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番外一

第213章 番外一

微風和煦,遠處的山巒被霧氣纏繞籠罩,梯田順山而下,早起的農人背着背簍,拿着鋤頭,正從山下往上爬。

山上沒有水源,農人們為了澆水,只能一趟趟的從山下擔到山上去。

“今年收成比往年好呢!”鶴髮雞皮的老人走在羊腸小道上,他杵着拐杖,身後背着背簍,背簍里裝着的是沿路採摘的野菜。

從他身邊經過的中年人也笑:“老爺心腸好,去年沒收租,今年看收成好了才收兩成。”

“說是再等個把月便請個秀才來,日後咱們的孩子也送去念書。”

“科舉是不指望,便是多認識幾個字,算個數,以後也能進城混口飯吃,不像咱們似的,指着老天爺吃飯。”

忙過了早晨,日頭漸漸毒辣起來,農人們就去樹邊坐着休息,拿出乾糧吃。

乾糧也不見葷腥,都是自家做的饃饃,能有小鹹菜下饃饃的都是富裕人家。

但吃的這麼差卻也沒人抱怨,他們坐在樹蔭下納涼,年輕的小夥子幾口就把乾糧吃光了,正在往嘴裏灌水。

“你這水是生的還是熟的?”有人問。

小夥子擺擺手:“哪裏還敢喝生的,老爺說了,生水裏頭有蟲,喝進去了就長在人身子裏,我可怕以後全身上下都是蟲,割開皮子就有蟲往外冒。”

“也不曉得老爺是打哪兒知道這些的。”農人們感嘆。

“聽說老爺是從北邊逃難過來的,也不知怎的掙下了如今的家產。”

“走運了吧,這人啊,得信命!”

“這附近種地的,哪個不羨慕咱們?前兩年地里收成差,老爺不收租,今年收成眼看着不錯,也只收兩成。”

“聽他們說,就隔壁村的,今年收六成租子。”

“那還能活不?”

“咋不能?借唄,糧食吃光了不夠,就找地主老爺借,借完了糧,來年還要借種。”

“那……那什麼時候能還完?”

“還完?這輩子都還不完,遇上有良心的,好歹你幹活,便也長長久久的借給你,遇上沒良心的,你全家到最後,都成老爺家的家奴了,都用不了兩年。”

農人也不是傻子,吃飽了肚子后自然有聰明的冒出來。

只有個戶手裏無錢,且永遠存不住錢,才能乖乖的,老實的去護衛地主老爺的利益。

否則地主老爺沒錢了,被人打了殺了,他們也就沒有活路了。

明明是地主老爺在欺負他們,啃他們的骨頭,可他們卻還是要打落牙齒和血吞,乖乖的去給老爺當狗,當老牛。

農人們想起別村農人的慘狀,都心有餘悸地說:“還是咱們好,日子好過哩!”

“土豆紅薯就是好東西,飽肚子。”

“往外頭賣倒是不錯,價還不低,可惜前兩年不敢多種。”

“我還是想吃大米飯,一年吃一碗就成。”

“看你說的?哪個不想吃大米飯?”

“老爺來了!老爺來了!”小路上有人邊跑邊揮舞着雙手喊道,“老爺親自來了!”

農人們立刻站起來,鋤頭水桶就放在原地,他們急切地走過去,甚至不少人臉上帶着笑。

果然,他們剛走到路口,就看到從山下走上來的一小群人。

大頭的是地主老爺的管家,看着就不是泥腿子,穿着青色布衣,雖說不是考科舉的讀書人,但在鄉下,那也是人上人了。

後頭是幾個壯勞力,正擔著三個大木桶。

等前頭的人上來了,他們才終於看到了地主老爺。

老爺今天穿着一身短打,看着不像地主,就是個普通農人,一樣的手指粗短,腳大且平,皮膚黝黑乾燥,還有些皸裂,腳下一雙草鞋,雖然編的不錯,可那還是一雙草鞋。

把他放在人堆里,他就是最不起眼的老農。

“老爺!”

“老爺!您來了!您說您來就來,又帶了東西!”

