫下一個個數字,過了一會兒他抬頭,“遺產總價值為2054302.95歐元,你需要支付7%的遺產稅,也就是143801.20歐元,根據2046年新出台《遺產繼承法》,歐元與比索的比例是10:1,你需要支付14380.12比索。”

“哦。”

“是的,你需要支付14380.12比索,盧卡。”

安東尼奧重複了一次,然後他望着程知行。程知行答應了一聲后不再說話。安東尼奧等了一會兒,笑容僵在他的嘴角,又過了兩分鐘,他嘴角的笑容掛不住了,他說:“盧卡,支付遺產稅是法律規定的。”

“我知道。”

“所以?”

“我沒有那麼多的比索給你。”

“什麼?”安東尼奧露出驚訝的神色,他動作太誇張,程知行輕易就看穿他的演技,但他沒有說破,而是靜靜地等候安東尼奧的表演。安東尼奧在一陣捶胸頓足后,遺憾地攤開手說,“很抱歉,如果你支付不了遺產稅,你就不能繼承加西亞農場。”

“你可以選幾頭牛、幾隻羊去,一頭牛售價4000比索,一隻羊售價2000比索,你只需要牽走3頭牛,1隻羊,我可以支付剩下的380.12比索。”程知行給出了建議,然後他看到安東尼奧搖頭了。

“很遺憾,盧卡先生。你剛才給出的價格過高了,它們只值四分之一的價格。”

“哦,你的意思是,我必須給你10頭牛和8隻羊?那我請問你,農場靠什麼活呢?”程知行挑釁地問。

安東尼奧被他雙眼射出的寒光嚇住了,他腰間別著一把貝雷塔92型手槍,但他注意到程知行手中有一把fr-8栓動步槍,他知道程知行是個不好惹的主,因為這個黑髮黑眼的中國人居然從2044年一直活到了現在,他是卡斯蒂利亞看守者轄區里唯一一個活到今天的東亞人。

他想着要不別動歪心思了,可一想到自己大老遠開車穿過森林和山谷來到農場,他就覺得自己不可以兩手空空的回去。

“別緊張,盧卡。其實你不需要支付那麼多錢!我們可以想個辦法折中。”安東尼奧搓着手又掛起了笑容,他看着程知行戴着黑色手套的右手摳着扳機,於是他笑得更加燦爛,“你可以只給我8頭牛和一匹馬,剩下的我來想辦法。”

“一匹馬?”程知行笑了起來,他搖搖頭,“不,我什麼也不會給你,我已經告訴過你了,你可以牽走3頭牛、1隻羊,然後我再給你381比索,這就是我的遺產稅。”

“卡洛斯不會接受的!”安東尼奧耷拉下臉,他神色不悅。

“是卡洛斯不會同意還是你不會同意?”程知行反問他。

安東尼奧嘴硬地仰起頭:“卡洛斯不會同意!”

“安東尼奧,你不要以為你是卡洛斯的表弟就可以為所欲為。”程知行舉起他的左手,那裏豎著四根長滿厚繭的手指和一根明顯短的不正常的小拇指,“你這個狗娘養的,任何東西經過你的嘴都要被咬下一口,你以為我會因為卡洛斯就怕你?我現在就可以斃了你!”說著程知行舉起了那隻步槍,安東尼奧嚇得連退了幾步,他被腳下一塊石頭絆倒,一屁股坐到地上。

“你冷靜點!程!”安東尼奧來不及皺眉,他驚恐地喊出了程知行的姓氏,程知行看着這人狼狽又懦弱的模樣,輕蔑地向他露出一個冷笑,他放下了槍,看着灰頭土臉的安東尼奧從地上手足並用的爬起來。

“對這家農場有期待的可不只有卡洛斯一家。”程知行直視着安東尼奧的眼睛說,他看到安東尼奧因為緊張而目光閃躲,“洛佩茲在胡安生前就來詢問過了,你覺得一頭牛4000比索貴了?洛佩茲願意用1.5倍的價格跟農場交易。”

“不可能,洛佩茲不可能到這裏來,你在騙我。”

“隨你信不信。”程知行聳聳肩,一臉平靜地說,“如果你堅持要額外收費,我就和洛佩茲交易。”

安東尼奧緊閉着嘴不說話,他臉上沒有一絲笑意,他憤恨地看着程知行“你應該想清楚,這座農場距卡斯蒂亞看守者的距離可是比馬德里南方聯盟近的多!”

