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愛情

最後的愛情

更新時間:2008-08-04

“路透社愛丁堡3月31日電:據愛丁堡羅斯林研究所透露,自從多莉羊克隆成功的消息公諸於世,一個月來,該所已經接待了500多名要求克隆自身的申請者。不言自明的是,這些申請者絕大多數為女性,年紀多在40歲左右。她們希望用最新的科學手段追回開始殘敗的韶華。

“維爾穆特重申了他絕不參與克隆人研究的決定,但該所的米高?格林教授--他是該研究小組內僅次於維爾穆特的科學家--聲稱,克隆人技術已經‘毋須研究’了。人類和綿羊同樣屬於哺乳動物,在上帝的解剖學中,兩者的生殖方式並沒有生物倫理學家所期望的根本性的差異。換言之,克隆人技術已經是一隻熟透了的蘋果,不可能讓它永遠吊在空中。既然不可避免,倒不如讓嚴肅的科學家來首先揭開這個魔盒。

“他說,當然他不能一下子複製500個人。他已對申請者作了仔細的甄別,選中了一個最漂亮的幸運者,她的名字將在明天的泰晤士報上公佈。”

第二天,泰晤士報的銷量猛增二十萬份,即使沒有提出申請的人--大多為女性,她們都注意到了昨天的消息中用的是‘她’而不是‘他’--也急不可耐地、仔仔細細地翻遍該報的一百多個版面。

失望的讀者紛紛打電話質問羅斯林研究所。該所在長達四個小時的沉默后尷尬地承認,格林教授已經不辭而別,於4月1日凌晨偕同女助手凱蒂?愛特去澳大利亞旅遊。至於所謂的幸運者,請讀者注意格林教授談話的公佈日期--4月1日,愚人節。發言人承認,這個玩笑未免過頭一點,但格林教授與記者的談話純粹是私人性質的,與研究所沒有關係,而這位教授素來以性格狂放、行事無所顧忌而聞名。

發言人還指出,大部分申請者,尤其是女性申請者並沒有真正弄懂克隆技術。即使克隆人能夠出現,她也不能幫“原件”追回已逝的青春。因為新個體雖然與供體有相同的容貌和身體,但她完全是一個新人,她並不繼承供體的思想和感情,比如說,愛情。

在與記者的談話中,這名男發言人隱晦地嘲笑了“女人特有的淺薄浮燥、追逐時尚”。這個愚人節的玩笑使申請者們多少有些尷尬,但她們最終都以女性的處事方式一笑了之。

只是在兩年後她們才知道,那個天殺的格林教授倒真是同世人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這個事件的披露得益於一個細心的坎培拉時報記者伯頓。當時他仔細查閱了3月31日至4月2日所有進入澳大利亞的旅客名單,沒有發現格林的名字,他和他的秘書凱蒂從此失蹤了!伯頓從愛丁堡的朋友那兒獲悉,凱蒂是一個火紅色頭髮的漂亮姑娘,她向自己的導師奉獻了火紅的才華和火紅的愛情。但格林出生在一個虔誠的天主教世家--他本人倒並不篤信上帝--受教規的約束不能同髮妻離婚,因此只能同凱蒂保持着秘密的戀情。記者伯頓有獵狗般的嗅覺,立即嗅到這裏面一定有精彩的內幕。他對兩人窮追不捨,一直到兩年後,終於在南太平洋的皮特肯島上找到兩人的蹤跡。

在兩年隱居之後,米高和凱蒂很高興地接受了伯頓的採訪。在該島一座秘密實驗室的試管、質譜儀和分子離心機的背景下,兩人喜氣洋洋,各自抱着一個剛過周歲的嬰兒:小米高或小凱蒂,或者按以後形成的正式命名法,米高-2?格林和凱蒂-2?愛特。米高?格林是米高-2的兄長/父親,與凱蒂-2毫無血緣關係;凱蒂?愛特是凱蒂-2的姊姊/母親,又可以說是米高的半個母親,因為是她提供了自己的兩個卵子,又用子宮孕育了並非兄妹的這對雙胞胎。這裏有一點小小的鏡象不對稱。不過,在伯頓的這篇報道問世時,還沒有人認識到這點鏡象不對稱的含意。