“老爺”擺擺手,他生就一副憨厚樣,就是當了地主也是農人的做派,學不來別家地主的樣子,他一笑起來兩隻眼睛就眯成了兩條線,這些年還是吃出了不少肉:“不是什麼好東西,天氣熱,給你們煮了些酸梅湯,解解暑。”

“吃的也有,熱涼粉,就是調料不多,你們叫個人去打,免得手忙腳亂。”

熱涼粉是紅薯澱粉做的,加水熬煮,攪成糊糊,淋上醋和醬油,撒點鹽和泡菜,對農人來說也是很美味的東西——比單吃紅薯好。

在“老爺”逃難來之前,他們連紅薯土豆是什麼都不知道,也沒人敢種,還是老爺說種紅薯土豆的頭兩年不收租子才有人種,那也是少少的種一點,就是收成了,因為外頭紅薯土豆價貴,所以也沒人願意吃,都是往外頭賣。

所以哪怕紅薯土豆的產量高,現如今也還是達官貴人們才吃得起的東西。

只有老爺這麼大手筆,願意拿這麼多紅薯粉出來給他們這些泥腿子嘗。

“老爺”笑呵呵地說,“北邊如今也好了,到時候種玉米小麥,以後都不餓肚子。”

個戶們互相看看,但都不怎麼信——外頭打仗呢!

朝廷和反賊打了好些年,他們雖然不清楚打得如何,可也知道,凡是打仗,沒個七八年就結束不了,沒見這幾年北邊不旱了,可北人還是往南方跑嗎?

不過朝廷和反賊都不是外族,因此農人們也不着急,只怕征丁。

“先去吃飯。”老爺招招手,個戶們立刻幫着長工把木桶提走。

“老爺”則帶人坐在田坎上,他也沒什麼忌諱,雖然當了地主,但他還覺得自己是農人,自己還侍弄着幾塊地,兒子女兒,有一個算一個,都是要下地的。

“你看什麼?”老爺發現自己新請的管家正看着自己,他一想,笑着說,“想我怎麼還給他們送吃的?”

管家也不客氣,原先也是客氣的,自從發現老爺脾氣好以後,慢慢也就不客氣了,他點點頭:“對他們不能太好。”

管家以前是大戶人家的家奴,學過些字,會打算盤,後來家裏犯了事,一家人都被原來的主人賣了,就被“老爺”買了回來。

比起多數人,管家已經算有見識的了。

老爺拍拍自己的褲腿上趴着的蟲子:“叫人吃飽肚子,就算好了?”

管家卻說:“人吃飽了,就有精神想東想西,只有叫他們餓着肚子,一直幹活,他們才能乖乖聽話。”

老爺一愣,他忽然抬頭,看向某個虛無縹緲的遠方,輕聲說:“以前我也聽過這種話。”

管家看着老爺,露出一個矜持的笑容,他自得於自己的見識,認為自己說的道理最有道理。

“弱民強國。”老爺忽然說出了叫管家瞪大雙眼的話。

管家連聲說:“老爺,老爺可不能這麼說!”

老爺擺擺手:“也就咱倆私下說說,以前……我運道好,見過真正的仙人,仙人曾經說過,就咱們這個時代,想要真正長久的統治,就得讓老百姓窮,讓老百姓苦。”

“否則種地的人少了,讀書的人多了,明白道理的多了,皇帝老爺的龍椅就坐不穩了。”

“只有階級分明,人口不流通,老爺們的位子才坐得穩。”

老爺笑道:“就像你說的,個戶們能吃飽了,手裏有餘糧了,就不會那麼聽話了。”

“可他們靠他們的雙手,在地里日夜不休的幹活,怎麼就不能吃飽呢?”

管家已經驚得說不出話了,他不知道自己該為老爺說的話震驚,還是該為老爺對自己的信任震驚。

老爺卻說:“以前我不懂這個道理,仙人說什麼我都當耳旁風,那是我該知道的道理嗎?我就是個農民,註定了一輩子在地里刨食,老天爺給我點好臉色,我就吃飽一點,老天爺不給,我就餓肚子。”

“仙人說,我們窮,我們苦,不是我們的錯。”老爺目光依舊縹緲,“我們已經幹了我們所有能幹的事,就像你,你休息過嗎?你不僅要看賬本,還要記住所有個戶,記住他們家裏有幾口人,幾個孩子,多少畝地,每年要交多少租子,是生了人還是死了人。”

老爺看了眼管家:“可你這樣的人,做這麼多事,卻只能當家奴。”

管家沉默的低下頭,他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又能說什麼。

他確實幹了很多事,以後還要干更多事。

沒被賣的時候,他在原先的主人那還是很受器重的,吃穿雖然不能對比少爺們,但起碼不像小廝丫頭,賞錢也比別人多,他那時候多驕傲啊,覺得自己跟小廝丫頭不一樣,雖然賣身契都捏在主人手裏,但就是不一樣。

被賣的時候,他才發現他們是一樣的,他沒有財產——他自己都是主人的財產。

他的父母也是,他們和主人養的狗沒有區別,主人喜歡他的時候,願意伸出手逗一逗,不喜歡他了,他就是喪家之犬。

他努力識字,跟着父親學打算盤,看賬本,可到頭來,血淋淋的現實告訴他,無論他多麼努力,多麼上進,多麼忠心,他都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條狗,一條隨時能被人打殺遺棄的狗。