馬德里南方聯盟是卡斯蒂利亞看守者的死對頭,在2045年他們雙方的爭鬥最激烈也最血腥,幾乎每個活着成員都有一個隸屬於對方組織的仇人。馬德里南方聯盟的首領名叫洛佩茲。

“或許這座農場可以成為洛佩茲的橋頭堡?”

“你!”安東尼奧被懟得說不出話,他震驚又疑惑,他從不記得這個外鄉人居然有這樣的骨氣跟他硬碰硬。

“安東尼奧·桑托斯,滾吧,根據《遺產法》我可以在遺產被繼承人去世一個月內補交遺產稅,在此之前沒有任何人可以強迫我離開這裏。並且,我不得不在這裏告訴你,我是不會和一頭貪婪懦弱的豬進行交易!我只會和正常的人類交易——如果卡洛斯·桑托斯上尉還想掌控這間農場,就讓他親自來!我最多等他到下個禮拜日,如果他不來,或者洛佩茲在他之前來了,這間農場就不歸卡斯蒂利亞看守者管轄了。”

“你!”安東尼奧氣急敗壞地指着程知行的鼻子怒吼起來,程知行和他憤怒的雙眼對視,不一會兒,安東尼奧就敗下陣來,但他仍然嘴硬,“我可是卡洛斯的表弟!我也是卡斯蒂利亞看守者的中尉!卡洛斯授權我管理遺產稅!你一個列兵沒資格跟我這麼吼!”

“我的請辭已經遞交了,我現在不是你的兵,安東尼奧。”程知行冷聲道,“可我不會忘記你那天的所作所為。你根本就不是個合格的長官。”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但他成功地在安東尼奧臉上看到了羞憤的紅色,他停頓了一小會兒,繼續說,“我不會和你談,你最好在卡洛斯生氣前把我接下來的話告訴他,聽好了。”程知行清了清嗓子,他說,“如果他想要這座農場,我會在3月13日前在這座農場等他,我期待着一場公平的交易,他必須親自來。記住:3月13日是最後的期限而不是最終期限——如果洛佩茲在那之前派人來談,我不保證我會和誰交易。”

安東尼奧站在農場大門前的坡下,他的胸口劇烈起伏着,他的圓臉漲的通紅,小小的眼睛怒視着程知行,似乎要用眼神殺死他。程知行問他是否聽清楚了他也不做回答,就杵在那裏像個不會說話的監控攝像頭一樣望着程知行。

程知行把這種沉默當作聽明白了,他轉身往農場內走去,走出兩步后,他聽後身後傳來男人惡毒的咒罵。

“你絕對會後悔的!你這個骯髒下賤的黃種豬!”安東尼奧口無遮攔地問候了程知行。

程知行轉過身,他皺着眉看着坡下的安東尼奧,安東尼奧看他因為自己的髒話有了不悅之色,於是他說得更起勁了。安東尼奧從程知行的故鄉問候到程知行的姐妹,程知行沉默地聽完了他拿不上枱面的話,等安東尼奧因為罵的太多而喘氣時,他露出一絲駭人的冷笑:“你是不是覺得我不敢對你開槍?”

安東尼奧聞言一愣。

一聲槍響劃破天空,槍聲驚起了麥田裏的飛鳥,它們吱呀呀地拍打着翅膀逃向天空。

有那麼一瞬間,安東尼奧以為自己死了,他眼前一片空白,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恢復了視覺,他看到了拿着步槍的程知行,也看到了漆黑的槍口處冒着白色的煙氣。他緊張地在自己身上摸索着,他一邊摸一邊不停地把手拿到眼前看,他沒看到讓他害怕的紅色,他沒受傷。他正感嘆着慶幸程知行的槍法居然這麼差,忽然,他摸到了自己的腰側,他驚訝地發現他的那把手槍不見了,他低頭四處尋找,在距離他五米外的黃土上,他看到了那支手槍,包裹手槍的皮槍套被子彈劃出了一條切口。

