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2043年12月31日
2043年12月31日,星期四,晴,無風,西班牙馬德里。
又是一年除夕,慶祝的人群塞滿整條格蘭大道。有着上百年歷史的近現代建築為了迎接新年而張燈結綵。閃爍着溫暖黃色光芒的小燈泡被串在一起,給這座古老的城市繫上一條璀璨圓潤的珍珠項鏈,馬德里就像一個風韻猶存的吉普賽女郎,川流不息的人群是她澎湃的生命,格蘭大道就是這條搭載着生命之血的大動脈。
脖子上掛着寫有alimentos的小盒子的糖果商販艱難地在擁擠的人群中維持着自己的平衡,他扯着嗓子大聲叫賣。一個小男孩聽到了他的呼喚,他牽着自己的母親走到了商販面前,糖果商販朝着小男孩微笑,看着小小的手指指着最近的一個糖果,他笑着將那顆棒棒糖取出來,半蹲着遞給小男孩,小男孩從母親手上拿到一個圓圓的50分硬幣,將它小心翼翼地捧到商販粗糙的大手上,這才開心地拿走了那顆棒棒糖。
糖果商販身後十米處是一家裝潢充滿科技感的化妝品店,不懼嚴寒的男性僱員光着膀子向路過的年輕女性展示着自己塗了棕油的充滿荷爾蒙氣息的發達肌肉。一個看上去稚氣未脫的亞洲學生從門前經過,英俊的僱員向她拋了一個迷人的媚眼,剛從高中生活解放不到半年的女學生紅了臉,她尷尬地沖他笑笑,腳步匆匆地從店前跑過。
時間還不到22:00,被包裹在厚羽絨外套和羊毛圍巾下的人們已經在說笑中朝着太陽門廣場緩速移動,大部分人手中握着一個紙杯,紙杯里放着12顆掛着水珠的綠葡萄——這是西班牙人古老的習俗,用12顆葡萄度過新舊年之交的夜晚。
太陽門廣場邊停着電視台的轉播車,畫著精緻妝發的女主播正對着手掌大小的小鏡子做着最後的檢查。廣場中央,聖誕節前就放置在那裏的全息聖誕樹散發著淡金色的光暈,由賭場出資打造的金碧輝煌的聖誕樹已經成了馬德里跨年夜的一個新傳統,到2043年,這個新傳統已經延續了近一個世紀。
在聖誕樹的對面,波旁的卡洛斯依然騎着他的那匹高頭大馬居高臨下地注視着人來人往的廣場。
就在距離太陽門廣場中心不遠處的一條小巷裏,一扇上面標記着“salida(出口)”字樣的陳舊鐵門被“砰”的一聲從裏面向外撞開,一個背着雙肩背包的年輕男人彎着腰摸索着生鏽的欄杆腳步踉蹌地走了出來,他剛扶住牆壁,嗓子裏就發出轟隆隆的異響,他朝着古老的石板路乾嘔,幾次往複后,他感到一股熱意倒流上他的嗓子眼,一團混雜着食物殘渣的流體從他的口中噴濺而出,它們砸在地上,濺出一團噁心的黃色花朵。他撐着牆剛緩過神,剛剛的那種反胃感又爬上他的喉嚨,他又蹲着吐了兩次,直到吐出來的東西變成了泛着泡沫的黃水,才覺得他的胃終於不像幾分鐘前那樣翻江倒海。
“oye,bro,?estás‘bien?(兄弟,你還好吧)”穿着紅色阿迪達斯運動外套的西班牙人從門內走出來,他看到了地上噁心的嘔吐物,臉上的笑容有些僵住。
“no.”用一個單詞簡短地給出答案,他捂着肚子,直起脊樑時仍覺得頭昏腦脹。
過了一會兒,當程知行終於緩過氣后,他說,“quiero‘volver‘a‘casa‘ahora,ya‘no‘puedo‘tomar‘más.es‘sufite,muy‘sufite.(我現在想回家,我不能再喝了,今天已經足夠了,太足夠了)”
“pense‘que‘estabas‘bromeando,no‘pense‘que‘realmente‘no‘pudieras‘tomar.vale,feliz‘a?o‘nuevo,g.(我以為你是在開玩笑,沒想到你真的不能喝。好吧,祝你新年快樂,程)”西班牙小伙挑着眉毛用明知故問的口氣說話。
“feliz‘a?o‘nuevo,bro.(新年快樂,兄弟)”
