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上 三人成行
“這是你的東西?”環顧一圈,程知行對於架子上擺滿的各種物品感到好奇,他看到第二排架子上放着一個黑色的手動剃鬚刀,便伸手拿了下來,“你還用這玩意?”
“這不是我的,是亞歷山大的。”索菲亞快速地看了一眼后,低下頭接着收拾行囊。
“難怪這麼多灰。”程知行對着手中的剃鬚刀吹了一口氣,“刀片生鏽了,亞歷山大是你男朋友嗎?”
“不是。”
“是你父親?”
索菲亞塞罐頭的動作頓了一下:“不是,他是我的老師。”她繼續將手中的罐頭疊到另一個罐頭上。
“老師?”程知行的表情變得有些古怪,“你和你的老師住在一起?”
“別胡思亂想,他曾是我母親的老師,後來成了我的老師。他是個了不起的男人,許多像我這樣的外國人能在審判日後活下來,都是因為他。雖然他不是父親,但很多時候他就像父親一樣。”索菲亞將裝滿罐頭的桌布的四個角揪在一起打了個結,接着她吧這個包裹放在另一塊方巾,重複了剛剛的動作。
“我在奧索爾聽過這個名字,他是個俄羅斯人對嗎?”程知行想起那晚去水壩前魯伊斯中校和費爾南德斯上尉的交談。
“是的。他是唯一一個敢在這裏稱呼自己為俄羅斯人的傢伙,雖然他都72歲了,但當他還可以雙腳站立時沒人敢惹他。”索菲亞想起幾年前的事忽然笑了出來,“也許你會覺得我在吹牛,但亞歷山大曾徒手掐死過一隻野狼,我親眼看見的。”
“我相信,魯伊斯中校談起他時口氣很尊敬。”
“比起尊敬可能他更畏懼亞歷山大吧,不然他為什麼不在我們最困難時伸出援手呢?一個醫生,一支抗生素可以改變很多事,胡安·魯伊斯·塞爾瓦卻選擇了袖手旁觀,即使他的物資已經多到隨時都有過期的危險。”索菲亞的動作再次一停,音調也因為憤怒而上揚。
程知行看到女人握成拳的手背上顯露出一條條青筋:“我很抱歉,我不是有意要讓你想起一些憤怒難過的事。”
索菲亞開始收拾一些日用品,包括卷好的被褥和一根有些禿的牙刷:“沒關係,我也沒你想像中的那麼柔弱,不然我會接受你的建議,留在奧索爾。”她注意到程知行還在把玩那個剃鬚刀,“你如果喜歡的話就拿走吧,我記得這裏還有一盒沒開封過的刀片,你要不找找?”
“謝謝。”程知行指着離自己最近的架子,“我可以隨意翻嗎?”
“當然,反正以後也用不着了。”
程知行將黑色的剃鬚刀放在一邊開始拿起架子上的大小瓦罐翻找,他耳邊忽然傳來一陣輕笑,他奇怪的轉過頭,看着屋裏唯一的另一個活人:“你在笑什麼?”
“沒什麼。”索菲亞搖搖頭,將第二個包裹打結放好。
等他們最後一次從木屋走出來時,弗朗哥背上已經是大包小包一大堆口袋了:索菲亞將能帶走的都打包放在了弗朗哥身上——來時兩人騎着馬,回去卻只有步行了。
兩人一馬剛走出森林,索菲亞忽然說她忘了一個東西,她讓程知行在森林外等着她,她要回去取。於是,程知行只能拉着弗朗哥在山毛櫸下踢石頭玩,他看到他們曾經呆過的白色石頭屋就在馬路對面。他觀察了左右,除了風吹過樹林飄落幾片葉子外,連一隻松鼠也沒看到。
然而站在馬路上傻等還是有些風險。
程知行想了一下,把弗朗哥牽到了石頭屋子殘破的院落里,他自己則在檢查了屋內后坐在了石頭門坎上。
索菲亞拿着那本《堂吉訶德》趕回來時,空蕩蕩的馬路上已不見了男人和駿馬的身影,她有些驚慌地伸着脖子左右觀望,耳邊傳來一聲響亮的口哨,她尋着聲音找了一圈,發現程知行就坐在她對面的石頭屋下。
“我以為你丟下我跑了。”索菲亞怒氣沖沖地走向他。
“我為什麼要跑?你知道在哪裏可以找到我。”程知行站起身,一邊拍掉褲子上的灰一邊解釋。
“也就是說如果我不知道你在奧索爾,你就打算跑了?”索菲亞沒被說服,反而更生氣了。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雖然我們認識不久,但我可是個講信用的人。”
“哦,所以你答應費爾南德斯·科斯特炸水壩的事沒完成你就打算開溜?”