“格林教授無疑是一個勇士,或者是一個狂人。他當然知道,在全球性的對克隆人技術的嚴厲態度中,他公然違抗科學界的戒律,意味着他將從此被主流社會所拋棄。”伯頓寫道,“但他坦言並不後悔。在整個採訪過程中,凱蒂說話不多,給筆者印象最深的,是那一雙湛蘭如秋水的目光,深情、虔誠,熾烈,始終追隨着情人,就象童貞女在仰視着耶酥。我想,為了這樣的愛情,無論犯什麼樣的重罪也是值得的。我真誠地祝願,這種真摯的愛情在一代代的複製過程中能永遠延續下去。”

伯頓極富煽惑力的報道改變了世界,推倒了克隆人的第一塊多米諾骨牌,引發此後世界性的克隆狂潮。一些瘋狂的富婆竟然克隆成打的新個體,也有不少鬚眉男子參加到這個行列中來。各國政府被迫迅速制定了新的法律。這些法律不得不承認了克隆人的合法性,但嚴格限定每人只能克隆一份,違者則將“原件”銷毀。

此後幸而未出現科學家們所預料的人*炸,因為在克隆人口迅速增加的同時,自然繁殖方式更加迅速地衰亡。還有一點是人們始料未及的,那就是男性克隆人數的變化趨勢,在前30年內它還與女性克隆人數保持着同樣的上升勢頭,但30年後就急劇地衰降了。

85年之後。

凱蒂5乘私人飛機越過浩翰的太平洋,回到皮里凱恩島的住宅。機械人成吉思汗打開房門,彬彬有禮地問侯:

“你好,我的主人,旅途順利吧。”

“謝謝,旅途很順利。”

凱蒂5在成吉思汗的幫助下脫掉外衣,踢掉皮鞋,鬆開發卡,讓火紅色的長發垂瀉而下。然後她坐在擬形沙發中,享受着沙發的按摩。成吉思汗走過來問:

“主人,這會兒你想進餐嗎?”

成吉思汁的外貌是男性化的,酷似600年前那位鼻樑扁平的叱吒世界的男性君王。在如今的孤雌社會裏,使用擬男性的機械人已是富家時尚,取名也多是凱撒、亞歷山大、成吉思汗、拿破崙這類男性君王,算是對當年的大男子主義世界來一點小小的報復,開一個諧而不謔的玩笑。凱蒂5說:

“好,準備晚飯吧,你通知我丈夫一塊兒進餐,我已經八個月沒見過他的面了。”她嚴厲地吩咐道,“你對待他的態度要格外恭謹,我不允許自己的僕人如此沒教養!”

成吉思汗訕訕地答應了。這個高智能的機械人自發地學會了人類的壞毛病--勢利,他對“寄居”在主人家中的米高5,即使算不上是冷顏冷色,也至少是一種極冷淡的禮貌。當然,這是女主人不在場時的情形,米高5從未對此抱怨過半句。直到這次離島外出前,凱蒂才無意中發現了成吉思汗的這個毛病。

米高5很快應召來到餐廳,彬彬有禮地向妻子致了問侯。凱蒂笑着吻吻他的額角,請他入席。晚飯時,她一直不動聲色地打量着這個男人。雖然已複製5代,這位格林仍然與他的第一代酷似,以至於機械人成吉思汗的分析系統也難以分辨出兩人的照片。他長着一頭亞麻色的頭髮,肩膀寬闊,額角突出,下巴線條有如刀刻,目光聰睿而深沉。這正是凱蒂1在日記里多次醉心描述的像貌。但凱蒂5不無懊惱甚至不無惶惑地發現,這個男人已無法激起自己(象凱蒂1那樣)永不枯竭的激情了。也許,與米高1相比,米高5是少了一樣東西:男人的傲骨。他不再是世界的主人了,他只不過是一個歷史的孑遺物,是在孤雌社會中苟延殘喘的一隻雄蜂。

凱蒂常自嘲自己是一個無可救藥的守舊派,在孤雌主義的聲浪中,她一直牢牢記着姊姊/重祖母的教誨:愛你的格林,為他複製後代,世世代代永遠不變。她也一直虔誠的履行着自己的承諾。晚飯中她親熱地問米高5:

“親愛的,我們都已經30歲了,你是否願意在今年克隆後代?我希望仍遵從幾代的慣例,讓米高6和凱蒂6一塊兒孕育,同時出生。”

米高考慮一會兒,客氣地說:“謝謝,謝謝你的慷慨。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想再推遲兩年,不過,不要為我打亂你的安排,你可以讓凱蒂6先出生。”