“?quieres‘que‘tellame‘un‘taxi?(你想要我幫你叫計程車嗎)”
“no,voy‘a‘tomar‘el‘renfe.(不,我要去坐小火車)”程知行靠着牆站直身,他看着他朋友身後的黑色世界裏不時地透出搖頭燈射來的紫光,他說,“vuelve,te‘están‘esperando,julio.(回去吧,他們還等你,胡里奧)”
“que‘lástima,te‘gusta‘mucha‘a‘gloria,me‘parece.(真遺憾,格洛麗亞喜歡你,我覺得)”
胡里奧·加西亞口中的格洛麗亞是今晚派對的主角,今天既是新年前的最後一天,也是格洛麗亞的生日。格洛麗亞比胡里奧大一歲,比程知行大三歲,她的母親來自巴塞隆拿,所以她有一頭淺色的頭髮和一雙寶藍色的眼睛。格洛麗亞是個漂亮的女孩,她長了一張明星臉,今晚程知行見到她時,他馬上就想到了爸爸最喜歡的外國女星斯嘉麗·約翰遜。
格洛麗亞是胡里奧的表親,而程知行是胡里奧的房客。剛滿18歲還不到半年的程知行是塞萬提斯語言學校的學生,他在國內學習了三個月的西班牙語,然後又在西班牙塞萬提斯學院繼續提升自己的外語。抵達西班牙一個月後他開始自己租房,他住在位於zaraquemada的一棟沒有電梯的公寓裏,和胡里奧一起。房子屬於胡里奧的父親胡安·加西亞,胡安·加西亞在阿蘭胡埃斯的郊外經營着一座農場,農場產出當地最好的油橄欖和奶酪,2030年還曾在西班牙的農業賽事上拿過大獎。
胡里奧是個典型的熱情奔放的南歐人,這天下似乎沒有任何事可以讓他黑色的眼睛染上憂傷。而程知行卻是個傳統內斂的東亞人,程知行出生在一個教育世家,他父親是軍人,母親是中學的老師,嚴格的家庭教育與軍事化管理一直伴隨着他的成長歲月,他從一年級開始住校,這一住就是十二年。他是個好學生,但他並不快樂。2043年6月,他因為緊張失眠而在全國高考中發揮失常,他沒能考上清北,也沒能考上南開。
父母看着虛擬影像顯示的成績時的失望表情在程知行心上落下了傷疤,成績出來的晚上父親嚴肅地讓他復讀一年,然他們的兒子卻違抗了父親的命令。
壓抑多年的委屈終於在剛剛步入成年世界的男孩心裏爆發了,他和父母大吵一架后離家出走,身無分文地在街上流浪了近一個月。當父親的哥哥在另一個城市收廢品的地方發現瘦到脫像的他時,從小看着他長大的伯父居然沒有第一時間認出自己的侄子。
坐在回家的動車上時,程知行面色慘淡的像將死之人,他十分害怕——當爸爸真的挽起袖子時,接下來發生的事一定會讓他終生難忘。
懷着這樣忐忑的心回到家中,想像中的可怕畫面卻並沒有落在自己的身上。
房間裏沒有笤帚,也沒有父親。媽媽獨自一人站在屋子裏,她似乎是跑着來到玄關的,因為她是光着腳的,頭髮也是凌亂披散的。這還是程知行第一次見到媽媽如此衣冠不整地來開門。
那天什麼也沒發生,他回到家不久后,父親也從軍隊趕了回來。父母與他交流時口氣變得溫和了許多,父親不再提復讀的事,而是問他有沒有什麼想做的事。程知行坐在餐桌前一邊向著嘴裏刨飯,一邊思考着,忽然他看到了冰箱上的黑色西班牙鬥牛冰箱貼。
“我想去留學。”那天晚上,他說了這麼一句話。
3個月後,程知行坐上了從北京飛往馬德里的直航航班,跟着12位語言班的同學一起,飛向了陌生的大陸另一端。
來到西班牙后,程知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他的父母遠在千里之外,雖然他還是要依靠父母匯來的歐元才能生活下去,但他們畢竟不在身邊,他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他是個自由的成年人了!
