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那位徹底離開了這裏的朋友,是不久前才搬到這裏來的。而現在,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裏,我不確定我們還能遇到。對他最深刻的記憶,是他跟我講的那段經歷。我為他難過。
那天,夕陽仍在天邊,天空泛着餘暉的景象。我走進門,街道的嘈雜聲瞬間被隔絕在外。我遠遠看到了他,他獨自一人,彎着背,埋着頭,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打瞌睡。我走過去坐到他旁邊的位置上,看着他。他眼睛睜着,但充滿恍惚,目光緊盯着桌面的一點。我看出他情緒低落,這還是頭一次,讓我有些吃驚。他似乎遇到了一件足以讓人失去期待明天到來的事情。我很想了解一下。我坐下已經片刻了,但他好像完全陷在自己的思緒里,一點也沒有注意到我的到來。
“我以為你在睡覺呢。”我用歡快的聲音打招呼,好對抗他身體散發的陰鬱氣息。
他轉頭看了我一眼,又扭過頭去,接着便傳來長長的一聲嘆息,簡直透着無盡的絕望。
“你搞什麼啊?”我關心地詢問道。
他緩緩搖着頭。
“你今天好嗎?”他突然問。
我感到莫名其妙。
“很好啊。你看上去真的不好哦。”
“我完了。”他抬起頭,嘆着氣說。
“怎麼回事?”
我看着他的側臉,他看着對面的白牆。
有人從外面走了進來,也有人出去。
“我失戀了。”他扭過頭看着我說,最後還勉強擠了一個笑臉。
這樣就完全能解釋了。剛開始我猜測了好多種會導致他這樣的原因,我以為是那種噩耗之類的事,我甚至有些害怕他說出答案,我一直提着心。但當他說出原因后,我鬆了口氣,這顯然不是什麼大事,至少和我猜想的比起來是這樣。這種事是相當普遍的,每個人都會經歷,就像每個人都會長大一樣。失戀的話,一段時間的確會很痛,覺得人生還有什麼意思,簡直活不了了,馬上就會死掉。確實是這樣。這應該是一種病,但和那些絕症卻完全不同,它可以通過時間得到完全的痊癒。我提着的心放下了,他似乎也因為自己的坦露而開朗了許多。
我開始勸說他,試圖像一位理智的愛情醒悟者那樣講話,我說了很多,這讓我自己都吃驚。這個時候,我似乎不再是被困於夢境的那個自己了。他當然明白,他承認。他只是不知道怎麼辦,所以他還是不明白。他說這件事不太一樣,不那麼簡單,不那麼普遍。我贊同他,我的愛情故事在我自己看來也不那麼簡單,不那麼普遍。
“講來聽聽?”我說。
他沒回答。
“講出來就會沒事的。”
他開始動搖了。我渴望將自己的愛情故事講給別人聽,但很少有值得講述的人。我想讓他知道我是他值得傾訴的那個人。在他有些動搖的時候,我繼續表露着我的真誠。
他開始陷入回憶,我開始默默傾聽。他跟我講的那件事,我將它牢牢地記在了腦海里,常常回憶,因為它值得。
他傾訴完,到最後他離開,他也沒有命令我不準告訴別人。
我想把他的故事講給別人聽。
他愛着一個女生,但和這個女生沒有關係。
不久前,他來到了這裏。他租的房間在三樓,窗外就是一條寬敞的馬路,馬路中間是經過修剪的樹叢,兩邊的街道種着一排整齊的綠樹。整條街一點也不嘈雜。他窗戶的斜對面是一所高中校園,
站在窗前,足以窺探到校園的部分景觀。
到他站在窗邊看到斜對面居然是一所學校的這時,他還不知道接下來會有怎麼樣的事情在等着他,而這件事在接下來的好長一段時間將佔據他的全部生活,持續到跟我傾訴的這天。而事情的結果,在我們見面的這天看來,這完全顛覆了他的心境,讓他難以繼續在這裏待下去。似乎只有遠離,才能得到些許的安慰。