凱蒂5笑了:“不,我還是等着你,我不想破壞4代人的規矩。”她看見機械人不在身邊,便挑逗地笑道:“也許咱們可以先複習一下自然繁殖方式?米高,我已經很久沒有與你同床了,今晚我熱切地想要你。”

米高5抬起頭看看她,停了片刻認真地說:“不,今天你旅途勞累,以後吧。”

凱蒂不樂意地嘟起嘴:“那好吧,我等你的電話啊。”

米高5用餐巾擦擦嘴,禮貌周到地同凱蒂告別。他走出餐廳后,凱蒂5才讓憐憫浮現在面龐上。幾年來,他們一直一本正經地上演着這幕喜劇,維持着米高的自尊心。其實兩人早就心照不宣:米高早已不大能履行男人的職責了。所有在孤雌社會中苟活的男人們都有強烈的失落感和自卑感,心理上的*帶來了生理上的*。

85年前,那一對幸福的情人在世界上掀起一場軒然大波后,就沒有再返回主流社會,在這個世外桃源中度過了後半生。他們一直沒有能正式結婚,不過這個願望在其後幾代的米高和凱蒂身上實現了。

他們沒有料到這條世代相傳的愛情之河會逐漸乾涸。到了第三代凱蒂時,世界上克隆女性的數量已十分龐大,她們終於發現了這種技術手段的那點鏡象不對稱:克隆是用人的細胞核(可以是男人的,也可以是女人的)置於除核的空卵泡內,被卵細胞質喚醒,發育成桑椹胚,再植入女人子宮內孕育。因此,克隆繁殖中,不可以沒有女人,卻可以沒有男人。

於是社會天平迅速地傾斜了。這甚至不是母系社會的復辟,而是一個全新的孤雌社會--這個社會在完成最重要的社會功能時不再需要男人。

浴罷上床,凱蒂5照例打開閉路觀察器,把畫面調到實驗室。不出所料,米高5仍在電腦和儀器中狂熱的工作着。她不由得佩服幾代格林們永不枯竭的探索激情。自己絕對做不這一點,看來,她的姊姊/重祖母凱蒂1的科學基因一定是在5代的複製中丟失了,或許它本來就不牢固。她不知道這個男人最終能否研究出那玩意兒來,但她總是用母親般的微笑鼓勵他做下去,也用金錢慷慨地資助他。作為一個摯愛丈夫的妻子,你總得讓他在“某一個領域”里有一點自信或希望吧。

她擰亮床頭燈,攤開一本凱蒂1的日記。這位姊姊/重祖母留下了50本裝飾精美的日記,從28歲開始,一直寫到78歲去世。日記里細細密密地記下了她對米高的痴情。恐怕正因為接觸到這50本日記,凱蒂5才選擇了心理學專業,專攻異*情心理,這在當時已是一門屬於考古學的學科。

“……今天格林親自動手,在桉樹林中為小米高、小凱蒂安裝了一個鞦韆。映着從樹葉中透射的逆光,他強健的胳臂上滲出的汗珠晶瑩閃亮,連他的汗毛也清晰可辨。我貪婪地吸吮着男性的磁力,長久地凝視着他,不願因說話而破壞這份靜謐。”

即使在80年後讀起來,她仍能體味到凱蒂1心中的激蕩,可惜這種體味僅僅是一個抽象思維的過程。因為,當她面對自己身邊那個一模一樣的男人時,她卻很難找到這種感覺!

在另一篇中,凱蒂1寫道:

“米高當然清楚,他的行為肯定為社會所不容,他是想以這種近乎自殺的行動表達對我的愛。表達不能同我結婚的歉疚。其實這完全沒有必要。我才不在乎什麼名份呢,只要能愛他,被他愛,已經足夠了。當然,我也不反對他的計劃,我願意把我們的愛一代一代克隆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不過,我的姊姊/重祖母啊,你恐怕已經失敗了,凱蒂5想。儘管我已經盡了自己的努力,但我同米高的愛情之河已經沒有活水了。

忽然,她手中的迷你型枱燈熄滅了。她合上日記,摸索着打開床頭燈,床頭燈也沒有亮。她向窗外瞄了一眼,意識到這是全島範圍內的停電,夜空中那輝煌的燈光,尤其是似乎永不熄滅的霓虹燈光和雲層中的激光全息廣告突然消失了。只餘下天邊一輪圓月,清冷憂鬱,俯照着回歸蠻荒的世界。