他去皇家歌劇院看演出,去santillana水庫划皮划艇。後來他搬到了zaraquemada,胡里奧是個熱情好客的本地人,在幫助程知行提升語言的同時,他也樂意向遠道而來的外鄉人展示自己家鄉的美好生活。他帶着程知行去參觀曾囚禁着瘋子胡安娜的埃斯科里亞爾修道院,帶着程知行去馬約爾廣場看吉普賽女人跳踢踏舞,他甚至帶着程知行去格蘭大道的酒吧狂歡直到通宵,他把酒吧與派對也列進了本地優秀文化。
第二天清晨程知行沒能靠自己站着回到家,他第一次喝酒就認清了自己酒量不行的事實。然而胡里奧卻總是忘記這個事,當他帶着程知行去派對狂歡時,他是勸酒勸得最厲害的那個。後來程知行面對胡里奧的酒吧邀約時,他總是到處找理由拒絕。今天如果不是胡里奧表親的生日派對,他絕不會這樣彎着腰站在漆黑的小巷裏,嘴裏還不停地嘔吐着自己看着都反胃的東西。
“dile‘feliz‘cumplea?os‘de‘mi‘parte,por‘favor.(請替我向她說生日快樂)”程知行撐着膝蓋又乾嘔了一陣后,他覺得自己舒服多了。
“vale,?estás‘seguro‘de‘que‘quieres‘volver‘solo?(好吧,你確定你要自己回去)”
“sí,muy‘seguro.”程知行點點頭,他離開牆面站直了身子,雖然他的臉紅得不正常,但他確實有能力自己回家。
“ok,cuídate‘bien,bro,hasta‘luego.(照顧好自己,兄弟,等會兒見)”胡里奧用拳頭錘了錘自己的胸口。
“hasta‘ma?ana,bro.(明天見,兄弟)”程知行也像他那樣用拳頭錘着自己的胸口。
胡里奧點着頭回到了低音炮轟鳴的世界,他用力關上了那扇生着銹跡的老鐵門,門上寫着“salida”的門牌在那聲巨響中歪出一個不和諧的角度,不巧正好被抬頭的程知行看到了,他皺起眉頭,覺得自己強迫症快犯了。
他看了看那個門牌的高度,他掂量着自己要不要去把它扶回原來的位置,他走上台階,正打算爬上欄杆時,噁心的感覺又湧上來他的嗓子眼,他閉着眼擰着眉毛把那種反胃壓了回去。緩了好一會兒后,他決定放棄這個不靠譜的想法,他走下台階,向著人群喧囂處邁開步子。
走出小巷后,呈現在程知行眼前的是一個熱鬧連天的世界,人們拿着紙杯和氣球向著太陽門廣場走去,他看了看人群密集地朝同一個方向涌動,他貼着商店的櫥櫃,朝人們來的地方逆流而行。
他小心地選擇自己的路線,以免碰到前來守夜的當地人。實際上,他根本就是多此一舉。人人都能聞到他身上濃烈的酒精味和嘔吐后的酸臭味,握着裝滿葡萄紙杯的人群自動繞開了他,就像他周圍有一個神奇的魔法屏障。
他走到了callao地鐵站,這裏依然是人山人海熱鬧非凡的景象,地鐵出口的位置就像燃燒的煉油廠噴出石油般一刻不停地噴出出站的人。程知行站在英格列斯百貨的旋轉門前看着地鐵站出口,他等了一會兒后,決定去下一個地鐵站。
程知行順着格蘭大道向西班牙廣場走去,他經過了santo‘domingo地鐵站,那裏和callo一樣只能出不能進,他繼續前行,他看着洛佩德維加劇院前站滿了拿着票等着入場的男女,他隨意地側着腦袋看了一眼,劇院霓虹燈上張貼着巨幅海報,海報用黑色線條和黃色底畫著一個雄獅的頭,那是劇院裏數十年如一日上演的老牌百老匯歌舞劇——《獅子王》的海報。一個低頭用手環式全息影像與男友對話的女人撞到了他的肩膀,他不得不回頭,他看到女人匆匆地對他說了聲“lo‘siento”后就快步消失在攢動的人流中。
他繼續往前走,他來到了西班牙廣場地鐵站“plaza‘de‘espa?a”,他看到這裏地鐵口周圍依然徘徊着不少人,但他終於看到有人在進站了。他高興地向地鐵站入口走去,慶幸地想着,在這裏他正好可以坐到6號線——他會在mendez‘álvaro下車,然後他會坐上馬德里的renfe,行駛在地面上的城際火車會帶着他回到郊外的公寓。