晴朗一天的黃昏時,他坐在窗邊玩着電腦遊戲。就在剛剛,街道傳來吵鬧聲,他從電腦屏幕上移開視線,瞥了一眼窗外。行人路上滿是走着的學生,密密麻麻的。他關上玻璃窗,繼續將頭埋向電腦。他不清楚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玩的,但他能感覺到有些久了。到他眼睛變得乾澀泛癢時,他被迫移開視線,拉開玻璃窗,遠眺一望無際的淺藍天幕。這時,學校放學的高峰期早已過去。
他繼續看着窗外,等待着眼睛得到緩解。
他的目光在街道上遊離,瞬間,他瞥見一個女生從校門口走了出來。她穿着校服,沿着行人路緩慢走着,而坐在房間裏的他,目光一直追隨着她的身影。她背着黑色的書包,手中拿着一本書,步伐輕巧。盯着她看了一會兒,他甚至還站了起來,把頭湊向窗邊,卻又不敢完全伸出去。這個女生真的好像,像他很久以前認識的一個女孩,他的腦海里閃過那個女孩的樣子。他簡直不敢相信,實在是太像了,他激動萬分,這彷彿點燃了他內心渴望的火種,從此生活有了意義。
女生扭過頭似乎要看向這邊,他嚇得要死,匆忙彎下腰,讓厚厚的白牆遮擋住他。他害怕被她發現自己在看她,可這完全說不通啊。他們根本不認識,他也知道這一點。這個女生只是像那個女孩,但絕不是那個女孩,這他也知道。即使他們四目相對又能怎麼樣呢?不過就是兩個陌生人無意間的目光相撞而已。而且,她未必就會看向他的窗戶,她扭頭或許僅僅只是看一眼馬路中間的樹叢,或這邊行人路上的某棵綠樹,或者是其他什麼東西。他完全反應過度了,他也清楚,但這一切完全是他下意識的動作,他解釋說。
他緩緩直起身,就像個做了壞事的傢伙一樣。在這個過程中,他想到這個女生在看着這裏,而他一站起來,就真的暴露了。但女生早已走遠,他顯然多想了。他的目光追隨着她的背影,現在不用擔心被發現了。在不遠處的街角,女生拐了進去,不見了,而他的目光仍舊在那裏停留了一會兒,希望她會突然又出現在那裏。
從這個女生的出現到從拐角處消失,這整個過程中,他懷着既害怕又欣喜的心緒度過。
他繼續回想着剛才那個女生的身影,陷入沉思。他看了一眼電腦屏幕,現在他的眼睛不在乾澀了。遊戲在此刻突然失去了任何意義,他為什麼會玩遊戲?
他已經準備開始行動了。
但在講述他的行動之前,還得搞清楚他為什麼會彎下腰,這還要聽他講一下那個女孩的故事。很久之前,她在他幼小的心靈種下了一顆愛情的種子,它不斷生根發芽,開始一直影響着他。
在他三年級的時候,他非常確定就是這個時候,因為這一年,他第一次親眼見到了大海的樣子。
那天是晴朗的一日,氣候涼爽,非常適合出行。他沒有去上學,可能因為是周末,但他爸媽也沒有去上班,所以應該是個節日天。吃過午飯,氣溫漸升。他媽媽去廚房洗碗,他爸爸則坐在椅子上喝茶,而他在看動畫片。
“要不要出去玩?”他爸爸叫了一聲。
他看了一眼爸爸,確定爸爸是在對廚房裏的媽媽說的。他重新扭過頭,而就在這麼短的時間裏,他覺得自己錯過了動畫片里非常多的內容。
媽媽沒有回答,似乎是沒聽到。
“要不要出去?”他爸爸又說了一聲,不過聲音明顯比之前小了,而且他感覺到爸爸在看着他。
“去哪裏呀?”他扭頭問道。
“你想去哪裏?”
“不知道。”他想了想說,然後轉過頭繼續看動畫片,這次錯過了更多的內容。
過了一會兒,他媽媽從廚房出來了。
“要不要出去?”爸爸問道。
“去哪裏?”媽媽回答。
“出去玩啊。”
“你想好地方啦?”