凱蒂5抱臂立在窗前,沉入遐想,這返樸歸真的景色勾起了她古老的思緒。她想起,凱蒂1曾在日記中記述,她與米高的私情是在一次停電中被觸發的,那天實驗室中只餘下他們兩人,正在不同的房間裏操作。在突然停電造成的絕對黑暗中,她驚慌地喊着,摸着牆壁尋找米高。米高也循着她的喊聲摸過來。兩人走近了,忽然身邊發出一聲巨響,凱蒂1驚叫一聲,順理成章地撲進那個男人的懷抱。黑暗中看到發出響聲處有一雙綠螢螢的眼睛,原來是實驗室豢養的一隻狨。兩人都放聲大笑起來。

“現在,連我自己也不清楚,當時我的驚慌有幾分是真實的。”凱蒂1在日記中自嘲道,“軟弱和膽怯是上帝賜給女人的強大武器,也許我只是本能地使用了它。”

海面上黑黝黝的,偶爾閃現一片磷光,造型獨特的蘑菇形礁石屹然不動,象是貼在銀色月光上的黑色剪影。在這古樸的靜謐中,凱蒂5似乎聽見了體內血液的澎湃聲。正是月球在人體內引起的潮汐力,周而復始,形成了女人的月經周期包括**周期。不過,隨着時光漫漶,這種人類與大自然的天然聯繫已經衰減為弱不可聞的回聲了。

凱蒂5忽然來了興緻,她想去找米高,共同度過一個返樸歸真的夜晚。她在床頭櫃中摸到高性能袖珍手電筒,興緻勃勃地朝實驗室走去。

米高5正在實驗室里做那個重要實驗,突然停電了,他敏捷有序地做了善後工作,便獨坐在黑暗中。

他多少有些懊惱,倒不是這次停電所造成的細胞核死亡。從米高1開始到現在,他們已失敗上千次了,對失敗已經有了足夠的免疫力。不過這次與往常不同,他已預感到成功,所以這次的意外未免令人惋惜。他只有重起爐灶,用一兩個月的準備時間,再試一次。

他聽到凱蒂5的喊聲,看到一團小小的青白色光柱引着她走過來,凱蒂5喊道:

“米高,你幹嘛一個人坐在這兒?”

米高笑着迎上去,吻吻她的面頰:“實驗被中斷了,我剛剛整理好儀器。”

周圍的分子離心機、質譜儀及電腦屏幕在黑暗中映射着月光。米高5的面龐在黑暗中凹凸分明,只是更顯蒼白。凱蒂5突然衝動地說:

“米高,你總不能一輩子躲藏在實驗室里呀。”

不,我不該說這些話,凱蒂5想,我應該象凱蒂1那樣弱小無助,因懼怕黑暗而來尋找男人的庇護。可是,現在我說話的口氣卻象是他的母親!她藏起這些思緒,快活地說:

“停電了,你什麼也幹不成了,今晚痛痛快快地玩個通霄,好嗎?”

米高笑着答應了,兩人靠手電筒的指引打開車庫門,開出那輛白色的卡迪拉克轎車。雪亮的燈光劈開黑暗,他們沿着濱海大道開到一塊海岬停下,熄了大燈。

但此後並未出現凱蒂5所希冀的情形。米高的擁抱多少有些被動,在回應凱蒂的熱吻時,他也帶着幾分拘謹。凱蒂最終放棄了努力,嘆口氣,仰靠在座椅上,盯着天空的矩尺星座和望遠鏡星座。南天星座多是工業革命時命名的,因而缺少北天星座的神秘和美麗,缺少愛情、爭鬥和生死悲歡。也許這正是一種哲思,預兆着人性將隨着科學發展而日益淡漠?

沉思良久,她皺着眉頭沉悶地說:

“米高,我是一個守舊的女人,我仍相信詩人歌頌了千萬年的男女之愛,不願捲入孤雌主義的喧囂中去。但是,只有我一個人的努力不行。如果你還希望維持我們之間的愛情,首先得扔掉你那些令人憎厭的玩意兒,那些他媽的自卑感或者說是病態的自尊心。”

米高很久沒有回答,兩人之中瀰漫著令人難堪的沉默。忽然全島變得燈火通明,一個霓虹閃爍的酒吧近在咫尺,就象是突然從地下冒出來一樣。隨着燈光復明,酒吧內傳出一片歡呼聲。米高鬆一口氣,說:

“是紅帽子酒吧!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來過了,咱們進去吧。”

凱蒂5知道他是在躲避回答,但她點頭同意了,這倒不失為躲避尷尬的辦法。她把汽車開進停車場,走過去打開車門,請丈夫下車。在入席時她也沒有忘記為丈夫拉開椅子。米高順從地承受這些孤雌社會的新時尚,即使內心有什麼反抗,他也沒有表現出來。

酒吧里大多為女性。按最新統計資料,人類中女性數量已超過男性三倍,在這個酒吧中的比例也是如此。酒吧正中的一個高台上,一個身着肉色緊身衣、近乎**的男人正在猛烈的扭動身子,以種種性感的動作取悅女觀眾。他的眉影描得很重,抹着口紅,手指甲和腳趾甲上都塗著鮮艷的寇丹。十分鐘后,一個40歲左右的女主持人向他打個響榧,表演者立即停下來,退入後台。女士宣佈:

“現在繼續進行因停電被中斷的討論,題目是:你對孤雌社會的展望。請來賓自由發言。”

凱蒂5看看丈夫,暗暗苦笑。他們貿然闖入一個政治性的民間論壇,想躲避尷尬卻陷入另一場尷尬。這個題目對米高來說肯定不會悅耳,但退席已經為時過晚。一個頭髮花白的男子走上去接過話筒,凱蒂和用胳臂碰碰丈夫,他們都認出這人是米高5在讀博士時的導師薩姆遜先生。這位導師年輕時智力超絕,目光敏銳,很受學生愛戴,但他在壯年突然退隱,既沒有結婚,也沒有克隆後代。

薩姆遜掃視着酒吧內為數寥寥的男性,他的目光與米高相撞后,激起一蔟悲涼的火花。他向凱蒂5點點頭,面無表情地說:

“生物的性別分化是在4億年前開始的,從此兩性繁衍的生物飛速發展,逐漸取代了無性生物,這是因為異*配所產生的後代更易於變異,更易於適應變化的世界。所以說,所有生物包括人類的*,儘管被蒙上了種種神秘的艷麗的外衣,但追根溯源,它們只是為了一個簡單的功利目的:延續種族。”他苦笑道,“這種繁殖方式十分有效,它導致了萬物之靈--人類的誕生,人類的飛速發展甚至否定了兩性繁殖方式的本身。自從那個天殺的格林教授克隆了人,人類已經逐漸淘汰了兩性繁殖方式,人類社會不再需要*,也不再需要男人。因為從本質上說來,生物界的雄性是寄生於雌性的,蚜蟲可以一連數年孤雌繁殖,螞蟻、蜜蜂等社會性昆蟲基本上是孤雌社會,為數寥寥的雄蜂是雌性蜂王用孤雌方式繁殖的,而且雄蜂*后就被蜂群所拋棄。甚至某些哺乳動物(山羊)也能用‘水壓窩’的孤雌繁殖方式。現在,該輪到人類了。”他突然提高了嗓音,“男人們留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用處?男人們在體力上、智力上的優勢已經有機械人作替代;男人要乞求婦人的憐憫來繁衍自身。所以,讓男人在這個世界上消亡吧,至少我本人決不會乞求女人的卵子。”

他說完后沒有片刻停留,到衣帽鉤上取下衣帽揚長而去。這種近乎悲壯的告別使全場靜默片刻,隨後一位不修邊幅的女士走上去:

“向這位勇敢的男人致敬,他說出了許多女人想說而未說的話。大家都知道,近年來在女性階層中有一個悄悄的運動:拒絕施捨卵子和子宮。不少知識女性認為這是典型的‘女人式’的狹隘、輕浮和暴發戶心態。我想今天該為此正名了。因為--我絕不是對男人抱有敵意--對人類繁衍毫無用處的雄性遲早是要被淘汰的,這是上帝的法則,是無法違抗的。”

凱蒂5憐憫地看看丈夫,真後悔走進這間酒吧。米高臉色冷漠,但她分明看出他的內心激蕩。女主持人掃視一周,認出凱蒂5,含笑說:

“凱蒂女士,你是世界上第一個克隆人的傳代者,你對此有什麼意見?”