在等地鐵時,經過走路后程知行覺得自己又清醒了不少,他看到身旁有個醉漢搖搖晃晃地扶着牆走路,周圍人都離得遠遠的,他看到那個男人手上還拎着一個喝光了的啤酒瓶,男人像他剛才在小巷裏那樣彎腰張嘴,當程知行聽見男人發出乾嘔聲時,他以為他馬上就要吐了。然而他腦子裏的畫面並沒出現,那個男人乾嘔了幾聲后,竟然直挺挺地向前撲倒,“啪”的一聲響后,男人面朝下地趴在地上。周圍等車的人對跨年夜發生這樣的場景已經見怪不怪,他們或低着頭玩手環上的虛擬影像,或跟同行人聊天。
程知行正猶豫着要不要上前看看時,地鐵踩着轟隆隆的聲響漆黑的洞口深處駛來,一陣刺眼的強光后,他看到地鐵圓潤的頭部出現在半圓形的黑洞深處,自豪感從心底飛騰而出——馬德里在去年剛換了一批列車,新列車全部進口自他的祖國。
每當他看到和祖國地下世界運行的同樣的列車時,這些列車總能引起他的思鄉之情和愛國心。不過這些積極的情緒很快就被另一番景象帶來的不滿所替代,他看到列車頭深色玻璃下的司機正一邊開車進站一邊玩着手環,手環射出的虛擬影像帶來的光芒照亮他那顆圓潤的像煮熟的雞蛋一樣的腦袋。程知行搖搖頭,在他的國家,這種行為是會被地鐵公司開除的。
車門打開,出站的人像魚兒出網一樣從車廂里走出來,等最後一個人走下車后,程知行發現幾乎所有車廂都已是空蕩蕩的狀態。他一隻腳邁進地鐵門時想起了那個醉漢,他回過頭,發現一個穿着熒光綠背心的男人正提着褲腰帶向那個醉漢走去,他看到了綠背心上寫着“seguridad(安全管理)”,於是放心地走進了車廂。
他很快就找到了一排空着的座位,他坐了下來,四處張望,他發現離他最近的一個乘客居然在相鄰的另一個車廂,這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女士,看上去有50歲上下,她手中握着一個薄薄的方形物件,程知行知道那玩意,他小時候曾看到父母使用過它,父親說那叫手機。他沒玩過手機,在手機還流行的時候父母給他的通訊工具是一隻有手機功能的手錶。那時的人們不會想到這款手錶最後會徹底替代掉手機。
在上一次全球互聯網升級后,一個跨國研究機構推出了名為uthopia的手環,手環集聚了全世界最尖端的科技,自帶全息影像和智能感應系統,它是一個移動的端口,擁有一個覆蓋著全球85%的線上平台,隨着10g時代的到來,及時傳輸及時下載成為主流,內存這個詞現在已經很少有人提起了。手環是個跨時代的發明,手機就像父母們口中的磁帶一樣,在新一波技術升級后被淘汰了。
程知行還記得12歲時他曾羨慕同學的父親為同學買了一部9g手機,然而當他慶祝14歲生日時,人人都戴着手環了。
時隔4年,程知行沒想到還能再見到手機。
他乘坐的地鐵是標着r字母的快速地鐵,它飛速地越過了好幾個小站,只用了7分鐘便把他帶到了位於馬德里南方的mendez‘álvaro地鐵站。他走下地鐵時看到那個老太太還沉溺在固定屏幕的世界種,屏幕散發的熒光照亮了她的臉,程知行能藉著那縷光看清了她眼瞼下的條條皺紋。
近郊火車和地鐵是兩家公司在經營,所以他出了地鐵站,走了不到100米再次刷着青年卡走進另一座車站。他抬頭看見了遮雨棚下懸挂着的全息影像——“下一班車將在9分鐘後到站,終點站為illeganes”。
他裹緊了身上的羽絨服,胃裏又開始犯噁心了,他第一次喝醉就發現自己與其他醉鬼不一樣,別人喝醉后的難受是持續的,漸進的;而他卻是吐一次就能清醒一段時間,然後再難受,再吐,再清醒......
