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時隔千餘年,經歷了無數的荊棘磨難,解離塵終於看清了記憶中朦朧的那張臉。
在無盡的黑暗與折磨中,他靠着生命誕生最初那聲滿含愛意的“璃兒”撐到了最後。
他一直想着報仇,為自己,也為她。
他想過很多種她的模樣,都不如此刻這樣具體。
可他從未想過還能與她見面。
解離塵眼眸睜大,冰白如雪的臉上凝着寒意,從怔忪中回神的第一反應是揮劍刺向那道身影。
帝卿塵一點都不意外,她沒閃躲,甚至還笑了一下,坦然地等劍光將最後的一縷魂火四分五裂。
千鈞一髮之刻,是露凝擋在了她面前,用自己微薄的力量擋住了那致命一擊。
解離塵在看到露凝的一瞬間反手收劍,但劍光來不及收回,撞在他給露凝的匕首上,將露凝迫得後退數米,喉頭一甜,劇烈咳嗽起來。
解離塵手腕一顫,轉瞬到了她身邊,將她攬在懷裏,輕輕撫着後背。
“對不起。”他彎下腰來,“我幫你療傷。”
露凝搖搖頭,她是不太舒服,但也不嚴重,握住他的手說:“無妨。只是你為何突然拔劍?”
解離塵聞言面色沉了下來,視線落在她嘴角的血跡上,冷冰冰道:“此妖孽竟敢附在你身上,死不足惜。”
“……不是妖孽。”露凝挽着他轉過身,“我怎麼會讓妖孽寄於我的劍意中?你應該也能感覺到那不是妖孽。”
解離塵人是轉過來了,可眼神怎麼都不往帝卿塵身上看。
露凝看了他一會,軟軟的手落在他心口,輕輕拍了一下幾下。
解離塵脊背僵了一下,聽到她溫聲說:“是真的。”
他怔了怔,神色有些壓抑。
“不是幻覺,不會突然消失,是真的,是尊上殘存的一縷魂火。”她用柔和的聲音緩緩說清來龍去脈,“尊上逃掉的一絲魂火漂泊了多年,在你畫了那幅畫后,藉助你的力量聚集在畫中。我同你來帝室之前,她主動現身,想同我們一起來。”
解離塵眼神晦暗不明:“我畫了那幅畫之後,她就在了?”
露凝點點頭。
“那幅畫掛在寢殿已經幾百年。”
換言之,帝卿塵在他身邊幾百年,有的是機會和他見面,但她不曾。
這次來帝室她主動仙身也不是對他。
解離塵臉色蒼白,眉峰冷硬,高潔出塵的氣質配上暗金長眸中翻湧的冷潮,有種殘暴的美麗。
帝卿塵黯然地站在原地,周身紫光越發淡了。
露凝太了解解離塵了,一句話就明白他在糾結什麼。
她得說他們不愧是親母子,性子是一樣的彆扭。
“這其實沒那麼難理解。”
露凝輕撫這他的手,一根根摸過他的手指,有種令人安穩的力量。
“你可以將自己換做尊上,想一想若是你經歷這些,會不會與自己的孩子見面。”
解離塵聞言閉上了眼。
答案幾乎在這樣聯想地一瞬間就有了。
不會。
怎麼見?
如何見?