他也來了興趣,將視線從電視屏幕移到爸爸臉上。
“現在就走。”爸爸用一種一切盡在掌控的語氣說道。
媽媽問去哪裏,爸爸買了買關子,然後告訴了他們。他開始歡呼,媽媽猶豫着。他知道如果媽媽反對的話,他們是不會去的。爸爸總是聽媽媽的話。但這天他媽媽不想掃興。
然後他們就去了。
他回憶着這個場景,他無法忘記。那時爸爸媽媽還很年輕,而他也正處於天真爛漫的年紀。那天,如果不是爸爸的提議,媽媽的同意,他永遠都不可能遇到她。而有時候他也想,如果遇不到的話,或許也挺好的。可世事總是難料。
停車場裏密密麻麻停着的汽車,就像方格本子裏寫的每一個字一樣;沙灘上有幾棵長在一起的樹,它們只有樹稍有一些樹葉,其他全是光桿;在上面的石階上遠遠看去,沙灘上坑坑窪窪的,淺棕色的細沙看上去就能感覺到軟綿綿的,沙灘上人山人海,但站在其中就不那麼覺得了;一望無際的海水盡頭彷彿與無邊的澄澈天空連接了起來,波光粼粼的海面蕩漾着,反射着點點光芒。
他難以忘記這幅景象,這讓當時的他倍受震撼。
“就在這裏玩,一定不要到處走哦。”在沙灘上,媽媽提醒他。
“哦。”他答應道。
來的路上,他們只有一家人,但在這裏,爸爸媽媽似乎遇到了親戚,他們一直在聊天。他覺得他們有些眼熟,但不知道怎麼稱呼他們。後來他們還是注意到了他,一個個盯着他看,叫他的名字,對他露出微笑,然後他就在媽媽的提醒下叫出了對他們的稱呼。他真不想被他們注意到。
他們繼續在那裏聊天,但內容和沙灘、大海沒有任何關係。他在悄無聲息間挪了幾步,和他們拉開了一段距離。他站得筆直,有些不知所措,他從來沒見過這種場面。他朝大海的方向看去,人群在他面前走來走去,他們的肩膀位置常常擋住他的視野。如果他更高一點就好了。
過了一會兒,他開始適應了。他意識到了細沙在他腳下的存在,於是他開始用腳蹭,一個小坑很快現了出來。他將腳從小坑裏移開,退後一步然後蹲下,看着他的傑作。他看向爸爸媽媽,媽媽扭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又加入了對話。
他身後不遠處的沙灘上有一小片陰影,是那塊刻着字的巨大石頭投射下來的。陰影里沒有人,似乎所有人都希望被溫暖的陽光包圍着,而他想去沒人的那裏。
“我要去那裏。”他拉了一下媽媽的手,然後指向陰影處。
媽媽看向那裏。
“我會一直在那裏的。”他說。
最後媽媽允許了他。
他在陽光與陰影的連接處開始挖淺淺的溝渠,彷彿這樣就能將陽光引入。他在模仿一部動畫片,有一集就是在沙灘上挖溝渠,但他已經忘了是為了什麼,這好像是他一年級時看的,或許可能更早。
彎彎曲曲的溝渠在沙灘上延伸,起點在陽光與陰影的連接處,而終點會一直在他的面前。他有些累了,於是停下休息。他直起身看着溝渠,它就像一條長長的蛇。而就在這時,蛇尾斷掉了,一隻腳踩到了它。陰影與陽光頓時沒了連接點。
他的視線從那隻腳開始向上移,最後一個女孩完全出現在他的視野里。女孩正看着他。
“你在做什麼?”她看着彎曲延伸的溝渠問道。
他沒回答,而是看着被踩塌的溝渠。
她彎下腰,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她的雙手覆在細沙上,開始小心翼翼地動着,試圖讓它們恢復原狀。他看着她覆在細沙上的雙手,看上去就像消失了一樣,它們擁有幾乎相同的顏色。
完成後,她直起身來,看向他。她顯然不是故意的,他在心裏原諒了她。他開始回答她剛剛的問題,他說自己在模仿一部動畫片,還問她看沒看過。她繞了一個大圈,來到他旁邊,要他多描述一下那個動畫片的細節,好讓她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看過。
“沒有。”最後她搖了搖頭說。
她的回答讓他有些遺憾,那部動畫片真的很好看。
他彎腰開始緩緩後退,溝渠隨即顯現。女孩也在旁邊緩緩後退,看着溝渠。
“你們在做什麼?”一個女人的聲音響了起來。
女人看着他們,微笑中帶着好奇。他不認識這個女人,但旁邊的她好像認識。
他們都沒回答這個女人。
“別亂走哦。”女人提醒道。
女人的話不是對他說的,他看到女孩點了點頭,然後女人就走開了。
“她是你媽媽嗎?”他問。
“嗯。”