這次的噁心感來得很快,他小跑着走到了月台的盡頭,扶着膝蓋剛彎下腰就吐了,等他吐得差不多后,他看到自己腳前黑色的影子被拉成兩條細長的黑線,老式的燃油火車慢吞吞地駛進車站,停下時還發出噪雜的悶響。
進站的火車是一輛雙層火車,分為上下兩層的車廂外噴塗著紫色與紅色的線條,車頭前還寫着近郊火車運營公司的名字——renfe。
“rapido!”一個車站工作人員看着他從遠處跑來,一邊揮手一邊催促他趕緊上車。
程知行一個大跨步跨進車廂,還來不及喘口氣,背後的車廂門便在液壓桿的響聲中合上了,他扶着欄杆站在車門處喘了一會兒,他低頭看了看下層車廂,有一對情侶正依偎在靠窗的座位上。於是,他踩上了通往上層的樓梯。
真幸運!
程知行看到上層車廂空空蕩蕩,除了剛剛走上來的自己外沒有一個外人,他找了一個中間的位置坐下。他前後張望了一下,沒看到列車員的身影,於是他把兩條腿放到了對面的椅子上。
老式火車的行駛速度很慢,隨着越來越遠離燈火通明的市中心區域,火車外的世界漸漸融入徹底的黑暗,程知行靠着小桌板撐着下巴朝窗外望去,剛來時他對於這樣的景色感到詫異,在他的記憶里,大城市的郊區即使到了深夜也該被點綴着閃閃燈光,但馬德里徹底打破了他的舊觀念:只要一走出地鐵卡上b1標誌的區域,世界就會變成兩個模樣。
火車開出去十分鐘后,程知行聽到了腳步聲,於是他把兩條腿放下來規矩地擺好,他看到一個穿着白襯衫外面還套着黑色西服外套的中年女人挎着一個斜挎包走了過來,她走到他面前,對他說:“la‘billete,por‘favor.”他把手伸進自己的羽絨服衣兜里翻找起來,他沒在左邊的包里找到他的卡,女人打量了一下他外國人的面孔后,用夾雜着濃厚南歐口音的英語說,“the‘ticket,please.”
“espera‘un‘momento(請等等).”他用西班牙語回復,過了幾秒,他終於在褲子左側的兜里摸到了那張紅色的卡片,他把它遞給女人。女人用一個手掌大小的黑色機器刷了一下后把卡片還給他。她祝他新年快樂,然後離開了。
程知行聽着她的腳步聲走遠了,他回頭看了一眼,樓梯口沒有女人的背影,於是他又把兩條腿搭在了對面的椅子上。
列車駛出兩站,他突然想起派對開始前他的手環曾經發出過提示音,於是他摁下手環唯一的一個實體按鍵,全息影像的操作平面出現在半空中,他看到聊天工具右上角醒目的紅色,他點了進去,備註着母親的聊天信息顯示着6條紅色信息,他看到頭像旁的時間,下午15:00。他瞬間就換算過時差,馬德里的15:00,正好是北京時間的22:00。
手指在母親的頭像上觸了一下,5條視頻和1條文字出現在眼前,他挨着點開視頻觀看。他的母親正在外公家過元旦,家裏幾乎所有人都去了,除了他和他執勤的父親。視頻里,大家向他道新年,還關切地問他出國三個月了,是否住的習慣,吃的習慣......他看到了自己的表姐,她帶着交往三個月的男朋友。他還看到了正在上初中的表妹,表妹一副無憂無慮的模樣,在視頻里大笑着告訴他今年他的紅包她代他收了。還有舅舅、舅媽......他們聚集在一起,歡聲笑語順着網絡傳遞到千里之外的大陸另一端。
程知行看着家人在元旦團員的歡慶模樣,他眼圈紅了。他把每個視頻放了兩遍,然後偷偷擦拭着眼角,他看到視頻下方的那段文字在藍色的熒光中閃爍:
“兒子新年快樂,照顧好自己,天氣涼了,注意加衣服。你爸爸和你一樣都在遠方,今年春節估計也回不來了。但他特地打來電話,讓我告訴你新年快樂。我給你發信息你也沒回,我猜胡里奧正帶着你玩吧。
胡里奧是個好小夥子,上次和你視頻時我能感受到他的熱情。但他不該帶你去酒吧,雖然你已經成年了,該自己做判斷,但你閱歷尚淺,很多事你不明白。我知道西班牙是允許大麻的,你可絕不能染上。我和你爸爸同意你去西班牙,是因為那是你想要的,絕不是為了讓你成為一個癮君子。
我很認真很嚴肅地告訴你這些,程知行!希望你看到后能向我保證,不去酒吧,不準抽煙喝酒!更不準碰大麻!