一條狗,曾經卻以為自己是個人,多可笑啊。

老爺從懷裏掏出一包煙,這包煙被好好保存着,但也已經快爛了,這才捨得拿出來抽,他給管家遞了一根,又給自己點上,吞雲吐霧的時候他又說:“其實過來之前,我連個大名都沒有,小時候都是渾叫,叫我狗蛋牛糞,反正什麼的都有。”

“後頭我嫌不好聽,又不知道起什麼名,字都不認識也沒法給自己起名,就讓人叫我陳六。”

“前兄弟姐妹都沒了,有夭折的,有逃荒路上沒的。”

陳六:“現在想起來,那都是上輩子的事了。”

他拍了拍管家的肩膀:“你跟我不一樣,你還年輕,如今也不是奴籍了,以後走出去,不管你是幹什麼,都別把人當畜生。”

他看着管家的眼睛:“他們是人,跟咱們一樣的人,不是牛馬。”

管家從沒想過,老爺還能說出這樣的話,在他的印象里,老爺是個話多且樂呵的人,他似乎有不少錢,但從沒置辦過什麼貴重的東西,只對老爹老娘和妻子大方。

稍窮的地主家,妻子也是要下地幹活的,不下地也得織布。

富裕的地主家,妻子就待在宅院裏,生孩子帶孩子,出不了幾次門。

唯獨陳六,他妻子竟然跟他一樣,也要帶着人去見個戶,也要給個戶們送吃的。

夫妻倆都忙,感情倒是很好,互相併不圍着對方轉,便也少了許多口舌。

只是陳六每每叫管家去買魚鰾時,管家都覺得離奇,竟還有不願意生孩子的夫妻,又不是窮苦人家,生了也能養活。

他還旁敲側擊地問過陳六,陳六倒是很大方地說:“孩子不能陪我過一輩子,他們日後也要成親,也會有妻子丈夫,只有我妻能陪我過一輩子,她若是因為生孩子有個好歹,我再去哪兒找她呢?換一個?換一個,能有如今這個好?我可賭不起。”

管家倒是覺得新奇,他原先的主人家,主母日常除了偶爾查賬,便是盯着老爺,老爺要是多跟哪個丫頭說句話,主母都要把那丫頭叫過去,總之是要找些麻煩。

若是老爺喜歡,那就趁老爺不在,叫人牙子把丫頭髮賣了。

那時候他還沒有被賣,還被器重,只覺得主母心眼雖然小,但也不算做錯了事,丫頭勾|引老爺,一個成了別的便要有樣學樣,不狠心整治,家就不成家。

現如今成了陳家的管家,看了陳六和妻子的相處,便覺得自己以前實在可笑。

丫頭們能決定什麼呢?她們也不過是“家”里的財產,是水壺是漏斗,是剪子,是一枚枚針,她們連自己會不會被父母賣都決定不了。

她們都想留在大戶人家,因為只有在那兒,身為財產的她們,才能擁有一點微薄的財產。

她們的月錢能留在自己手上,幾個小姐妹一起出門,也能去買幾根紅頭繩。

可要是出去了,這世上根本沒有女人的容身之處,她們種不了地,因為女人不能有私產,不管是買是租都不行,嫁人?嫁了人,自己都是別人家的“東西”了,哪裏還有自己的財產,月錢都得交給婆婆。

只有留在大戶人家,她們才能靠自己的雙手,得到一點微不足道的月錢。

丫頭們沒有別的出路,她們要麼成為小姐的貼身丫鬟——日後小姐嫁人了去給姑爺當通房或妾,要麼被配給小廝,月錢都交給公婆,最好最大的出路就是貼上老爺,當個姨奶奶,哪怕不受寵,起碼有口飯吃,還能繼續有月錢。

管家在陳家看到了不同的東西,陳家的丫頭不會想着勾|引老爺,因為陳家的丫頭都是個戶家的孩子,也沒有賣身契,個戶們把孩子送來,陳家就叫她們做事,每個月月錢都是有數的,一半發給她們,好叫她們回家有個交代,一半幫她們存着,到年底全給她們。

有的丫頭年底拿了錢就交給父母,有的則是無論父母怎麼打罵都咬死了不給。

過了這幾年,丫頭們腰桿都直了,父母看在她們能拿錢回家的份上,也不敢往死了打罵。

陳家還放了話,日後丫頭們若是嫁人後要繼續在陳家幹活,陳家也收她們。

陳家的地,男人能租,女人也能。

人有奔頭,陳家的丫頭們竟然沒有一個去勾|引老爺的。

她們牟足了勁,想存錢,想租地,雖然她們依舊買不了地,但起碼有陳家在,她們就能有一個棲身之所,能有一個靠雙手,靠勞動掙錢的地方。

管家嘆為觀止,終於明白,原來世上不是男人才有尊嚴,女人也有。

只是以前,女人要丟掉尊嚴才能活。

所以陳家主母不需要盯着丫頭們,她自己也忙,她不用圍着陳六轉,女人租地的事都是她在管,農忙的時候她跟陳六一樣,要送些實惠的吃食給個戶,陳家的事,也都是夫妻倆有商有量。