這天和她待在一起的這段時間裏,他有刻意觀察過她。她的頭髮不是很長,但看上去很光滑,它們披散着。她穿着淡粉色的短袖上衣,白色的布褲,上面有許多條紋。她的左手上用奇特的綁法綁着一條紅色的布條,脖子上掛着一個綠色的小東西,像個小人,他很想知道是什麼東西,但不敢湊上去看。她有長長的睫毛,靈動的眼眸,笑時,她會微微張開嘴巴,露出瓣瓣細牙。
這些特徵,直到現在他也記得很清楚。
“你從哪裏來的?”他問她。
她說不知道。
他點點頭,然後說:“我也不知道。”
他們大多數時間裏選擇沉默,只專註於玩。
“你要不要玩?”他問。她已經看着他玩了好一會兒。
她微笑了一下,同時點了一下頭。
她蹲下模仿他的動作,但很生疏,即使她都看了好大一會兒。
“像這樣。”他在一旁示範給她看。
她很快就熟練了起來,這一點都不難。
他問她讀幾年級,發現真的如他想像中的一樣,他們是差不多大的。
他們很快就對挖溝渠失去了興趣,然後他提議在沙灘上垂直挖坑。
“要挖很深很深。”她歡呼。
“但這下面是海哦。”他擔憂地說。
“不會吧。”
“我們挖一下就知道了。”
然後他們就開始挖同一個坑。他們將沙子刨到身後,坑越來越深了,他們開始是蹲着,然後是趴着,接着即使是趴着手也夠不到坑底了。他們不在繼續挖了,而是趴在那裏滿意地笑着。
“你額頭上有沙子。”她指着自己的額頭對他說。
他拍了拍沾滿細沙的雙手,然後拂過額頭。他看到她的髮絲間有幾粒沙子,他想提醒她,但最後還是放棄了。
他們坐在沙灘上遠眺海面,坑洞隔在他們中間,他們對下面是否有海水已經不在意了。太陽已經滑了大段距離,巨石投下的陰影早已消失。現在海面看上去比之前平靜了些,海風迎面吹來,夾雜着海的氣味,令人舒心。
“你第一次來這裏嗎?”她問。
“你呢?”
他們都是第一次來。
他們靜靜地等待時間的流逝,等待黃昏的到來,接着是夜幕,但在夜晚到來之前,他們肯定已經在各自爸爸媽媽的帶領下離開了這裏。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也一樣。人似乎會因為長大而導致面容發生改變,但名字會一輩子跟着一個人。但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他不知道她家住哪裏,也不知道她會不會再去海邊,而且當他從那裏離開回到家裏后,他很快意識到,自己根本不知道怎麼去那裏,他記不得路,只覺得車開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太小了,左右不了任何事。
他確信自己喜歡上了那個女孩,但當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已是從海邊回來的幾天後了。他不斷憶起她,沒來由的。她的樣子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而當他意識到自己可能再也見不到她時,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沮喪,有時他的腹部會一陣疼痛,因為思念之深。在這種時候,他甚至連動畫片也不想看了。他早該更了解一下她的。
與那個女孩待在海邊的這一天,他至今難以忘懷,他不斷在記憶里重溫那些畫面。畫面之中有她,所以他總是看不夠。
又出去了一些人,但也進來了一些人。
“後來你沒再去?”我問。
他還陷在自己的回憶里,良久才回答我。
“後來去過一次。”他搖着頭說。
暑假匆匆來臨,他和爸爸媽媽又去了一次海邊。
“當時在路上的時候我一直堅信能在那裏見到她。”他說。
那個女孩沒有在那裏。刻着字的巨石還在,遼闊的大海還在,海水好像還是上次的海水,沙灘也一樣,天空也如那日一般,晴空萬里。巨石的陰影依舊投下一片陰影,他站在裏面,看着周圍走動的人,那個女孩沒有在其中。如果她在這裏的話,她一定會來到這裏與他會合,在上次臨別之際,他們互相告別,還表達了希望還能在一起玩的心愿。如果他們都在這裏,他們就會來站在陰影之中。但這一天,只有他站在裏面。溝渠已經消失,坑洞已經不再存在,一切再也不同以往了。
“後來我再也沒有去那裏了。”他說。
害怕觸景傷情?我想到自己日思夜想、魂牽夢繞的她,如果我試着去找尋的話,會不會也將不同以往?
“所以這個女生很像那個女孩?”我問。
他用力地點點頭。
“然後你做了什麼?”