凱蒂5站起來斷然道:“我認為今天的某些發言是不適宜的,我想大家都承認,90年前克隆技術得以實現,主要是依靠男人的智力。當年他們沒有拒絕向女人施捨智力,那麼,今天那些拒絕施捨卵子的女士們是否太健忘?是否太勢利?至於我,將終生篤守我對米高的愛情,為他克隆後代,並讓我的傳代者也這樣作。”

她的言辭十分激烈,這點連她自己也沒有料到。她掃視四周,看到的是冷漠和不友好的目光。她索性再說下去:

“其實我的動機並不那麼羅曼諦克,並不那麼高尚。我只是擔心,某一天女人們仍需要男人的智力和體力來應付歷史難題,需要異性的dna來改善人類素質。所以,請那些拒絕施捨卵子和子宮的女士們慎重考慮一下,在我個人看來,”她停頓片刻,加重語氣說,“這種態度確實是典型的女人式的淺薄和暴發戶心態。”

大廳里氣氛很冷淡,老練的女主持人平和地微笑道:“謝謝你的發言。格林先生,你是否也願意發言?”

米高沒有起身,只搖搖頭表示拒絕,他的全身裹着一層冷漠。在下一個女發言人走進場裏時,凱蒂拉着丈夫走出酒吧。汽車把酒吧的輝煌留在身後,沿着海邊開回去。很久凱蒂才側臉道:“別為那些混帳話生氣,格林,我們將永遠相愛。”

米高極其冷靜地說:“不,那不是混帳話,是殘酷的真理。失去終極目的的愛情是不會長久的,就象一朵鮮花在沒有水氣的真空裏終將枯萎。恕我直言,連你的愛情也只是一種歷史的迴音,是憐憫和施捨。”他看看凱蒂,又說,“但我仍真心地感謝你,也許我還需要你為我克隆一代或者兩代。在雄性的消亡中,我一定要堅持到最後。”

凱蒂知道他的真情流露實際上已經為他們的愛情判了死刑,但她欽佩這種“死亡前的尊嚴”。她裝出一副愉快的表情說:

“是嗎?我一直在期盼着你的決定呢。你說吧,什麼時候克隆?”

米高略微思考,說:“再推遲一下,十個月後決定吧,可以嗎?”

“你是想……等那個試驗結果?”

“對。”

兩人心照不宣,不再說話,開車回到寓所。那晚,他們相擁而睡,還有了一次相對滿意的*。

其後的10個月裏,米高5根本不出實驗室一步,狂熱地工作着。凱蒂仍象過去一樣從不走進實驗室,只是通過可視電話同丈夫交談,也常常派成吉思汗送去一束鮮花或一份中國式的精美晚餐。一直到來年春天的一個夜晚,她接到丈夫的電話:

“凱蒂,願意來看看我的成果嗎?我想它已經成功了。”

在他疲倦的聲音里透露出深藏的喜悅。

現在他們並立在玻璃密封櫃前,實驗室里沒有其它人。多少年來,幾代格林一直是孤軍奮戰,只使用幾個機械人助手。

凱蒂凝視着玻璃後面的兩間密封室。一間密封室內冰封霜結,放着三個處於冰封狀態的卵子,這些幾微米的卵子在高倍放大鏡下有黃豆大小,安靜地守護着生命億萬年的秘密。另一個室內則生機盎然,一隻人類子宮在猛烈抽動,恆溫設備維持着37c的溫度,人造血管源源不斷地供應着養料。時時有一隻小手或小腳把子宮壁頂出一個小凸起,偶爾還能聽見一聲宮啼。

米高5以強烈的“母愛”盯着這一幕,相比之下,凱蒂卻無法克服自己是局外人的感覺,雖然她一直不動聲色地資助着、注視着這項研究。她知道這些卵子和子宮都是人造的,是用生物材料仿製的,它們能真實地復現真卵子和真子宮的小環境,使一個細胞核(可以是男人的,也可以是女人的)被喚醒,分裂,發育成嬰兒。這樣,男人就可以不依賴女人,獨立完成自己的繁衍了。

凱蒂已經熟知這項研究的內容,她問:“是分娩前的陣痛嗎?”