安東尼奧狼狽地撿起手槍,他手忙腳亂地去開悍馬的車門,擰動鑰匙時神色慌張,悍馬車留下一長串黃色的煙柱後向着它來的方向飛速地逃走了。程知行站在門口守了一會兒,直到看不見悍馬的蹤跡才轉身往回走。

“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程知行拉動槍栓把子彈退了出來,在他合保險時,胡安養的一條名叫拉戈(largo)的雜交牧羊犬走到他身邊,它搖着尾巴討好似的望着程知行,“我不是說你,拉戈。”程知行蹲下摸了摸牧羊犬的腦袋,牧羊犬的尾巴搖得更歡了。

他走進屋內,脫下手套把步槍放在鞋櫃旁,這樣放有一個好處:如果安東尼奧帶着人回來挑事,他可以第一時間拿槍反擊。拉戈跟着他走進了主屋,程知行從客廳上方的櫥櫃中拿出了一個狗糧罐頭,狗罐頭上寫着生產日期2042年11月,生產日期的下方寫着保質期12個月。程知行把罐頭蓋子拉開,將罐頭肉倒進了拉戈的塑料狗碗裏。

拉戈感激地舔了舔他只剩半截的左手小拇指后埋着頭開始狼吞虎咽,程知行蹲在地上看着拉爾戈吃飯,他一手撐着下巴一手垂在膝蓋前想着今天發生的事——他有些後悔:他今天似乎做得有些過火,他怎麼會真的向安東尼奧開槍呢?還好那槍如他所願的只是擊中了手槍套,如果子彈真的歪了一個角度打中了安東尼奧,他現在就該逃亡了。

他真不該因為一些粗鄙之言就大發雷霆,現在是2050年,不是2042年那個和平而文明的世界了,現在人人都會口無遮攔,人人都不再為了虛無縹緲的約定俗成而惺惺作態。

那不是我的計劃,我以後要三思而後行。

程知行給這件事下了結論,他下結論時剛好拉爾戈也吃完了飯。拉戈搖着尾巴把大腦袋伸進他垂下的那隻手的手掌心,程知行撫摸着拉戈因為沾了灰塵而失去光滑的皮毛,撫摸人類最好的朋友讓他開心。他把拉戈的大腦袋摟進懷裏,他的下巴頂着拉戈的腦門,他不舍地摸着拉戈,感受着拉戈在他的撫摸下變得興奮而高興。

拉戈,以後你就跟着別人生活了,可要好好的。

程知行親吻了拉戈沾着泥土氣息的腦門,他眼角有些濕潤,他似乎又開始猶豫了,就像過去的兩個晝夜一樣,就像過去的七年時光一樣——他總是難以下定決心。拉戈似乎感受到了他情緒里的憂傷,於是它安靜下來,老實而沉默地任由程知行撫摸。

過了一會兒,程知行意識到他已經在這裏坐了太久,於是他放開拉戈起身,揉了揉酸麻腫脹的膝蓋。他知道他已經做出了選擇,他看了看窗外依然被霾弄得黃沉沉的天空,他估摸着安東尼奧應該還有十來分鐘就回回到阿蘭胡埃茲城裏,如果他判斷得沒錯,明天卡洛斯就會帶着人來他的農場,他必須要做好完全的準備。

“今晚我們可能沒得睡了。”程知行看着拉戈用母語說道。

“汪!”拉戈興奮地用叫聲回應了他。

他笑着摸了摸拉戈的頭,帶着拉戈走進客廳后的地下室。

第二天上午,程知行是被拉戈的狂吠吵醒的,他在鋪着公牛皮的地板上醒來,被吵醒時他帶着起床的怒意大吼着讓拉戈閉嘴,但當他聽到遠處傳來的汽車轟鳴聲時,他忽然意識到了他為什麼會睡在磕得他背疼的地板上。

他連滾帶爬地匆匆起身,他隔着客廳的窗戶向公路的方向望去,遠處兩台越野車帶着黃色的尾煙正向著農場疾馳。

程知行疾步跑進衛生間,他對着鏡子匆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儀錶,他穿着昨天的藍色格子襯衫與淺色的牛仔褲,襯衫因為睡了一夜而有些皺巴巴的,他把襯衫睡得捲起的衣領翻了回來,他讓自己的手指沾上清水,然後用手指夾着衣領從後頸處一直拉到領口,他看到衣領在水的幫助下終於像模像樣的固定住了。他把兩隻手伸進水柱中,快速地把頭上睡得翹起的幾根孤發壓回到頭皮表面,這時他已經能完全聽清大馬力汽車粗暴的引擎聲了。