你看到了就給我們回個信吧,祝我兒子新年快樂。”
程知行看着文字裏夾雜的emoji表情包,他紅着眼笑了出來,2043年了,誰還用這麼老土的表情包?而且還夾在句子文字間。他的手指在視頻通話的按鈕上轉了轉,最後他看了看窗外的黑夜,他撤走了拇指,點開了文字框。
“收到,謝謝媽媽,也謝謝表妹、表姐,我親愛的舅舅、舅媽、外公外婆、爺爺奶奶,祝你們新年快樂。我剛剛是和胡里奧出去了,但我們沒去酒吧,我們去太陽門廣場跨新年了。”
他撒了個無傷大雅的小謊,他想着就這一次,他以後再也不去酒吧了,醉酒和吵得讓人頭疼的電子樂實在不合他的口味,於是他繼續寫到:
“我本來也想和你們視頻,但我估計你們要10:00才會醒吧,所以我明天再和你們視頻通話,最後再次祝你們新年快樂。”
他拼完最後一個字,附上了一個r星最新款沙盒遊戲的表情包。
這時火車進站了,有兩個穿着警察皮夾克的西班牙人走進了他所在的上層車廂。他們看了一眼程知行,然後就在距他們上車位置最近的一排座位上坐下,坐下后兩人開始閑聊。程知行悄悄回頭,看到警察把六角形警帽放在了小桌板上,他們臉上放鬆的神情似乎在暗示他們已經下班。
車廂里包括程知行在內只有三個人,兩位警察聊天的聲音其實並不大,但聲音卻在空曠的車廂中傳遞,清晰地傳進了程知行的耳朵里。他聽到他們在談美國、俄羅斯、太平洋......他自覺自己的西班牙語應該是同期留學生里比較不錯的,但在西班牙人機關槍似的語速下他也常常聽得一臉懵。現在的他就處於這樣的狀態,不過他還是捕捉到了聊天中的關鍵詞,他聽到了“戰爭”“緊張”“恐怖分子”以及代表他祖國的單詞。
程知行漸漸用自己醉醺醺的大腦聽明白了他們在講什麼,他打開手環,在網上搜尋最近的時政消息,聯合國幾大巨頭在網上互打嘴炮,這些他已經看過了,還不止一次。他往下滑了滑捲軸,他看到了俄羅斯外長憤怒地指責美國在他們的土地上使用核彈,俄羅斯聲稱他們掌握了發動襲擊的新的鐵證。程知行點了進去,皺起眉頭。
那是兩個月前的舊新聞了——摩爾曼斯克慘案。一顆核彈在10月15日穿破了俄羅斯空天防禦體系,在摩爾曼斯克城上空5公里處爆炸,一夜間,30萬百姓、2萬士兵的生命和古老的不凍港一起化為烏有。
爆炸發生的第二天,全世界的人們都摒住了呼吸,人們都以為俄羅斯必然發動反擊,但出乎所有人意料,俄羅斯的領導們在經歷這般浩劫后居然沒有第一時間摁下核按鈕,而是選擇用外交手段去處理。
因為他們做出了這樣的選擇,總統被憤怒的失去家人的刺客刺殺,莫斯科一度發生騷亂,軍隊險些嘩變。後來補位上任的新總統雖然表示會採取強硬手段進行回擊,但他始終沒有下令攻擊美國或歐洲,而是要求聯合國成立獨立調查小組進行調查。
摩爾曼斯克慘案的另一主角是日漸衰弱的美國,美國在第一時間否認是他們發動的核襲擊,並通過各種渠道向俄羅斯示好。美國人很快組建了自己的調查小組。程知行翻了一下最近的新聞,發現一個月前美國的獨立調查小組剛剛出示了一份報告,他們認為發動襲擊的是東歐的極端分子,他們曾經擁有過核彈,也明白如何發射它。但質疑很快便緊隨而來,白宮的新聞發佈會上,記者們紛紛詢問發言人同一個問題——為什麼東歐的極端民族主義者會重新擁有核彈頭?美國是否牽扯其中......