沒資格見,也沒勇氣見。
若他在帝卿塵的位置上,知道自己的愚蠢和輕信於人給孩子帶來了怎樣的災難,倒不如就像當初那麼死了算了。
這樣還乾淨利落一些。
像現在這樣只剩殘存的微弱魂火,連幫忙解決慕青竹的能力都沒有,這種情況下現身,不過是多添麻煩罷了。
這幾百年來,帝卿塵看着解離塵變成今日這副樣子,對他骨子裏的殘暴和血腥了如指掌,這些身為神尊本無法接受的事情,就更讓她站不出來。
如果沒有露凝,今日恐怕就是解離塵殺了慕青竹,毀滅六界,重建蒼生,她也不會現身。
她既不想阻止,又接受不了,乾脆就當自己死了。
他們就是這種性格,有一種露凝無法理解,但可以明白的固執和畏怯。
沒有人是真的無所不能的,是人就會有害怕的東西。
帝卿塵踩着虛空走到解離塵身側,她的氣息太特別,解離塵第一時間發現了,立刻反握住露凝的手。
露凝睨了帝卿塵一眼,神女於紫光中沉吟片刻,在她鼓勵的眼神下,又喚了他一聲。
“璃兒。”
解離塵緊握的手倏地一松,冷聲呵斥:“不準再叫。”
露凝看了一眼被鬆開的手,默默退到一邊,將空間留給他們。
帝卿塵這次沒再沉默,她也不再求他回應什麼,音色低緩道:“我無顏見你。”
解離塵眼睫顫了顫。
“慕青竹偽裝五千年,從我身邊仙侍做起,一步步獲取我的信任,我以為他好拿捏,選了他做帝婿,自負於實力從未將他放在眼裏,萬沒想到,他會利用我誕下你時身體虛弱,給了我致命一擊。”
露凝站得不遠,能將那邊的對話聽得清楚。
她聽到帝卿塵親口講述當年事,聯繫上慕青竹那張清心寡欲的臉,五千年……他真的夠有耐心了,五千年的時間,配上那張淡泊名利的臉,是真的很難讓人想到他心存何等計劃。
“帝氏血脈傳承困難,我為女子,要比男子更兇險一些,誕下你時會因靈力紊亂虛弱閉關,慕青竹憑藉我的信任毒害於我,之後更為了穩固地位,連親子都不放過。是我給了他這樣的機會,我虧欠你那樣多,從不知該如何見你。”
“漂泊的時候我只能依稀聽到你的聲音,我好像聽到你在叫我,可我什麼都做不了,我這樣無能……”帝卿塵的音色壓抑而哽咽,“再後來,我能凝結神識在你的畫中,看見了你長大的模樣,是我讓你變成了如今這樣。”
“都是母親的錯。”帝卿塵破碎道,“是我不好。”
解離塵沉默地聽到這裏,終於開口,語氣嘲弄道:“我變成今天這樣,真是讓你失望了。”
她字裏行間似乎都在說他現在的樣子不好,於是他便只聽這些,給出了這樣的回應。
帝卿塵意識到自己說錯話,沒表達清楚意思,但她和解離塵太像了,兩人都不是那種善於溝通的人,解離塵被露凝教過一陣子,還好上一些,這會兒面對母親老毛病又犯了,開始只聽自己想聽的。
露凝深知不能讓他們這樣下去,於是不得不來打擾。
“尊上不是那個意思。”她跑到解離塵身邊,“她不是覺得你如今有什麼不好,她只是怪自己讓你經歷那麼多才走到今日。”
解離塵朝她望來,視線交匯,露凝不禁愣住。
她方才不在,只聽解離塵的聲音什麼都聽不出來,現下一看才發現,他眼神慌亂猶疑,金色的眼底寫滿了無助,波盪的眸光無一個定點,不安到了極點。
露凝一把抱住他,撫着他雪白的長發低聲說:“沒事,沒關係的,想說什麼便說什麼,尊上都能理解的,她不會生氣的,也不會因為你說了什麼不好的話就消失。”
帝卿塵眸光頓了頓,恍然明白解離塵緊繃的情緒是為何。
她幾步上前,用自己薄弱微光的身體籠罩他們兩人,極淵冷硬的風再也吹不動他們分毫。
這是解離塵第一次被母親呵護。
母親,多生疏的詞。
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他長睫低垂,遮去眼底神色,帝卿塵睨着他和自己那樣相似的側臉,也不想再說什麼別的了。
她現在只有一句話。
“璃兒。”她輕輕道,“母親很想你。”