程知行迅速地用清水在自己的臉上過了一遍,他從掛鈎上拿下就近的那根毛巾一邊擦臉一邊朝門外走去。他走進胡安的主卧,在床頭櫃裏找到了一把柯爾特左輪手槍和一盒子彈,他拿走了那支左輪手槍,快速地走向門口時打開彈巢看了一眼,六個彈巢都被上滿了子彈。最後他在鞋櫃旁拿起了那把打了一發子彈的步槍,他拿起步槍向樓上走去時從褲包里拿出了一枚7.62nato步槍彈,拉開槍栓的彈倉將那枚子彈壓進步槍里。

程知行走進二樓卧室,卧室是背向公路面朝農場的,窗外是一樓的紅瓦屋頂,他把窗戶抬了上去,又把步槍放在窗外的瓦片上,然後他貓着腰撐着窗檯兩側翻了出去。窗戶有點小,出去時他還卡了一下。

在屋頂穩住身形后,程知行撿起了步槍,他彎着腰小心地在屋頂移動着,移動中他踩落了一些瓦片,那些紅瓦飛濺在泥土上被打的稀碎。他攀着裸露在外面的煙囪上到了屋子的最高處,他趴在斜屋頂背向公路的那一面,看着兩台越野車停在了農場前的緩坡下。程知行看到為首的那台車噴塗著漂亮的紅漆,那正是昨天安東尼奧開來的悍馬車。

兩台越野車上下來了8個人,程知行在那群人里看到了安東尼奧,他從他的那台悍馬車下來后就疾步地走向另一台車,他伸出手想要幫車上的人開門。但他的手指還沒觸碰到門把手,那台車的車門就打開了,車上下來一個健壯又年輕的西班牙男人,他留着濃密的連鬢鬍子,有着一雙銳利如蒼鷹的黑色眼睛。

程知行知道他,生活在阿蘭胡埃茲地區的人都知道他,他就是卡洛斯·桑托斯,西班牙陸軍上尉,卡斯蒂利亞看守者唯一的領袖。卡洛斯還是平時一樣穿着他那套洗的褪色的軍裝——一件領子開到胸口的軍綠色襯衫,一條緊繃繃的軍長褲,再在外面套上一件卡其色的軍大衣。他留着寸頭短髮的腦袋上戴着一頂船型軍帽,軍帽的紅色流蘇掛在帽子的前端,顯得主人威嚴又優雅。

安東尼奧站在卡洛斯身邊一刻不停地翻動着他那兩片厚厚的嘴唇,卡洛斯聽了一會兒后伸手不耐煩地阻止了他的嘮叨,他皺着眉對安東尼奧說了兩句話。程知行看到安東尼奧垂下了頭,他放在腿邊的手握成了拳頭,顯然,卡洛斯說的絕不是什麼悅耳之言。

“盧卡·程!”卡洛斯在兩個手持步槍的男人陪同下走上了緩坡,他大聲呼喊着程知行的另一個名字,“如你所願,我是卡洛斯·桑托斯!我來和你談判了!”

“這裏,桑托斯上尉!”

聽到程知行的回應,幾個護衛左顧右盼地尋找程知行的身影,只有卡洛斯抬了頭,他看到了趴在屋頂背面的程知行。

“你在那裏做什麼?”卡洛斯張開雙臂問。這是一個友好的舉動,他敞露胸膛代表着他並無惡意。

“安東尼奧先生告訴你了吧?昨天我說的那些話。”程知行沒有回答,反而向卡洛斯提問,他看到卡洛斯點頭,於是他又問,“他一定也告訴你我昨天向他開槍了。”

卡洛斯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表弟,回頭時他再次點頭。

程知行大聲說:“這就是我在屋頂向你打招呼的原因。”

“好吧,你真是個謹慎的人。”卡洛斯的手下已經因為此事無聲地笑起來,安東尼奧的臉被氣的發紅,他瞪着屋頂的程知行,如果眼神能射箭,程知行現在已經是萬箭穿心了。卡洛斯再次張開自己的雙臂,“你下來吧,盧卡。我知道你是個優秀且誠信的戰士,你在卡斯蒂利亞看守者幹了6年多,我相信你也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程知行搖搖頭,他說:“我相信你,上尉。但是請原諒,整個農場就我一個人了,我不可能下去的。我們就在這裏談吧。”

程知行的堅持讓卡洛斯有些不悅,他沉默了一會兒,最後無奈地聳聳肩:“好吧,那麼你想談什麼呢?”

