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七十章
慕青竹是個非常有耐心的人。
他從紫微帝宮一個剛飛升的小仙走到今日大權在握的尊者,靠的就是這份耐心。
只是這些年能勞他費心經營的人和事已經很少了。
他仔細觀察解離塵,並不難從他眉眼間看到那份熟悉。
多巧。
這麼多年了,他從未遇見過這樣相似的感覺,但今日,一下子就有兩個人給了他這樣的感覺。
“解盟主真的想好了嗎?”慕青竹徐徐道,“現在收手,我可以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
他站在陣法裏,八風不動:“你走到今日應該不容易,要因為一個女子失去一切,功虧一簣嗎?”
他這話好像看穿了解離塵要做什麼,一個野心勃勃的人,自然不會忽略別人的野心,解離塵已經到了這裏,會不會被看穿也沒那麼重要了。
他聽到露凝的聲音,她一直在說話,讓他冷靜,別輕舉妄動,聽得出來她目前是安全的,慕青竹帶走她沒有立刻做什麼,可僅僅是帶走她,已令他不能忍受。
他絕不會容忍慕青竹和那個冒牌貨再從他身上奪走什麼。
濯蒼漆黑的劍刃泛起金光,慕青竹看着那金光,越發覺得靈力的氣息很熟悉,還未細細思索,便聽到竹樓外腳步聲匆忙,一仙侍趕緊來焦急道:“尊者,帝尊暈過去了。”
……差點忘了這件事,慕青竹面色淡淡地抬起手,周身陣光流動,輕而易舉地將解離塵的劍招化解,提着衣袂從他身邊走過。
“送解盟主先去休息。”
幾名仙侍走上前將解離塵圍住,他們都看見了剛才的仙侍是如何灰飛煙滅,但尊者的命令不得違抗,哪怕冒着必死的風險也得上來。
解離塵握劍而立,心中能聽到露凝的聲音。
“我在一個很奇怪的地方。”她聲音有些低,“你同他分開了嗎?找機會來尋我,這裏的窗戶都是封死的,外面一點聲音都沒有,但能看到很多樹影。”
“那些樹很高大,屋子裏光線不好,擺設很簡單。”
露凝所在房間的陳設何止簡單,簡直是有些寒酸,與將軍府里的下人房都差不多了。
“這裏有個香爐。”她抬眸望着屋子裏唯一的光源處,“點了一對龍鳳燭,香爐在龍鳳燭中間,香案后是一幅畫,畫裏……看不到。”
她試着往前,但寸步難行,被陣法擋了回來。
“畫上矇著陣光,看不到上面是什麼。”
解離塵聽到這裏終於開口:“我知道了。”
他收劍回鞘,沒理會圍着他的仙侍,想去哪裏便去哪裏,簡直把紫微帝宮當成了自家後花園。
仙侍們攔不住他,只能把這件事稟報給慕青竹,慕青竹正在帝璃寢殿,挽袖喂帝璃服下一顆血腥味很重的丹藥,漫不經心道:“讓墨翎去。”
“是。”
仙侍離開,傳令下去,解離塵尋露凝的路上就遇見了一隻玄鳥。
玄鳥異常巨大,將解離塵前方的路擋得嚴嚴實實,烏黑的尾翼揚起帶起一陣罡風,吹得解離塵白髮飛舞,衣袍獵獵作響,卻無法真的撼動他半步。
“畜生罷了。”解離塵化出濯蒼,語氣冷淡,“以為這般就能攔得住我嗎。”
慕青竹恐怕到此刻都還沒意識到,他給自己找的這個麻煩可比想像中大得多。
墨翎乃上古神鳥,力量堪比十名巔峰期修士,解離塵甚至都還沒飛升,按理說一般仙侍都不該比他差,可他一劍便能解決數名仙侍,面對墨翎的阻攔,也不過是稍微費了點時間,很快便金光一閃,穿過了神鳥的身體。
他平靜地回眸,看到神鳥尖利鳴叫着望向身上的血窟窿,重重摔倒在地。
解離塵漫不經心地收回視線望向四周,仙侍們目露震驚地退開身,哪怕有慕青竹的命令在也再不敢上前。
他接下來的路暢通無阻,很快就找到了露凝所在的地方。
他對紫微帝宮的記憶不多,更熟悉的是暗無天日的極淵,可以很快找到這裏,一是因為只有這裏樹叢繁茂,二則是露凝直接告訴了他該怎麼走。
站在樹海之外,解離塵被陣法阻擋,寸步難行。
露凝被關在樹海中央的木屋中,本還可以用心頭血與他傳音,但很快就發現不行了。
心頭血的墜子忽然變成了死死的石頭,靈力輸不進去,再也聯繫不上解離塵。
劍意中帝卿塵的神魂輕飄飄地說:“他來了。”
這個他自然不是解離塵,剛才將來路告知露凝的就是帝卿塵,她對這裏再熟悉不過,幫着解離塵尋到這裏,可也只能如此了。
她確實是上一任帝尊,但她已經“隕落”千餘年,慕青竹對權利痴迷無比,不可能在得到一切之後不重做佈置,所以如今紫微帝宮的陣法如何變動,哪怕帝卿塵也說不清楚。
她唯一能幫上忙的,便是在從慕青竹手上奪得帝印后,告訴他們該怎樣使用,如何覆蓋慕青竹留下的痕迹,將帝宮無數的陣法毀去。
房門被人從外打開,慕青竹慢慢走進來,神色平淡,不疾不徐。
解離塵就在樹海之外,他並不放在心上,看起來也並不困擾。
露凝後退至香案前,撞得香案微微晃動,桌上龍鳳燭跟着搖動,蠟油落到桌上,惹得慕青竹微微皺眉。
這是露凝第一次見到慕青竹露出笑以外的表情。
她眉目一凜,全神戒備,慕青竹卻什麼都沒做,只越過她將香案整理好。
露凝早在他過來的時候就閃開了,看到他上過香,這才將目光轉向她。
“你身上的氣息很熟悉。”慕青竹平和地說,“我想確認一下,你不要介意。”
露凝衣袖裏的匕首落下,緊緊握在手裏,劍意包裹着她整個人。
慕青竹欣賞這一幕,笑了一下:“是你毀了我的長笛。”
露凝冷着臉不回應,慕青竹也不需要回答:“你很不同,難怪解盟主如此割捨不下,但他是在阻礙你的未來,你不覺得嗎?”