“……”
“若可以,我願代你承受所有,而不是讓你那樣小,甚至還不會說話走路,就被一個狼子野心的賊人囚禁欺凌。”
帝卿塵光淚落下:“帝氏只教我如何掌控天下,慕青竹的魂火在我眼中是乾乾淨淨的一抹綠,我便以為他沒有異心。我並不心悅他,他如何傷害我,我都已麻木,但是你……”
“你是不一樣的,母親……”
她有些說不出那個詞,露凝不自覺將解離塵朝她推了推。
感受着難得的近距離,帝卿塵終於破開心結和性格,說了那句話。
“母親很愛你。”
對帝卿塵來說,慕青竹只是“適合”的帝婿,用來誕下神子的工具,但解離塵不一樣。
那是她的親子,是她傾注心血,懷胎二十月生下的孩子。
帝氏孕育子嗣艱難,二十個月裏她每日忙完繁重公務也沒想過休息,她將所有的時間都拿來想像着他出生之後要如何教導他,養育他。
那時她從未想過,孩子出生之日,就是她的死期。
若非慕青竹想拿稚兒神骨給他的另一個傀儡,作為操控帝室的工具,恐怕在她懷上孩子身體虛弱的時候就已經隕落了。
解離塵站得有些不穩,若非有濯蒼撐着,可能會搖晃得更厲害。
他按着心口,方才那劍刺出去,哪怕知道收不回劍光,他還是努力嘗試了,他不可能眼睜睜看着露凝被自己傷到,劍意反噬自身,他也是受了傷的。
臉頰微涼,解離塵蹙眉抬眸,看到帝卿塵輕輕擦去他唇畔的血跡。
他雙唇微動,手不自覺地去找露凝的手,露凝趕緊握住他,他好像終於有了勇氣,面色平淡,語氣冷靜道:“不要再寄於露凝的劍意里,她修為尚低,扛不住你的魂火。”
露凝想說什麼,被解離塵阻止:“已經沒什麼需要向那人隱瞞了,他要知道什麼便知道,無所謂了。”
……走到這一步確實無所謂了。
發現就發現吧,反正已經撕破了臉,露凝想也是,點點頭乖巧地沒說話。
解離塵沒再看帝卿塵,也沒回應她感情直接的話,只是抓着露凝的手走遠了許多。
帝卿塵站在原地沒跟上去,解離塵帶着露凝轉了幾個彎,直到完全感受不到帝卿塵的氣息,才突然轉過身來,俯身撲到她懷中。
露凝身子嬌小,若想在她懷裏,解離塵何止是需要彎腰?他幾乎是半跪在她面前。
露凝雙手托住他,很快就感覺到不尋常。
胸口處一片溫熱潮濕,解離塵的臉全都埋在她懷中,她只能看見他滿頭白髮和束髮金冠。
他在……
露凝咬了咬唇,低頭在他發頂輕輕親了一下。
“我在這裏。”她撫了撫他的頭,“夫君安心。”
解離塵抬起頭,除了眼睛紅,倒是看不出其他痕迹。
他仔細描繪她的模樣,突然道:“我好像從未同你說過這句話。”
露凝怔了怔:“什麼話?”
“愛——”他咀嚼了一下帝卿塵口中這個字,極慢極認真地喚她,“露凝。”
“……”
“我是愛你的。”
他一點點站起來,俯身看着她恍惚的臉:“若沒有你,今日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他不會收手,也不會再見到帝卿塵,更不會對未來有任何美好的計劃。
他是沉溺仇恨,活在過去的人。
是露凝讓他走在了向前的時間裏。
“露凝。”他喑啞道,“是你救了我。”
露凝神色定了定,露出一個笑:“……你也救了我,先有因後有果,我們之間的緣分或許就在這裏。”
她捧住他的臉,仰頭蹭了蹭他的鼻尖:“我現在只慶幸一件事。”
“何事?”
“那日在你寢殿,沒任由你在畫前胡鬧。”
——天知道那日要是都做了,現在他們倆也不用想這些了,光尷尬就行了。
真的太可怕了,只要想想就能在極淵裏扣出一座諸天宗了!
解離塵緘默片刻,颳了一下一下她的鼻尖淡淡道:“此刻氣氛正好,你盡可不要提這些,不如說些旁的。”
“說什麼?”她眨巴眨巴眼。
“……”他吻過來,呼吸滾燙,“說你也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