看到這個女生的那天以後,只要是她會在校門口出現的下午,他都會站在窗邊。一段時間的觀察,他發現她總是晚一些從學校出來,有時和另一個女生一起,有時則是她一個人。
她們一起離開學校時,在不遠處的一條斑馬線前,另一個女生會和她分開,然後走過斑馬線,從一條巷道進去。而她則會在原來的那個拐角處消失。
他先是下午的時候站在窗邊,一段時間后,他開始起早了。她總是上學很準時,於是他總提前一點時間醒來,翻身趴在窗台上盯着她會出現的拐角處。她一出現,彷彿就有溫暖的陽光照進他的心窩。
漸漸的,他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這件事,因為他覺得值得,並且他也可以做到。他能這樣,並不代表所有人都能這樣,他只是個例外,他是那種即使一直不工作,生活也不會受到哪怕絲毫影響的那種人,不管是精神上還是物質上。有些事完全不用說明,一言一行足以知曉所有。
通過他的觀察,他知道了她一個星期里的體育課是在什麼時間,而在這時,他就會站在窗邊。操場裏的人群里,他能輕易地找到她,而接下來他的眼睛便須臾不會從她的身影抽離。她的一舉一動都讓他覺得那麼的引人注目。他還發現,常常和她一起出來的那個女生,他們是同一個班的。
到這個階段時,他覺得該是改變的時候了。
“接着你幹嘛啦?”我問。
一天下午,他站在巷道口看着學生一窩蜂的湧出來,然後他退進了巷口裏。下來之前,他刻意選擇了着裝,以此希望對方不會把自己當成什麼壞人。
和她常常在一起的女生出現在巷口外,看來他們已經分開了。他等待着她走上前,他想從她嘴裏得知一些信息。
“她告訴了我她所在的班級。”他說。
“她居然會告訴你?”我很驚訝。
他笑了笑,沒回答。這並不是最重要的。
幾天後,他坐到了那間有她的教室里。他坐在最後面,就像聽課老師那樣,但不同的是,他每節課都會去。
“你必須得解釋一下。”我堅定地說。
“但你不能說出去。”他想了想說道。
然後他就告訴了我,而我震驚不已。先前的所有懷疑都煙消雲散了。這真的可以稱得上奇妙,但我決定信守諾言,絕不會告訴其他任何人。
他在教室里既沒有說過一句話,也沒有到處走動,就一直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彷彿隱形人一般的存在。偶爾會有好奇的男生從他旁邊經過,然後問他一些問題,他要麼點頭,要麼搖頭,要麼就是不做任何回應。他一直注意着她,她坐在教室中間靠前的位置。她和同桌講話的時候,他能看到她的側臉,她的眼睛偶爾眨一下,神態變化自如。她的馬尾辮扎得與眾不同,一些髮絲垂在她的臉頰兩旁,她常常會伸手將它們攏到耳後,動作嫻熟的讓人難以置信。海邊的那個女孩浮現在他的腦海。如此近距離,他發現她們並不如他想像中的那麼像。
他注意着她的一切:她上課時認真的樣子,下課是略顯疲憊的神情,她離開教室的身姿,偶爾展露的微微笑臉……她很愛學習,完全看得出來。
他和他們坐在同一間教室,但他知道自己完全無法融入他們,就像講台上的老師一樣,他們在某些思想上幾乎處於兩個世界。多年前,他是處於其中的,那時的記憶總是陽光燦爛,一切都是那麼美好,而這一點,是他畢業多年後才意識到的。那時的他對畢業充滿了渴望,想逃離被他人稱為限制自由的地方,他信了。後來他才發現,最自由的地方莫過於那裏了。
“你覺得呢?”他問我。
我之所以常常陷入感傷,是因為時間流逝的如此之快,太多事情轉眼間便消失不見。我如何覺得?難道誰不是這樣認為的嗎?
她總是走前門,很少從他旁邊經過。體育課上,他會坐在主席台旁邊的石梯上,看着他們班在體育老師的帶領下進行體育活動。燦爛的陽光灑在操場上,他注意着她。他看到斜對面他房間的窗戶,這一切是從那裏開始的。下課時,他還坐在石梯上,等着他們從他旁邊經過回教室。她在最後面,和另一個女生一起。她注意到了他,他們目光相接。他揣測着該用怎樣的表情面對,這得看她的表情是怎樣的。她有些好奇,於是他禮貌的微微一笑。
“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另一個女生思索着問。
那天就是她告訴他這個班級的。他可不想她記起來。
他用力地搖着頭。
他們走開了,過了一會兒,他聽到另一個女生小聲地嘀咕道:“他好像不會說話。”
這樣認為也不錯。
在放學時,她總是會晚一些離開教室,他也會晚一些。他混在少數人群里,緩緩跟着她離開校門口。她有時會扭過頭,而他會平靜應對。這條路誰都可以走,不是嗎?他看着她在拐角處消失,於是他便像以往一樣,期待着明天的到來。
“你後來跟她告白啦?”我問道。
他點了一下頭。
“就在不久前?”