他掌心化出淡淡紫光,一邊襲向露凝一邊溫和地說:“你本可以做帝后的,做九天盟主的夫人哪裏比得上做帝后?他在修界再厲害也敵不過紫微帝宮,你可以再好好想想。”
紫光落在露凝身邊,將她細細圍住,卻沒傷害她,只好像懸絲診脈一樣,感知着他想要尋找的氣息。
露凝沒露出半分不安與心虛,帝卿塵說過慕青竹發現不了,她就完全相信。“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一樣,心裏只有權利和地位嗎?”
慕青竹動作一頓,眼神暗了暗,失了暖色,只覺這一刻好像在她臉上看到了另外一個人的神色,手上紫光漸漸消散。
“看來你們知道不少。”他不咸不淡道,“無妨,讓你忘卻前塵的方法有很多。”
露凝被他看得汗毛都豎了起來,不斷後退:“你想做什麼。”
“解盟主那樣在意你,為了你不顧他的多番籌謀。”慕青竹拖長音調,“你也情深義重,為了他連帝后的位置都不要,我真是有點被感動到了。”
他往前一步:“我從不相信有人真的不愛權利。既然你信誓旦旦地覺得你們不一樣,那我便考驗一下你們。”
他重新露出溫和的笑容:“帝氏有一種孕靈丹,服下可一次得子。你說,若你忘記前塵,與帝尊孕下子嗣,解盟主會如何?”
露凝怒極反笑:“你這麼想讓你的帝尊誕下神子,不如你自己吃這個勞什子的孕靈丹去替他生好了。”
她話說到一半便奔向房門,這在慕青竹看來是非常愚蠢的逃離方法,不可能成功,但他還是小看了解離塵,更小看了露凝。
她手中匕首裹着極淡的紫光,引得慕青竹一陣恍惚失神,一個凡體修士怎麼會有帝室的力量?再加上她身上熟悉的氣息,慕青竹心中一動,幾步追上,卻太遲了。
露凝匕首刺向門口的陣法,因為修為在紫微帝府來看實在太低,只能劃開一道幾乎忽略不計的小口子,但還有解離塵在。
他長眸暗金,未再遮掩自己的真實模樣,及時地抓住了那道口子,打破樹海中的結界,將露凝帶走。
他們很快消失在樹海之外,慕青竹追出來沒見到,也沒着急。
紫微帝宮很大,可以躲藏的地方很多,但處處都有帝室的眼睛,只要他想找,就沒有找不到的。
解離塵顯然也知道這一點,他帶着露凝離開樹海后直奔一處,露凝垂眼一看,渾身繃緊。
是極淵。
他抱着她,不曾猶豫地跳下了極淵。
極淵是帝卿塵死後慕青竹所建造的,是專門用來隱藏他當年殘忍暴行的地方,帝室的眼睛可看不到這裏。
極淵內危險重重,遍佈法陣,遠比外面可怕,但對於解離塵來說,這裏反而更安全。
他對這裏太熟悉了,哪怕過去了一千多年,依然清晰記得這裏每一寸的模樣。
他們安安穩穩落地,周圍一片黑暗,風又硬又冷,露凝緊緊抱着他,很快就感受到了光。
她抬起眼,看到解離塵用靈力化出火光,火光幽藍,顏色很熟悉。
她抓住他的手問:“你的神魂恢復了?”
他的神魂碎片是她親手拼起來的,他魂火的顏色她絕對不會認錯。
解離塵乃帝氏血脈,按理說他的魂火也該是紫色才對,但不是那樣。
露凝感到劍意里一陣哀傷悲愴,整個人等着震了震。
解離塵輕撫過她的眉眼,隨後闔眼退開了一些,淡淡道:“出來。”
露凝怔了怔:“什麼?”
“不是同你說。”他和她說話時語氣很好區分,總會比和別人說話時柔和許多,所以露凝一開始就知道他在同另一個人說話。
但她還是應了,因為她感覺到帝卿塵的抗拒。
“再給你三息,還不出來我便親自動手。”
解離塵其實不知道附在她身上的是什麼。
他只是想到露凝定是藉助了他物才劃開帝室陣法的口子,從而猜到她在諸天宗就蒼白的臉色問題出在何處。
所以直到紫光從露凝劍意中盈動而起,緩緩化作一個女子模樣的時候,他都還沒明白髮生了什麼。
他親手畫了那幅神女圖,只差了一張早已記憶模糊的臉。
如今那張臉被紫色的光補全了。
神女懸於空中,緩緩俯下身來,朝他張開雙臂。
淡紫色的光淚落下,掉在地上,發出啪嗒的響聲。
“璃兒。”
帝卿塵聲音輕得近乎耳語。
解離塵怔住,不可思議地愣在那,一時間,竟有些茫然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