至今,白宮的發言人還沒有正面回復這些問題。
程知行又翻了更多的新聞,他看到許多國家在慘案發生后的表態。他看到2040年剛剛成為世界第一大經濟體的祖國在呼籲各方保持冷靜,發言人同時表示他們已經準備了近萬噸援助物資,只要俄方需要,這些物資就會隨着西伯利亞鐵路送到歐洲;他看到歐盟呼籲美俄坐下來和談,歐洲各國領導人都在社交平台上對遇難者表示默哀,在摩爾曼斯克慘案發生一周后,他們宣佈取消自2022年開始的對俄經濟制裁,並且表示人道援助的物資已經整裝待發;他看到日本人呼籲大家正視核威脅的同時暗戳戳地表示有核武器的國家尚不能完全避免核彈襲擊,沒有核武器的國家更加缺乏安全感;他看到土耳其總統、印度總理呼籲美俄雙方到他們的首都進行和談.....
程知行還記得,摩爾曼斯克慘案發生的那一天,父母急匆匆地把還處於睡夢中的程知行叫醒,他們讓程知行進鄉下住幾天,他們已經為他訂好了酒店。於是,程知行莫名其妙地在馬德里以西的一個叫布爾戈翁多的小鎮裏住了半個月。那段時間,胡里奧也被他的父親叫回了阿蘭胡埃茲。當程知行回到馬德里時,他發現整個城市空蕩蕩的,曾經繁華的街道上只有一兩個市政人員,似乎所有人都逃離了大城市。
直到11月這些人才陸續回來,當時美俄雙方達成了第一個關於摩爾曼斯克慘案的合作協議,美國取消了維持二十一年的經濟制裁,並且同意俄方人員在美國和歐洲獨立調查此事。
美國的讓步成了燃燒的導火索上方的及時雨,它撲滅了世界核大戰的陰影。但這次讓步造成了美國的內亂,加州、德州等經濟強州開始出現要求分離的遊行。美國的大使們也越來越難以在各個國際峰會上像過去一百年那樣做到一言堂。但不管怎麼樣,至少核大戰不再威脅世界了。
人們用了一個月恐慌,然後用了一個禮拜恢復正常的生活。
不過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對未來保持樂觀,程知行注意到,和他處在同一車廂的一位警察就不這麼想。他聽到他們的爭論越來越大聲,最後變成了面紅耳赤的爭吵,有一個警察微笑地同時也在不停地搖頭,他對面的禿頂警察則一邊用力比劃一邊扯着嗓門急切地輸出自己的觀點。
他聲音之大甚至影響到了下層車廂的乘客,程知行看到他上車時見到的那對情侶中的男生在上層車廂樓梯處冒了個頭,他看到大聲說話的是個警察后就把頭縮回去了,顯然,沒有人想給自己惹麻煩。
在警察們的爭論中,程知行看到窗外出現一縷光,藍色的車站牌上寫着“zarazaquemada”,他到站了。
程知行關掉手環走下火車,他看到這一站下車的只有自己。下車后剛好颳起了一陣寒風,他裹緊了羽絨服快速地走出了車站。走到半路,他又吐了一次,可這次他什麼也沒吐出來,蹲在路燈下嘔了半天,在咳出一點黃水后,反胃的感覺又被壓了下去。
他步行了十五分鐘回到了自己的公寓,他按下指紋開門的時候,接到了胡里奧的信息。胡里奧問他是否已經到家,還請他把餐桌上的禮盒拿出來放在鞋柜上,那是胡里奧準備送給自己父親的禮物,他明天要回父母家一趟,但他擔心自己回來拿來不及,他告訴程知行他叫了個快遞,快遞大概兩小時後會出現在他家門口,然後拿走那個禮盒。
程知行走進客廳立刻就發現了那個放在玻璃茶桌上的禮盒。胡里奧似乎只買了個帶蝴蝶結的禮盒蓋子,禮盒的上下是分開的,他可以輕易打開盒子,而不損壞盒子的外觀。他打開了,看到裏面是一雙42碼的棕色高幫登山鞋,硬牛皮做的表面,他拿起來掂量了一下,發現手感有點重,是雙不錯的好鞋,只是樣式有些老氣了,是上世紀末出生的那批人喜歡的款式。
他想着自己的腳也是42碼的,於是有一個念頭衝進大腦,也許他可以試試。不過這種衝動只在他的腦子裏晃悠了幾秒,愧疚和背叛感讓他猶豫着放下了手中的盒蓋,將它扣回到禮盒上。