他又點了一下頭。
他在學校里待了很長時間,班上所有人都認識了他,雖然不知道他叫什麼。他在學校混了個臉熟。通過他的一舉一動,他想給所有人留下好印象,特別是她。他沒有發出過任何聲音,有人問他是不是啞巴,他沒有回應,所以他們一定都認為他是啞巴。沉默讓他試着通過眼神與他人交流,這在他看來,反而更好。於是,他決定為愛失語。
這個女生不是那個女孩,在這段時間裏,他更清楚的知道了。因為海邊的那個女孩,他一開始便對她充滿了好感,在教室里相處了這麼長的時間,她的一言一行都刻入了他的腦海。能見到她,是他每天的期待。他不想她受到傷害,在一切都還不合適的時候,他刻意與她保持着距離。
因為海邊的那個女孩,他喜歡上了她;因為她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他深深地愛上了她。
對她的愛隨着時間而愈深,這種感覺如烈火般在他心裏燃燒。對她的愛讓他試圖向她靠近,愛情總是難以把握,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好了準備,去接受無法預知的結果。他跟隨內心的呼喚,付出自己的真心,坦露他對她的愛。
他愛着這個女生,他所說的所有情話,在她沒有言語接受前,所有的這一切都與這個女生無關。
他的愛沒有錯。
這天放學時,夕陽的餘暉灑進教室,但學生們似乎對放學鈴聲更加有興趣一些。他們匆匆離開,只剩下零星幾個人。他看着傾瀉而入的陽光灑在她的校服上。她站起身,他也站了起來。夕陽照亮整條走廊,他們一前一後,他等待着機會。他們走下樓梯,來到教學樓前的平台上,上面只有他們兩人在走動。他加快了腳步。
“嘿!”他在她身後叫了一聲。
她轉過身看着他,有些困惑。
“你會說話?”她一臉難以置信。
他抬眉表示這就是事實。
她笑了起來,如此的開朗。
“我們都以為……”
“我不太喜歡說話。”
在微風的吹拂下,他們並肩而行,夕陽灑在他們的身上以及前方的道路上。他們一同離開校門口,然後在一個斑馬線前分開。歡聲笑語伴隨了他們一路。
“我們很聊得來,我一開始就這麼覺得。”他對我說,“我仔細注意過她,我知道她喜歡聊什麼。”
回憶這裏讓他彷彿沐浴在陽光之下。
接着,他便每天與她一同從校門口出去,常常偽裝成偶遇。這段與她一起步行的短暫路程,成為他每天的渴望,成為他睡夢前的幻想,成為他夢中的所有,成為他生活的一切。他確信自己為此而存在。這段時間裏,所有的這一切都成為了他記憶中最美好的時光。他沉醉於此。
“要是我不向她告白就好了。”他說。
愛是否該說出去呢?
“你覺得呢?”他看着我問。
我覺得,愛需要說出去,但毋庸置疑的是,需要在合適的時機。錯誤的時間,會讓關係支離破碎,無法挽回。那個我日思夜想、魂牽夢繞的她,我之所以沒向她告白,便是覺得合適的時機並沒有降臨,而且自己也不知道是否有一天會降臨。
無人的街道,綠樹的葉片在微風中顫動,層層疊疊的白雲印在天空上,夕陽的餘暉在遠方的地平線。他們已經走出了校門口,步行在行人路上。
“我想和你說件事。”他有些嚴肅地對她說。
這個時候,他們已經算是不錯的朋友了。
他向她坦露自己對她的愛意。長久以來,他的腦海里裝滿了她,他的夢裏常常出現她,他每時每刻都想靠近她,每時每刻都想和她待在一起。他來到他們班,就是為了她。
“……為我?”她問。
這時他還陷在自己的回憶里,而我也在他的描述下想像着這所有的畫面,但有幾個人進來后坐到了我們旁邊,如此之近,讓他難以繼續講述。
“我們出去。”他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