“胡安·加西亞的遺產。”

“你知道大家都認同的法律,你必須支付7%的遺產稅,也就是14000多比索,你交了遺產稅後,農場就歸你了。”

“這我知道。”

“你知道?”卡洛斯露出詫異的神情,他又一次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表弟,他大惑不解地問,“那還有什麼問題嗎?”

“上尉,現在阿蘭胡埃茲城裏牛羊的市場價多少?”

卡洛斯招來一個手下詢問后對着屋頂回答:“一頭牛5000比索,一隻羊2500比索,但我們不可能用市場價跟你算遺產稅——商人會賺錢,但我們只是收稅。”

“是的,我也並沒有獅子大開口。”程知行回答時,安東尼奧偷偷地往後退了幾步,程知行注意到了安東尼奧的小動作,他輕蔑地看了一眼安東尼奧,在心裏嘲笑他是個又蠢又壞的豬頭,“我願意以一頭牛4000比索,一隻羊2000比索的價格交付遺產稅。但安東尼奧先生不願意,他認為我的牛隻值1000比索,羊只值500比索。”

卡洛斯有些詫異地轉頭,他看到安東尼奧已經退到悍馬旁邊,他決定把這事放放,他轉過頭重新看着程知行:“安東尼奧違反了規定,卡斯蒂利亞看守者不會掠奪他的人民,他會受到懲罰。”卡洛斯頓了一下,繼續說,“可是4000比索一頭牛還是貴了,按照年初新訂的規定,售賣給卡斯蒂利亞看守者的牛每隻不能超過3800比索,羊每隻不能超過1800比索。我們只能按這個價格和你交易,你也只能以這個價格繳納遺產稅。”

程知行在心裏算了一下,他回答:“也就是說,我只需要多加一頭羊。”

“是的,你們中國人計算能力不錯。”卡洛斯看着拿計算器計算的手下向他點頭后笑着對程知行說,“我同意以3頭牛2頭羊作為你遺產稅的抵押,但你必須向我保證,以後絕對不會和馬德里南方聯盟打交道。”卡洛斯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還有一件事,私自與洛佩茲打交道已經觸犯了法律,我必須向你判處罰金。”

程知行點頭,他說:“多少罰金?”

“2000比索。”卡洛斯的手下代替他做了回答。

程知行沉默了一會兒,他說:“我不會交的。”

樓下突然響起一片“咔咔”的機械聲,士兵們打開了槍上的保險。卡洛斯拉住手下舉起的槍管,他搖搖頭示意大家不要過於緊張,他指了指屋頂上的男人——程知行並沒有亮出他的那支步槍。

“這是法律,盧卡。”卡洛斯聳聳肩,用不可抗拒的口吻說,“人人都要遵守。”

“判處一個人有罪的前提是他的確這樣做了。”程知行說道,卡洛斯不解地站在樓下,他看着程知行,等着他接下來的解釋。程知行吸了一口氣,他挺起上身,跪立在瓦片上,這讓他半個身子都脫離了屋頂的保護,現在樓下的人可以輕易地把他打成篩子。

“你的意思是你沒和洛佩茲聯繫?”

“是的。”

“安東尼奧撒謊了?”