程知行快速地回了他信息,他把禮盒放在鞋柜上時癟了癟嘴。他想着在中國的快遞絕不會讓客人等兩個小時才會上門取貨。
好吧,這裏是西班牙,這裏的人做事的速度和說話的速度呈反比。
程知行在心裏安慰自己,他去了衛生間喝了一大杯水后開始洗臉刷牙,然後他躺在了床上繼續瀏覽剛剛在火車上沒看完的新聞。他看了一會兒新聞后覺得自己的眼皮越來越沉,醉酒的另一種影響已經顯現,他困了。
這時胡里奧又發來了信息,他告訴程知行,快遞將在2044年的1月1日01:00~01:30期間上門取貨,然後他又傳來一個連結,上面實時顯示快遞的位置。
看着胡里奧發來的信息程知行皺着眉定了一個鬧鐘,他把胡里奧傳來的連結扔進了鬧鐘程序,當快遞走到樓下時這個鬧鐘就會告訴他他該起床把那個禮品盒交給對方了。
準備睡覺前他打開胡里奧發來的連結瞄了一眼,他皺着眉看到那個負責送快遞的人居然還在usera,他一邊吐槽西班牙的電子軟件的落後,一邊把手環扔在一邊的充電板上充電。閉眼前他又看了一眼時間,現在是馬德里時間23:00正,離新一天還有一個小時,但他卻困得不行了。
混沌睏倦的大腦早已不能支撐,很快,程知行就發出了平穩有序的呼吸聲,他會在睡夢中迎接新年。
“?es‘la‘hora!(快到點了)”酒吧里狂歡的年輕人們熱血澎湃的舞姿被胡里奧的一聲大喊打亂了節奏。胡里奧把手環發出的全息屏幕調到最大,好讓每個人都能看見它,“?el‘nuevo‘a?o‘está‘llegando!?vamos‘a‘la‘puerta‘del‘sol!(新年要到了,我們去太陽門廣場吧)”
人群們在歡呼聲符合,酒保拿出早已準備好的葡萄和紙杯,每個人都在吧枱處領到了一杯。
年輕人手拉着手、肩並着肩地從小巷中走了出來,他們匯入了湧向太陽門廣場的人流中,走在他們身旁的,有興緻勃勃的外地遊客,有頸上坐着孩子的年輕父母,有攙扶着一起看新年禮花的年邁夫婦......胡里奧與格洛麗亞在朋友的陪伴下唱着新年慶賀的歌曲走向太陽門廣場,他們頭上戴着喜慶的紅色傳統海軍帽,人人臉上都掛着期待的喜悅。
時間已經快到零點,太陽門廣場上聚集的人群已把整個廣場堵得水泄不通,人們肩膀抵着肩膀,腳跟磨着腳跟,僅有的空間只能塞下一隻拿着裝着12顆葡萄紙杯的手。胡里奧一行人去晚了,他們已無法進入太陽門廣場的核心地帶,他們只能站在卡門街連結太陽門廣場的入口處,聽着跨年儀式主持人的洪亮聲音隨着擴音器傳進他們所在的小街。
“30......20......10、9、8、7、6、5、4、3、2、1!”太陽門廣場巨大的鐘聲響起,宣告了新年的到來。人們隨着鐘聲將第一顆葡萄放進嘴裏,然後第二聲鐘響起時放進第二顆......當第十聲鐘聲響起時,人群開始高聲慶賀——他們再吃下兩顆葡萄,新一年的每一個月便會順遂如意。
第十一聲鐘聲響起,人們吃下了倒數第二顆葡萄。
廣場上的男女們屏氣凝神,他們手中握着最後一顆葡萄,期待着完美收尾的眼睛凝望着古老的鐘樓。他們看見一個白點穿破雲霧在半空中閃爍。
胡里奧以為負責煙火的工作人員又出了岔子,2039年他們就把煙花放早了。可他來得及繼續思考下去,他看到那個白點忽然發出了劇烈而熾熱的光芒,那是他一生中見過最耀眼的光,白亮熾熱到讓他在剎那間想起了小時候直視太陽的刺痛......
那是胡里奧·加西亞21年人生中最後的思考,那天晚上,他和無數人一起,在黑夜中看見了新生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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