“對。我將採取剖腹產的辦法。”他看看凱蒂,真誠地說,“米高6的誕生有賴於5代凱蒂的資助和默許,從這個意義上說,你仍然是他的母親,所以我想請你目睹他的出生。”

凱蒂5莞爾一笑:“謝謝,現在請你做手術吧。”

米高喚來一名機械人作助手,他打開玻璃室的蓋子,戴上手術手套,拿起手術刀。手術倒是十分簡單,因為不再需要考慮母體的安全,人造子宮又是用過即棄的一次性產品。十分鐘后,隨着一聲響亮的兒啼,一個亞麻色頭髮的小格林四肢踢蹬着降臨人世。米高利索地剪斷臍帶,把他裹在襁褓中,遞給凱蒂。

兩人頭頂着頭,端祥着那個皺巴巴的小臉,那個嫩生生的小身體,和他胯下的小*。初為人父的喜悅強烈地寫在米高的臉上。凱蒂當然也很喜悅,很喜愛這個小傢伙。但她也清楚地知道,這種感情絕對趕不上那種發自本能的母愛。機械人走過來把嬰兒抱走,放在育嬰床上,凱蒂同丈夫緊緊握手:

“祝賀你,這是一個偉大的進步,從此男人又可以自主啦!”

米高動情地說:“凱蒂,我真不知道該怎樣感謝你的支持,也許我能拿愛情作回報。既然男人和女人又站在同一高度,也許男女之間的愛情還會復活。”

凱蒂抑制住激情,低聲說:“好的,今晚我等你。”

晚飯後,米高又拉着凱蒂來到育嬰室,他們趴在床邊,興緻勃勃地看着米高6,看着他皺鼻子咂嘴。又向機械人凱撒祥細交代了育兒注意事項,凱撒笑道:

“主人請放心,我的數據庫里有全套的育兒大全。”

兩人相擁回到卧室。凱蒂先浴罷上床,聽着浴室內水聲嘩嘩,米高在水聲中哼着一支搖藍曲,發自內心的喜悅隨着水聲漫溢。凱蒂心中忽然潛湧出一股內疚和自責,她想,自己一直精心地對社會掩蓋着丈夫的研究,是不是在意識深處也認為這是對“女人”的犯罪?她明知這次成功將衝擊女人的地位,而她們從大男子社會中解放出來僅僅不足百年……

但不管怎樣,我履行了對姊姊/重祖母的承諾,儘力維持着世界上最後一份愛情,儘管這隻愛情古瓶已經滿身裂縫……她感覺到小腹下升騰起*,這是多年未曾有過的,今天一定要同丈夫痛快地渲瀉一番。浴室水聲停了,但米高卻遲遲沒有過來。她披上睡衣下床,在書房裏找到丈夫。他仰靠在沙發上,雙手枕頭,表情陰鬱。凱蒂攬住他,柔聲說:

“親愛的,你怎麼啦?為什麼不高興?”

米高一言不發,拿起遙控器按了一下,液晶屏幕上重播剛才的報道,性感的男播音員節奏很快地說:

“世通社報道:一個機械人研究小組ke-6適才宣佈,他們已於11月3日下午4時39分用毫微技術成功地刻印出人類的dna密碼。人類的自然繁衍方式至此已被完全替代。這是一次偉大的科學進展,其意義遠遠超過克隆人技術。

“ke-6機械人小組還表示,此次研究完全沒有人類參與,這在歷史上也屬首次。實踐證明,這樣的組織結構有助於徹底拋棄束縛科學的清規戒律。據稱,他們下一步將研究沒有人體的巨型人腦,其容量將包括100萬個標準人腦。還將研究沒有性別的中性人,因為性別在人類繁衍中已沒有任何意義……”

凱蒂默默地鬆開米高僵硬的身體,蹣跚地走到冰箱前,取出一瓶威士忌,又回到卧室。她從書架上抽出塵封的聖經,翻到創世紀,一邊大口灌着威士忌,一邊瀏覽着這些鉛字:

“耶和華神用地上的塵土造人,將生氣吹入他鼻孔里,他就成了有靈的活人,名叫亞當。

“神子用那人身上的肋骨造成一個女人,那人說,這是我骨中的肉,肉中的骨。亞當為他的妻子取名叫夏娃,因她是眾生之母。

“蛇引誘女人偷吃善惡樹上的果子,女人又叫她丈夫吃了,他們從此有了智慧。”

她把威士忌全部灌進肚裏,醉意朦朧地想,她真該去殺死那條該死的蛇。不過,首先偷吃智慧果更象是男人的罪惡,他們對智力有天生的愛好和佔有欲。那麼,在人類的末日審判中,就由他們和那條蛇算帳好啦。這段糊糊塗塗的推理竟使她有一種輕鬆感,於是扔掉聖經和酒瓶上床,很快就曛曛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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