“什麼......嘿,這可是很嚴重的指控。”程知行警惕地說,他都快把這個隱患忘了,沒想到索菲亞居然在此時提起它。
索菲亞聳聳肩,回答道:“放心,我不會說出去。”
“炸藥是用來炸礦洞的。”
“好吧。”
“你並不相信是吧。”
“的確,不止是我,貝尼特斯也覺得你們購買炸藥包不是去炸礦洞的。這裏的人對奧索爾有多少物資心裏有數,不缺炸藥不缺食物不缺醫療用品,既然如此,費爾南德斯為什麼要炸開老礦坑?只有一種可能,他用那些炸藥要做別的事,還要背着他們的老大。”
“僅憑猜想並不能說明什麼,費爾南德斯上尉口碑很好。”
“是的,但費爾南德斯·科斯特是個卡斯蒂利亞拉曼查人,準確地說,他是個阿蘭胡埃茲人,還不止一次在加利法的紅燈區表達了他想回家的願望。”
“你怎麼知道這些事的?”
“費爾南德斯·科斯特本來只是個一級下士,如果不是因為他的長官全數陣亡,如果不是因為他天生一副好口才,他根本不可能成為上尉。在他還是個士兵時,他還意識不到有的想法不該說出口。”索菲亞抿着嘴“遺憾”地搖頭,“可惜貝尼特斯是個喜歡寫字的傢伙,他會把他聽到的所有事都記在他的小本子上,尤其喜歡記那些容易引發衝突的事。”
“貝尼特斯猜到上尉的計劃,既然如此,他為什麼還是讓你送來炸藥?”
“不知道,也許貝尼特斯覬覦的是那座水壩?最好是別人拱手讓出的水壩。”
“一座毀壞的水壩?”
“你永遠不知道貝尼特斯認識哪些人,也永遠不會知道有多人欠他債務。既然他想要那座水壩,就有能力修好它。”
“有意思,巴塞隆拿還真是卧虎藏龍啊。”
“你能用大家聽得懂的語言嗎?巴塞隆拿怎麼了?”索菲亞微微皺眉,因為剛剛程知行是用母語說的那句話。
“沒什麼,”程知行重新切換回西班牙語,“你很了解貝尼特斯,為什麼?”
索菲亞似乎已經忘記了剛剛讓她生氣的事,她嘴角掛上了得意的微笑:“因為以前我的陣營還在時,是我負責和貝尼特斯交易的。”
“你的陣營?方舟arca?”
“你怎麼知道?”索菲亞吃驚地問。
該換程知行得意了:“我聽魯伊斯中校說的,這是個簡單的單詞,但方舟是什麼意思?”
“上帝曾讓諾亞建方舟度過大洪水時期。方舟,大船的意思。”
“諾亞方舟,我知道,我小時候媽媽給我買過一本書。”
“你是基督徒?哪個教派的?”索菲亞鬆開眉頭,投來好奇的目光。
程知行搖頭:“我不信教,只是讀過《聖經故事》。”
“哦,你讀過《聖經》,卻不信教。”
“我沒讀過《聖經》,只讀過《聖經故事》。”程知行嘆了口氣,“我該怎麼給你解釋,在我們那裏,《聖經》只有教堂才賣,但《聖經故事》卻到處都有賣的,我知道諾亞方舟,也知道上帝七日創世,但我沒讀過《聖經》。”
索菲亞對於只賣《聖經故事》不賣《聖經》這種離奇的事實感到非常吃驚,她一時半會不能理解這種情況是如何發生的,隱約間她已經能預知到關於此事的解釋會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於是她決定用一個語氣詞給可能發生的漫長討論畫上句號。
“哦。”
“明白了?”
索菲亞點點頭,她看着程知行走向後院,又問道:“那你信仰什麼呢?”