程知行搖搖頭:“安東尼奧先生沒有撒謊,是我讓他這麼跟你說的,只為了早點見到你。”

卡洛斯笑了,從今早開始他就處於心情不佳的狀態,他對自己的表弟很生氣,因為一個收遺產稅的小事安東尼奧把自己拉到了距離城鎮30km的郊外,距離雖不遠,但經歷導彈襲擊又年久失修的國家公路已經爛得不成樣子,他不得不忍受了一個多小時的顛簸來到這裏,之後他還需要忍受一個小時的顛簸回城。而這一切都是因為安東尼奧告訴他胡安·加西亞農場想要投靠洛佩茲。

現在程知行告訴自己他沒有和洛佩茲有往來,這讓提起了卡洛斯的興趣,他預感到程知行不會無故把他引到農場來。作為一個組織的最高領導人,卡洛斯沒和程知行直接過交道,但程知行作為這個地區唯一一個還活着的東亞人,他眉目間的異國風情讓他走到哪裏都很顯眼。同時,程知行也是某個危險行動唯一的倖存者,他也是卡斯蒂利亞看守者治安隊伍里唯一不抽煙不喝酒的人......

一些碎片化的印象拼湊在一起,卡洛斯肯定,這個謹慎的外鄉人一定有所訴求。

“你不會告訴我,你撒這個謊就為了單純見到我吧?”卡洛斯點上一根香煙開起玩笑。

“我想和你做一場交易。”程知行露出微笑,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卡洛斯,“你會為此大賺一筆。”

“是嗎?什麼交易說說看吧。”好奇讓卡洛斯的黑眼睛同樣散發著光。

程知行看了看卡洛斯左右兩側的看守,他注意到一個頭髮斑白的中年西班牙人,一個看上去十分智慧的老軍人,於是他說:“這個交易我只和你談,你可以上到屋頂來嗎?”

“不!”安東尼奧不知什麼時候又跑了回來,他衝到卡洛斯面前,向他瘋狂地搖頭,“那是個狡猾又衝動的傢伙!你不能單獨和他在一起!他手上肯定有槍!”

卡洛斯看着他的這位唯一沾親帶故的表弟憤恨又焦急的臉,他失望地搖了搖頭,甩開了安東尼奧握住自己的手:“安東尼奧,因為你,我才不得不坐一個小時的車來這裏。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一直在中飽私囊,但沒人向我起訴,我也不想追究你。”他抬頭看了一眼屋頂的男人,回過頭時已經在心裏打定了主意,“盧卡沒有你說的那麼不堪,我看他挺坦誠的,你看他現在的樣子,樓下的人可以輕易把他從屋頂打下來。”卡洛斯停頓了一下,他抽完了那支煙,把煙蒂扔到地上踩滅了,“我要上去和他談談。”

“不!”安東尼奧尖叫起來。

卡洛斯朝着程知行認為十分智慧的老軍人招了招手,老軍人向他走來:“馬奎斯,我上去這段時間指揮權就交給你了。你找個人讓安東尼奧回車上冷靜一下,不要再在這裏丟人顯眼了。”

“是的,上尉。”被稱為馬奎斯的軍人站直身敬了個禮。

卡洛斯走向農場的房子,他走到樓下門口處,抬頭對着屋頂喊:“我該怎麼上去?”

“門沒關!直接拉開!”

卡洛斯伸手握了一下門把手,旋轉后這扇老舊的實木門被吱呀一聲打開了,一條隕石色的雜交牧羊犬搖着尾巴撲了上來。拉戈沒嚇到卡洛斯,卻把卡洛斯的手下們嚇了一跳:他們紛紛再次端起槍。卡洛斯向他們揮了揮手,那些士兵才把槍口放下。

“退下!拉戈!”程知行在屋頂向拉戈下命令,拉戈聽話地搖着尾巴退回了屋子,卡洛斯抬頭,很快他就聽到了程知行的指示,“上樓梯後進左邊的第一個屋子,屋子裏的窗戶沒關,從那裏到屋頂上來。”

卡洛斯照着程知行的話走上了二樓,一路上他看到樸素的農戶住宅里所有的東西都被擺放得整整齊齊,整潔的屋子顯得有些冷清,只有那隻搖着尾巴的牧羊犬給屋子裏註上了一點活力。

他走進了程知行的房間,他一眼就看出來這是程知行的房間,它實在太簡單了,簡單的只剩下一個衣櫃、一張書桌、一把椅子和一張床,牆上掛着一副巨大的世界地圖,在歐亞大陸的另一邊,那個廣闊國家和馬德里同緯度的地方,有一個不止被點了多少次的小紅點,卡洛斯站在地圖前看了一會兒,他意識到那裏是住在這裏的外鄉人的故鄉。