管家有些羨慕。

“老爺說的仙人,如今還在嗎?”管家小心翼翼地問道。

陳六擺擺手:“仙人只是在這兒停留,如今應當是回天上去了,我當年念着父母,不肯跟隨仙人,仙人也沒有生我的氣,如今想來實在慚愧。”

管家嘆氣道:“不知天上是什麼樣?”

陳六笑道:“這我倒是知道,都是高樓,近百層的房子到處都是,男人女人在街上露胳膊露腿都是常事,身體是皮囊,仙人不在意這個。”

“你不想做什麼便能不去做什麼。”

“人人都能吃飽肚子。”陳六想了想,覺得自己說的不太像天界,於是又說,“都能在天上飛。”

陳六又說:“天上的人,哪怕是農人,也各個能說會寫,是飽識之士。”

“女人也能當官,男人也能在家料理家務,”

陳六笑着說:“像你這樣的,在天上肯定是人才,說不定也能當官呢。”

管家也笑,不過是苦笑:“老爺,你這說的不像是天上,仙人哪兒還有人間的東西。”

“天上仙人也多啊。”陳六覺得自己很有道理,“若是不管着,仙人天天下凡怎麼辦?”

“仙人不用吃東西啊,要錢有什麼用?房子衣裳,一揮手就能變出來。”管家說。

陳六一愣,但他堅持道:“天上就是那樣的!”

他瞪了管家一眼:“你不懂。”

管家也不跟陳六爭辯,爭贏了也沒什麼好處。

不過陳六說的話他還是認真記了下來——雖然陳六說的天上不像天上,但他也很喜歡。

在這兒,他即便不是奴籍,日後也只能待在陳家,換一個東家,他又得簽賣身契。

畢竟他手上要過錢,沒人願意請外人,就是請了,也必須把外人變成“家人”。

陳六轉頭去看吃完熱涼粉后坐在一起閑談的農戶,他笑着說:“早幾年哪裏看得到這樣的場景?”

管家也看過去,他微微點頭:“是,以前吃不飽飯,說話都沒力氣。”

陳六雙手撐在地上,也不嫌臟,頭朝後仰着,眼睛盯着天上:“我這輩子,受過苦,上過山,逃過荒,如今置辦了田地,有兒有女,唯一不如意的就是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仙人和那些同事的朋友了。”

“也不知道武岩周文他們如何了,武岩他閨女是不是真成了仙女。”

他說著說著忽然動情起來,擦拭淚水道:“武岩那時候總吹牛,說他閨女喝了仙奶,日後是要當仙女的。”

“我當時還羨慕得很,就恨自己為啥沒娶成媳婦,沒生出個閨女,也當仙女。”

“他家閨女,現如今肯定都是大閨女了。”

他說完后極用力的擤鼻涕。

擤完一抬頭,人傻了。

就在距離他不遠處,一對夫妻正抱着一個嬰兒朝他走來,身後還跟着個年輕姑娘,這對夫妻個子不高,穿着也奇特,男的女的都留着短髮,只是男的頭髮何止是短,簡直就只剩發茬。

陳六愣在那,他站不起來,也說不出話,甚至以為自己在做白日夢。

不遠處的武岩也很緊張,他們這次回來,仙人專門查了以前店裏的僱員在哪兒,把他們送了過來,林尤那裏一開始就沒考慮過。

雖然帶上了不少東西,但他們沒有戶籍,想要有個容身之處又不諂媚權貴不是易事。

如果陳六願意收留他們最好,陳六要是不願意,他們就得換個人請求幫忙。

多年未歸,武岩已經忘記陳六長什麼樣了。

他看着遠處黝黑的“老農”,怎麼都跟他記憶里年輕的陳六對不上號。

“那是陳六嗎?”武岩小聲問。

身後的草兒也不確定:“是吧?”

“看起來過得還不錯。”

“就是不知道會不會收留我們。”

草兒:“仙人已經走了,咱們得自己想辦法。”

“跟着仙人這麼多年,我可已經不是當年的我了。”

他們回來,不是為了像以前一樣當兢兢業業的老黃牛。

要養大女兒,要找到姐妹。

他們擁有了不低頭的力量和勇氣。

故人相逢,卻隔着數畝田地。

山川依舊,卻隔着數千年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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