她的問題怎麼一個又一個?但這確實是個好問題。
程知行停下腳步,他開始思考,他摸着下巴皺眉的樣子說明他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過了一會兒他給出了答案:“也許我是個馬克思主義者。”
“如果你是個西班牙人,我或許真信了。”索菲亞攤開手,一臉不相信的樣子。
“為什麼?”程知行問她。
“因為你們那裏來的人都這麼回答,我的家鄉在黑海,那裏經常有中國遊客,我的叔叔是徹頭徹尾的蘇維埃人,他總想着能在遊客里找到他的達瓦里希,結果他發現人人都說他們相信,人人都沒讀過《宣言》,那可是最基礎的,連我都聽過我叔叔念過。”
“有意思,這的確是檢測人們是否真的相信的一種方式。”
“你讀過嗎?”
“當然。”程知行肯定地點頭,“但除了中學上的課外,我只讀過這個。”
“你能證明嗎?”
“我可以證明。”眼前的男人看上去信心百倍,
“證明吧。”索菲亞說。
程知行流暢地背出第一段,雖然是用中文背的,但他自信滿滿的模樣讓他看上去十分可信,他看着索菲亞露出自信的笑容:“還需要我繼續下去嗎?”
“不了,雖然我沒讀過,也不精通中文,但你應該是會的,至少你聽上去是會的。”索菲亞說,“我叔叔如果早認識你他一定很高興。”
“我可不會俄語。”一隻烏鴉沙啞地叫囂着飛過他們的頭頂,程知行看了看比剛剛昏暗了一點的天空,他對索菲亞說,“我們還是快點回奧索爾吧,天黑后奧索爾實行宵禁,宵靜開始后誰也進不去小鎮,我可不想在外面遇到殭屍狼。”
“我也不想。”談到殭屍狼,索菲亞耳邊響起阿雷漢德洛死前凄厲的慘叫聲,那些聲音久久地回蕩在她的腦海里,讓她不寒而慄。
“那我們就快點走吧。”程知行說完,走到後院牽出弗朗哥。
回到奧索爾時,兩人發現士兵們在很遠的地方就朝他們發出了警告聲,他們舉着手通報了姓名后對面才放下手中的槍,並且允許他們靠近只開啟了一半的大門。
士兵們面容嚴肅地收走了他們的武器,命令兩人把馬牽進馬房。經過手持槍械的警衛人員時,程知行發現有的人握槍的姿勢很不正確,警衛人員也多了老人和女人,他們看上去都不像是接受過正規軍事化訓練的軍人。
程知行看到馬房前執勤的士兵正好是第一天帶他和佩德羅去住處的士兵弗朗哥,他走了過去,遞上一支煙詢問士兵發生了什麼,為什麼這裏的防守比他們離開時嚴密了許多。
士兵弗朗哥不慌不忙地點上了煙,他告訴程知行費爾南德斯上尉昨晚離開后至今未歸,上尉離開時騎走了大黑馬還背了個包,魯伊斯中校正為這件事着急,士兵們則感到恐慌,他們擔憂費爾南德斯上尉遇到了殭屍狼。巡邏人員聲稱附近據點的人看到了身長超過十米的怪物。
聽完士兵弗朗哥的話,程知行這才意識到今天一整天他都沒看到費爾南德斯上尉,他與索菲亞對視了一眼,他們都猜到了上尉失蹤的真相,但這個真相他們說不出口。
兩人告別了士兵弗朗哥,他們找到了阿爾瓦羅少校,帶着他來到了馬房交易。
索菲亞把不準備帶走的物品全部被卸下了馬鞍,她用這些多餘的物品與阿爾瓦羅少校交換。
阿爾瓦羅少校是個精明的商人,每拿出一件貨物他都一臉嫌棄地搖頭。少校的壓價弄得索菲亞很不爽,她給他們的都是上好的皮革和稱手的工具,但他卻吝嗇到給出的帳篷拉鏈都拉不順滑。
他唯一感興趣的是索菲亞拿來的那本典藏版《堂吉訶德》,但金髮女士明確表示這本書她不賣。
最後,索菲亞換到了一頂舊帳篷、一個睡袋、一個銹跡斑斑的防毒面具和三包女性用品,就這點東西她還搭上了“黑海”的小木屋——在她走後,他們會接管那裏,把那裏作為他們的一個哨點。
討價還價是個漫長的過程,等阿爾瓦羅少校帶着滿載而歸的貨物離開時,天已經全黑了。鎮口厚重的大木門被安上了巨大的門閂,士兵們在木頭城牆上亮起了火把和探照燈。
去市政廳廣場前吃了免費的晚餐后,程知行和索菲亞在老橋處分別,兩人約定了明天早上八點出發。索菲亞走時,用“達瓦里希”向程知行告別,程知行愣了一下,也用“達瓦里希”做了結束語。
回到屋裏時,程知行看到佩德羅坐在自己的床上,拉戈正趴在他腳邊睡覺,看到主人回來后,拉戈抬頭搖了搖尾巴。程知行摸了一把拉戈毛茸茸的狗頭,接着走到窗前取下了晾了一天的衣物。
“你怎麼不問我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佩德羅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走來走去,他把衣服搭在肩上從床底拿出盆子似乎準備去洗澡。
“大概是你捨不得我唄。”程知行開起西班牙人的玩笑,他發現佩德羅沒笑,這顆不太尋常。於是他坐在了自己的床上,對佩德羅說,“好吧,你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有事找你。”
“今天第二次聽到這句話了。”程知行笑道,他放下盆子,將兩腿伸長放鬆,“說吧。”
“我想跟你一起去中國。”
空氣忽然安靜下來,安靜地只能聽見他們的呼吸聲。
“你在開玩笑?”他在三瓶紅酒的臉上難得地看到了正經,“你居然是認真的?”