從窗戶出來時,卡洛斯和程知行一樣被卡住了,但不一樣的是,他卡的有點死,因為他的塊頭比程知行大,在卡洛斯費儘力氣紅着臉從窗口掙脫出去后他失去了平衡,他一頭向著屋檐的方向栽去。卡洛斯心下一慌,伸手想拉住什麼,但他的身子很快就停下了滾落的動作,他抬頭一看,那個在屋頂跟他對話的男人已經來到了他的身邊,這個外鄉人拉住了他,還伸過來一隻友好的手。

卡洛斯握住了那隻手,搖搖晃晃地在屋頂穩住了身子。

“你好,上尉。”程知行並着向外翻的五指向他行了軍禮。

卡洛斯也回了個軍禮:“你好,程。”

“很抱歉讓你冒着危險上來,但我別無選擇。”程知行用禮貌的語氣表達了自己的歉意。他的謙讓換來的是卡洛斯理解的點頭。兩人在屋頂上坐了下來,卡洛斯注意到放在瓦片中的那支fr-8栓動步槍。

他果然是有槍的。

卡洛斯想着,他摸了摸自己右側的皮帶,那裏綁着裝有手槍皮槍套:他們現在近在咫尺,如果程知行真的有惡意,那支步槍也幫不了他什麼忙。

“說說你的交易吧,我沒什麼時間。”卡洛斯開門見山地說,他看到程知行在點頭,顯然他也希望快點談到正事,畢竟屋頂怎麼看也不像適合寒暄的地方。

“我要把農場賣給你。”程知行說。

卡洛斯驚訝地翹起一邊的眉毛,他問:“多少錢?”

“不要錢。”程知行回答。

卡洛斯大惑不解,他說:“這樣的交易確實讓我大賺一筆。”

“但是我需要物資。”程知行又說。

原來在這裏等着他呢。卡洛斯點點頭,問:“什麼物資?”

程知行從上衣口袋裏拿出了一張寫得密密麻麻文字的紙,他對着那張紙念道:“一頂摺疊帳篷、一件人用防護服、一件馬匹的防護服、一頂防毒面具配五個過濾罐、三瓶食用碘片、十二盒阿司匹林、十盒醫用嗎啡,要那種自帶針頭的......”卡洛斯安靜地聽他花了一分鐘讀完了他的需求。

“還有別的嗎?”卡洛斯驚訝地說。

“沒了。”

“這些東西價值昂貴。”卡洛斯托着下巴思考着,他抬頭時笑了起來,“但還是遠不及一座農場。這樣的交易確實會讓我大賺一筆。”。

程知行看他心情大好,趁機補充道:“但同時我還要從農場拿走一些東西。”

“你不會想拿走那些動物吧?”卡洛斯的笑容有些淡了。

程知行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說:“我需要一匹馬和農場的那頭老騾子。我還要帶走這支步槍和一些衣物、罐頭,我只拿罐頭,穀倉里的稻穀都是你的。”

“就這?”

“就這。”

卡洛斯抿着嘴思考,他狐疑地看着程知行的臉,他想了一會兒,覺得程知行不可能搬空整個農場,他至少還是留給自己十頭牛、十二隻羊、四匹馬、兩個裝滿陳年穀物的大草垛和數畝已播下種子的農田,未來,卡斯蒂利亞看守者的人可以直接管理這片土地——這些東西不能解決阿蘭胡埃茲食物緊缺的問題,但至少可以緩解糟糕的現狀。

卡洛斯在心裏已經決定拿下這筆交易,但他還是決定和程知行討價還價。

“你知道農場的這些房子其實一文不值,真正值錢的是那些物資,也就是動物和糧食。”卡洛斯用微笑來拉近關係,“我們的醫療用品也是一樣,阿司匹林我只能給你6盒,嗎啡我可以給你你要的那種,但我也只能給你五盒,子彈我倒是可以多給你一點。我甚至可以多給你一把槍。”

“不,槍對於我來說一兩把就夠了。”程知行搖頭。

“你考慮考慮。這世界上能給你提供這些物資的人並不多。”

程知行看着卡洛斯一言不發,卡洛斯其實在威脅他,因為他已經打光了所有底牌,現在他不可能再去找洛佩茲交易了,而卡洛斯正處於壟斷地位。

“好吧,但我不要額外的槍和子彈,我聽說你有本歐洲地圖冊,你把那本地圖給我吧,就是那本2040年出版的歐洲地圖,嗎啡我也可以讓步,你可以拿5盒阿片酊作為替代。”程知行決定讓一步,不過他也不能任由卡洛斯牽着鼻子走,“此外你必須同意我自己選擇馬匹。最後,來驗收農場的不能是你的表弟,安東尼奧·桑托斯。我希望費利佩醫生能作為你的代表。”他看到卡洛斯對他的每句話都用點頭以示贊同,程知行知道,交易成功了。

“成交!”卡洛斯愉快地伸出手。

“成交。”程知行握住了他的手。

“如果我今天拒絕和你交易,而是以背叛組織的罪名強行收走你的農場,你打算怎麼辦?”鬆開程知行的手,卡洛斯好奇地問。

程知行聳了聳肩膀:“如果你真有這樣的想法,我無法阻止你。”他起身走到煙囪后,回來時他手上拿着一個深棕色的1l裝的廣口瓶,裏面裝滿了液體,“可你什麼也得不到,如果你們朝我開槍,裏面的硝化甘油會把你我都炸上天。”

卡洛斯臉上的笑容有些僵住了,看着眼前不穩定的烈性液體炸藥,他就覺得脊背發涼,但他沒有露出怯意,他笑着用一種輕鬆的口吻說:“幸好我們都認為這場交易不錯。”

兩人從屋頂上原路返回,程知行先翻進屋內,他從卡洛斯手裏接過了那個深棕色的廣口瓶,把它放在了安全的角落裏。卡洛斯再次在翻窗戶時被卡住,只是有程知行的幫助他沒費多少時間就鑽進了屋子。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屋子的老木門,卡洛斯的手下看着它們,臉上露出不解的驚訝——亞洲人手上沒有武器,上尉的手槍套也沒有打開過的痕迹——他們似乎在屋頂相處的很融洽。

程知行甚至陪到了車門邊,他向卡洛斯敬禮,上尉也用一個標準的軍禮回禮。

並着的五指放下后,他聽見卡洛斯疑惑的聲音:“你的軍禮怎麼做得不像剛才那樣標準?”

程知行笑了一下,回答:“這是我們中國的軍禮,上尉。”

卡洛斯笑了,他打量着程知行:“祝你一路順風,程。”

“也祝您一路順風。”程知行微笑着回答。

回阿蘭胡埃茲的路上,卡洛斯坐在後座上不停地嘆氣,馬奎斯注意到了他不像剛才在農場那樣高興,於是關切地問:“上尉,你身體不舒服嗎?”

“不,我只是覺得有些遺憾。”卡洛斯搖搖頭,“我或許不該同意這場交易,我應該直接把農場交給這個中國人。”

在車開出去,卡洛斯就向同車的夥伴告知了程知行向他提出的交易。人人都覺得這場交易物超所值:在2050年,一座擁有幾十頭牲畜的農場可比一座軍工廠值錢。

當卡洛斯說出後悔的話后,馬奎斯感到不解了。

“你為什麼覺得不該同意這門交易呢?”馬奎斯問。

“因為那個中國人,他是個難得的好兵。”卡洛斯嘆氣道,馬奎斯理解地點頭,他知道卡洛斯是個惜才的人。卡洛斯深得人心。不然他也不會在32歲時就成為阿蘭胡埃茲最大勢力的領袖。

“可惜他是個中國人。”馬奎斯遺憾地說。

卡洛斯轉頭看了他一眼,他說:“也許正是因為你們這麼想他才會選擇離開。”

卡洛斯繼續沒有責怪他隱含着歧視的言論,馬奎斯也順着上尉給的台階忽略了剛剛他們討論的話題,他問:“他有說過他會去哪裏嗎?”

卡洛斯搖搖頭,他靠着窗戶撐住下巴,他看着東部的山谷,說出了自己猜測的答案:

“我覺得他想穿越整個歐亞大陸,回到他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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夾縫中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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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胡安·加西亞的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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