“我是認真的。”佩德羅用點頭佐證了答案。
程知行立刻搖頭,他臉上的笑容快速地褪去了:“今天都是什麼事啊?有兩個要跟我走的。”
“什麼?還有人想走?”佩德羅就像以前一樣長大了嘴巴。
“對,而且我答應她了。”
“她?那個叫索菲亞的女人?”佩德羅的腦子似乎突然靈光了起來。
“你怎麼知道?”
“我猜的,我只知道她,那個保加利亞女人,她大概也想回家吧。”程知行剛想糾正佩德羅索菲亞是俄國人,但他突然記起了索菲亞的顧慮,於是他閉上了嘴,等佩德羅接著說下去,“你居然答應了,當時我求你帶上我時你死活不答應。”他說這話時,神色古怪,就像被打破了什麼約定俗成的規矩一樣。
“她救了我們的命,是她最先發現森林裏有怪物的。”
聽到森林裏的怪物,佩德羅吞了吞口水,他說:“好吧。”
“別只會說‘好吧’,你要跟我走是怎麼一回事?我和她都要回家,你是個西班牙人,這裏就是你的家。”程知行抓住了佩德羅瞬間表露的緊張情緒,“你不會是聽了他們的謠言感到害怕吧?我可以向你保證,那都是謠言,我和索菲亞今天在森林裏呆了半天,沒遇到任何怪物,連一隻松鼠都沒看到。”
“不,當然不是。”佩德羅低下頭,他扳着自己的大拇指,“我只是,只是不想留在這裏。”
“為什麼?你不是挺喜歡奧索爾嗎?你不留在這裏又打算去哪裏呢?這裏至少還是西班牙,這是你的國家。”
佩德羅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同時沉重地嘆了口氣:“如果我說我想去週遊世界,你信嗎?”他看到程知行搖頭,“當我還是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我想着自己能週遊世界,結果我只走了法國、德國、英國和荷蘭,我想完成這個夢想,至少走到意大利,也許會到中國。這就是我的理由。”
“這是個好夢想,但不適合這個世界。”對面的同伴仍然用搖頭表達了自己的意見,“大陸另一邊的生活也不一定適合你。這理由太牽強了,就像一拍腦門想出來的臨時產物。”
“好吧,我還有一個理由,你知道費爾南德斯上尉失蹤了吧?”佩德羅看着程知行點頭,“士兵們說中校已經決定派人去尋找失蹤的費爾南德斯上尉,他們說鎮裏人員緊缺,中校不會派許多人,他只會派一個人去,一個不重要的人,你說誰會去呢?”這次他看到程知行搖頭了,“肯定是我。”
“這只是你的想像。”
“這不是我的想像,這是事實。對於他們而言我是無名之輩,而我這個無名之輩無處可去,不管他們給我什麼任務我都必須完成,只有這樣我才能留在這裏......我還拿了他們的東西,他們認為那是偷,艹。”
“我覺得你想太多了,佩德羅·巴布羅。你冷靜點,我今天見到了阿爾瓦羅少校,他沒提到任何有關尋找費爾南德斯上尉的事,其他人也沒有。”程知行聽到樓下有人聊天的聲音,他看了一眼表,再次拿起盆子站起身來,“我想你先冷靜一下,我覺得留在這裏比跟我離開更適合你。”
他拿出盆子和乾淨的衣物走出房間時,背後傳來佩德羅低沉的聲音。
“跟着你才有活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